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最深处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唐傲有片刻的恍惚。辛夷在旁边看得清楚，他想，老爷恐怕是想起了那个不知道在何处的孙子。六月里收到少主的来信，说在京城见到了朔少爷，而且还知道了丁香当年怀着朔少爷的孩子离开唐府，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近半年来，老爷调动了所有力量去寻找丁香与她的孩子，可是天下之大，到哪里去找一位籍籍无名的弱女子？她是在哪个穷乡僻壤中耕田为生？还是在哪个富贵人家为奴为仆？亦或早就不在人世？

而眼前这个叫孤鸿的孩子，辛夷第一眼看到时也不禁心头一动。他的样子多像当年那个刚刚踏入唐府的十二岁少年啊！一样的穿着朴素甚至寒酸，可他的样子没有丝毫卑微、怯懦。他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目光清冷澄澈，如一泓秋水。

难怪老爷会被他吸引，这孩子的确是与众不同的。

“你多大了？”唐傲又问。

“回老爷，我虚岁十四了。”

“你从小无父无母么？”

孤鸿垂下头：“我一出生就没有父亲，我娘……她是个普通村姑，她今年夏天过世了，临死前他让我来蓉城投靠一位远房亲戚。可是等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却发现那位亲戚也已经不在了。于是我在城里流浪，直到看到老爷府上招收仆人，我才来府上应征。”

“你娘只是位普通村姑，可我看你不像目不识丁的样子，你读过书么？”唐傲看着孤鸿黯然垂首的样子，声音愈发温和。

“是，小时候村里一位私塾先生喜欢我，让我跟他免费念了几年书。”

“难怪，你这孩子看起来彬彬有礼，而且还会说官话。”唐傲欣慰地笑了，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这孩子跟自己非亲非故，为什么由衷地想去关心他。顿了顿又道：“听你说话夹杂着江南口音，你是江南人？”

“是，我是姑苏人。”

唐傲的心猛地一颤，姑苏……那是自己第一次遇见龙雪衣的地方，也是在那个地方，他与龙雪衣有了之欢，有了朔儿。朔儿，你至今不肯归来，不肯原谅爹么？玦儿在京城守了半年，一直打动不了你、说服不了你。爹无颜去京城找你，爹是个懦夫，你应该鄙视爹、唾弃爹……

眼前这孩子，从江南来到蓉城，长途跋涉，究竟吃了多少苦？天寒地冻，他穿得那么单薄，脚上的鞋子开了口，脚趾有没有冻坏？

心里隐隐有些疼痛，唐傲又问道：“你从没见过你爹，可你娘总该告诉你你爹的名字吧？你为什么连姓都没有？”

“娘不肯说……”

“那你娘叫什么名字，可以告诉我么？”

“她叫薄云。”

“姓薄？”很少见的姓氏，像这孩子一样，有种神秘感呢。不过，身世并不重要，不是么？只要这孩子合自己的心意便成。于是唐傲微微颔首：“孩子，你被录用了，既然入了唐家，你就姓唐吧。”

孤鸿双膝跪下，俯身叩首：“奴……才谢老爷赐姓、谢老爷恩典……”谁也没有看到，他用手牢牢抓住自己的裤管，手指在微微颤抖，眼睛里有隐约的泪光闪动。而奴才两个字，他仿佛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来的。

“起来吧。”唐傲摆手，又对辛夷道，“稍后带这孩子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保暖的衣服。从今后他跟我，做我的小厮。”

辛夷躬身领命。

唐傲又从另外四人中选了两名仆人留下，拨给唐玦院里。

回到书房，唐傲从抽屉里拿出唐玦的那封信，双从头到底读了一遍，一个人呆坐良久，心里说不出是欢喜还是忧伤。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响起清脆的喊声：“爷爷，爷爷。”

七岁的唐归雁蹦蹦跳跳地跑进来，小脸跑得红扑扑的，呵出的热气在空中化成白雾，衬着他的小脸越发漂亮。

唐玦长着一双凤眸，而小归雁却像他的母亲，长着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顾盼之间显得精灵般调皮可爱。

“爷爷。”他不管不顾地扑过来，投进祖父怀里，拿小脸蹭了蹭唐傲的胸膛，轻轻抱怨，“爷爷不疼雁儿了，总说忙，总是不来看雁儿。”

唐傲失笑，捏捏他嘟起的小嘴：“爷爷是忙，可雁儿不是没事做么？雁儿不会来看看爷爷么？”

唐归雁抬起头，看着祖父一脸宠溺的笑容，咧嘴笑了：“雁儿来了嘛，爷爷抱抱。”

唐傲抱起他，摸摸他的头：“小调皮鬼，跟你爹一样，是个粘人精。”

提起唐玦，唐归雁的小脸顿时垮了下去：“爷爷，雁儿要找你告状。”

