“来人!”唐俊大喊一声,惊起满树雀鸟。立刻有小厮奔进来,不及行礼,就被唐俊喝止,“罢了!陆管家病了,快去请大夫!”
小厮见唐俊只披着一件外袍,连头发都没梳,却双手抱着“陆平”,神情焦灼,他不禁有些愣神,这是怎么回事?陆管家怎么会病倒在书房外?
“可是,老爷,奴才还没伺候老爷洗漱……”
“不必多言,速去速回!”唐俊脸一沉,喝断小厮的话,转身大步进书房,把若尘放到自己床上,掩上书房内外的房门。然后简单地梳洗了一下,坐到若尘床头。
若尘一动不动地躺着,紧抿着唇,呼出的气息十分灼热。
唐俊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指尖在他下颌动了几下,一张人皮面具应手而落,露出若尘的本来面目。
那张原来白皙俊美的脸庞遍布淤青,唇角碎裂,即使已经隔了一夜,两颊仍有明显的肿胀。
因为被他触到痛处,若尘的眉心微微动了一下,嘴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神智却依然昏迷。
唐俊默注他良久,神思恍惚。
十三岁领养他,现在他已经二十五岁,整整十二年了。
十二年来,他一直无怨无悔地守候他、陪伴他,像一株野草,在没有光明的阴暗角落里默默生长。
十二年来,他从未当面违逆过他,甚至没有在他面前大声说过话,他对他的态度始终温顺柔和。可是昨晚,他竟然为了一件衣服顶撞他,向他大吼大叫。
“我大哥已经死了!这世界上已经没有霜尘!不要再自己欺骗自己了!!”
“我不会扮他的,我是梅若尘,我是我!不要再把我当成他,我不是……”
那吼声仿佛又在耳边回响,震得唐俊的耳膜隐隐刺痛。
一个温情脉脉的面具,被若尘亲手打破,只留一地残骸。
若尘,你为什么不一直戴着这个面具呢?
可是唐俊,为什么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你心里还会痛呢?这两年多来,你对他的惩罚还少么?为什么,以往那么多次,都没有这次这么心痛?
唐俊不明白,他只知道,刚才看到若尘倒在地上,蜷缩着身子,软弱无助的样子时,他的心上好像被钝器击中,五脏六腑都随着麻木起来。
若尘…….
唐俊沉沉地叹出一口气,却见昏睡中的若尘紧皱眉头,身躯在被子里轻轻颤抖,脸上的表情十分纠结、痛苦,好像正陷在一个可怕的梦中。
他想开口唤他,却听他破碎的嘴唇里发出喃喃的呓语。他凑上去细听,隐约听到几个词:“大哥……我没有……”
唐俊一震。
心蓦然软下来,他伸手握住若尘的一只手,却发现那只手在自己掌心**,而若尘脸上的红晕更深,嘴唇颤动着,发出一声比较清晰的呢喃:“爷……”
唐俊见他似乎有醒来的迹象,立刻在他耳边轻声唤道:“若尘,你醒醒。若尘,你醒醒。”
若尘慢慢睁开眼睛,眼皮浮肿,费力地、一点点地抬起来,迷茫地看唐俊一眼:“爷?”声音沙哑而虚弱。
唐俊松了一口气,和声道:“你在生病,我已派人去请大夫了,你是不是很累?”
若尘连点头的力量都没有,鼻子里“嗯”了一声,眼睛又慢慢闭上。可是这次,他脸上的表情放松下来,变得安然了。
唐俊一整天都待在书房里,小厮煎了药来,他亲自喂若尘服下。若尘依然意识模糊,吃完药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唐俊拿了唐家的雪梨霜,轻轻抹在若尘脸上。昏睡中的若尘大概觉得脸上凉凉的感觉很舒服,朦胧中露出一丝微笑。
唐俊呆呆地看着那张脸,移不开眼睛。
很久没有看过若尘的睡颜,每次都是若尘服侍他睡下,等他闭上眼睛,才吹熄烛火,在他身边躺下。自从来到眉山,若尘变得敏感,看他的目光总是那么复杂,带着谦卑、惶恐,还有探寻、戒备的意味,仿佛随时害怕触怒了他,却又不死心地想挽回些什么,或者证实些什么。
这种样子,给唐俊带来些许报复的快意,可是又隐约觉得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真正想要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也许熟睡中的若尘才是最真实的,看到他现在安安静静的模样,唐俊竟觉得心里很塌实。
若尘睡得很沉、很深,这一觉,竟睡了足足三个时辰,从清晨一直睡到下午。
唐俊见他脸上的肿胀已经消去,因发烧而泛起的晕红也渐渐褪去,他伸手进被子,摸到他身上已被汗水湿透,连忙命人取了热水来,亲手为他擦拭身子,再换上自己的衣服。
等他一番折腾下来,若尘也醒了。
唐俊欣喜地看着他睁开眼睛,却在听到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时怔住。
“老爷……”若尘唤了一声,随即从床上滚下来,跪到地上,“奴才不该在反省的时候睡着了,请老爷原谅,奴才现在就出去继续反省。”
说罢便要爬起来出门,却发现臂上一紧,唐俊的手指捉住了他。
唐俊脸上的肌肉十分僵硬,抓住若尘的手指也十分僵硬。
老爷,他突然改口称他老爷,就像府中所有下人一样。
他原是叫他爷的,这个称呼就好像是他对唐俊的专用称呼,从十三岁起就一直这么叫了。
可现在,他叫他老爷了。老爷和爷,完全不同的意义。唐俊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什么也没有。不,除了恭敬什么也没有。没有温柔、没有倾慕,也没有惶恐不安。
被唐俊抓住,若尘也不挣扎,只是不解地看着他,再次唤了声:“老爷?”
唐俊的手指紧了紧,沉声道:“你什么意思?”
“奴才不明白,奴才冒犯了老爷,现在……”
“为什么突然改了称呼?”唐俊受不了他顾左右而言它,向他逼近一步,愤怒的气息喷到若尘脸上。
若尘微微向后缩了缩,却依然恭敬地跪直了身子。唇边,有一抹淡然的笑意掠过。他垂首道:“所有府上的奴才都是这么称呼老爷的,老爷有什么奇怪么?”
不待唐俊回应,他又俯身叩首道:“奴才不敢劳老爷照顾,若是老爷仍要责罚奴才,奴才现在就出去跪着。若是老爷消了气,需要奴才在此伺候,就请老爷示下。”
唐俊气得发抖,难怪睡得这么安逸,原来已经“想通”了啊。用这种态度来对付我?若尘,你还要给我带来多少“惊喜”?让我看到你多少个面目?
他努力忍着情绪,盯着若尘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想明白了?打算从此与我划清界限,只当陆平?抬起头来,看着我说。”
若尘抬头,平静的目光对上唐俊隐含着风暴的眼神,低低道:“奴才没有,奴才只知安守本分,服从老爷的一切命令。老爷要奴才做什么,奴才就做什么。”
“哦?”唐俊笑了,“看来你是想完完全全当个奴才了?”
“这难道不是老爷想要的么?”若尘嘴角轻轻扯出一个弧度,可是那表情毫无意义,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到近乎空洞,“老爷一直提醒奴才这个身份,可奴才逾越了,奴才该死……”
“呵呵,好,好。”唐俊点头,慢慢站起来,把若尘也带了起来,往床沿上一扔,伸手摸摸若尘的额头,“烧退了很多,现在脑子很清楚,是不是?”
“有点晕,可不妨碍聆听老爷的命令。”
“很好,你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若尘一愣,“奴才不知,请老爷明示。”
“今天是夫人的生辰,瑢儿早上来问过我,要如何给他母亲过生辰。往年她从来不过的,现在瑢儿长大了,惦记着这件事,我不好让孩子失望。你去安排一下,晚上我要给夫人设宴,另外,再替我去准备一份礼物,要精致些,但不要太贵重。夫人性情素淡,不喜奢靡。”
听着唐俊平缓而隐含威严的声音,若尘觉得脑子一阵晕眩,可他毫不犹豫地恭声应是,站起来行了一礼,脚步虚浮地往外走。
身后,唐俊英俊的面容有些扭曲,慢慢握紧手指。
“唐俊,你傻了?为什么会心痛?”喃喃的低语散落在满是药味的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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