“哦？怎么了？”

“爹去京城都半年了，为什么不回来？娘和妹妹都想他了。娘说他有要紧事做，到底什么事那么要紧，比我们都要紧么？”唐归雁气哼哼地鼓着小脸。

“他是在干一件要紧的事，可是……”唐傲叹口气，“爷爷会马上修书给他，叫他回来的，他毕竟离家太久了……”

唐归雁大喜，抱住唐傲，在他脸上叭地亲了一口：“谢谢爷爷，爷爷真好。”

门外，孤鸿默默地站在廓下，看着屋内的情形，他的目光黯了黯，慢慢垂下头。

唐傲抬头看见他，把唐归雁从身上放下，唤道：“孤鸿，你进来。”

孤鸿踏进书房，端端正正地跪下：“奴才拜见老爷，拜见……大少爷。”

唐傲赶忙摆手命他起来：“哪来那么多礼节？刚刚拜过了，快快起来。让我瞧瞧……”他上下打量着孤鸿，唇边露出满意的笑容，“好俊的孩子，换上新衣服，更加神清气爽了，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

“回老爷的话，辛管家对奴才很好，给奴才换了衣服，还让奴才吃了饭，脚上冻裂的伤口也上了药……一切都是老爷的恩典，奴才感激不尽。”

“别说什么感激不感激的话，你是我们唐府的人了，我自然不会让你再受苦。”唐傲蔼然微笑，忽又想到什么，看了看身旁的唐归雁，“你怎知这位是大少爷？”

“辛管家刚教过奴才，在府中除了老爷，还有少主，下人们都叫大公子，二公子已经另立门户。大公子有两位少爷、一位小姐，奴才看这位少爷的年龄，应该便是少主家的大少爷了。”

“难为你记得周全，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唐傲忍不住夸道。

“爷爷，这位哥哥是谁啊？”唐归雁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孤鸿，微微侧着头，十分可爱的模样。

“他叫孤鸿，以后是爷爷的小厮，你就叫他鸿哥哥吧。”

孤鸿一怔，退后一步，躬身道：“奴才不敢，奴才只是下人，不敢当大少爷如此称呼。”

唐归雁却上前拉住他的手，灿然笑道：“鸿哥哥比我大，自然是哥哥了，什么少爷奴才的，我们家可没那么多规矩。”

孤鸿感觉到那只小手暖暖地贴在自己掌心，心里也不觉一暖，脸上微露笑容：“谢谢大少爷。”

唐傲看到那个笑容，又忍不住失神了。这孩子，笑起来真好看。如果朔儿的孩子还活着，他会长成什么样？

京城长宁，新丰里五号，唐府。下人报靖王驾到，唐玦喜出望外，大步从里面迎出来。只见萧然穿一身雪白的狐裘，翩然出现在面前，熟悉的笑容，依然那样温润俊朗。只是由于打了几个月的仗，他看起来消瘦了许多，鼻梁更加高挺，眉梢犹带着战争中锋锐的味道，与他的笑容映在一起，一柔一刚，结合得如此完美。

“小兄弟，你终于想到来看我了？”唐玦伸手捶他一拳，“那天在城中夹道迎接你凯旋，真是威风凛凛，恍若天人，把我的眼睛都看直了。”

“唐大哥，一见面就调侃我。”萧然笑吟吟地伸手搂了搂唐玦，“我可是一忙完国事就来看你了，听你门上人说，你一直留在京城？”

“可不是，三天两头去缠大哥，软磨硬泡，就是劝不回他。”唐玦有些沮丧，“你可答应了要帮我忙的，不能食言哦。”

萧然暗暗叹息。唐大哥，你好执着，好痴啊！留在京城半年，我把乌桓都灭了，你还没有归去。抛下娇妻爱子，你忍心么？可是我明白你完全是为了龙大哥。龙大哥，你当真如此狠心？

“我已经有七天没去龙翼了，上次去，大哥气极了，恨不得打我一顿。他逼我回家，怕冰弦和孩子要想我。他扬言说，我要是再去，他就打得我一个月下不了床。”

“唐大哥，你这样聪明都一筹莫展了？”萧然同情地看着唐玦，“可这样不是办法，你总不能耽误了家中的事，一直滞留在京城。”

“是啊，我知道这办法很傻，可我没办法。”唐玦苦着脸，“爹已经知道我找到大哥，他现在肯定满怀希望，盼着大哥回去，我不忍心让他失望。”

一边说，一边拉了萧然坐下。萧然沉吟片刻，郑重地看着他道：“我有一个办法，如果你愿意接受，一切后果由我承担。龙大哥要杀要剐，就让他冲我来。”

唐玦大喜，迫不及待地道：“什么办法？”

“你先装作听他的话，回唐家去，然后……”萧然压低声音，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唐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