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东西从龙朔心里沉了下去,就像一块长满苔藓的石头,苦苦悬浮在湖面,终于抵制不住湖心的吸引力,沉了下去,沉入最深最深的湖底。
可他的意识瞬间变得清明起来,湖泊最深处泛起的寒意点染了他的双眸,让他的目光变得如冰泉般冷洌。他看着梅疏影,唇边掠过一丝自嘲的笑意,仿佛在笑:苍天弄人,一至于斯!
“两年前你关了梅济医庐,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就是化身为晏凭栏了?”
梅疏影像被针刺了一下,无声的颤栗滚过她的身躯。她笑,笑得苍茫而空洞:“两年前,在你母亲坟上,那个人是你?你听到了我和二哥的对话?你早就知道了一切,是不是?”
“是。”龙朔的神情平静到极点。
“我明白了。”原来,我所猜想的一切都是真的,原来,我们果然心有灵犀……心有灵犀啊,让所有相爱之人如痴如醉的词句,美得令人心颤。可是,它却像最锋利的匕首,将我的心割得支离破碎。三年了,三年,我苦苦想要忘掉过去,可是,命运不肯放过我,它不肯……
她坐下来,坐在龙朔对面,凝眸,静静地看着他。
龙朔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梅疏影,她就坐在西园的客厅里,也是这样看着他。她的眼睛象天山的雪水融成的湖泊,沉静而幽远。她给他的感觉,就像她身上穿的衣服,那种鸢尾花般的紫色,神秘、高贵、迷人。
这张脸,已经不是梅疏影的脸,可是,那双眼睛里的东西,是他熟悉的。就是这双眼睛,令他眩惑,令他沉沦。他想与过去彻底决裂,他想丢开一切有关梅疏影的羁绊,可他没想到,她反而成了他的妻子……
“龙朔,如果我说,五爷和二哥设计害死婆……”她把后面一个字吞了回去,“害死令堂与她腹中的胎儿,我是被蒙在鼓里的,你信不信?”
她的声音就像此刻摇曳在墙上的烛影,晦涩、暗沉、模糊,引起空气幽幽的颤动。她的眼神在灯光里影影绰绰、看不分明。那个坐在桌边的身影,似乎越发纤细、单薄了。可是,她很美,美得就像一朵即将凋零的花,在枝头开出最后的灿烂。
有一种隐隐的痛,混合在龙朔的血液里,涌到喉咙口,淡淡的腥味。
梅疏影看到他眼里冷冷的笑意,信?不信?似乎并不重要了。你是这个意思么?你眼里的笑,是不是表达着这个意思?龙朔,无论我的罪是轻是重,你都不屑去判定了,是不是?在你心目中,我已被认定为凶手,是不是?
原来,连分辩的机会都已经没有了,原来,我所做的决定是对的。
“可我并不知道五爷和我二哥要用那种方式加害令堂,他们只是说,要设法将你与令堂赶出唐家,他们只想拆散你们一家,毁掉令尊的爱……”
为什么?明明知道分辩毫无意义,却仍然在做这无谓的挣扎?梅疏影,你仍然指望挽回他心目中对你的印象么?此时此刻,还有什么要紧……
龙朔呆了呆,默然无语。
“我知道,自从你娘被害的那天起,我就成了你不共戴天的仇人。龙朔,无论你怎么认为,我只想……说个明白。”她的语声变得清晰起来,目光也沉淀下去,绝望,是不是也是一种解脱?
“我们兄妹三人幼年失怙,那时候大哥才十四岁,二哥才十岁,我才五岁。大哥为了养活我们,不惜卖身进青楼。他让我们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可他自己过着怎样的生活,我却不懂。我还太小,我只知道,虽然没了父母,可有两位哥哥的疼爱,我还是幸福的。直到大哥病逝,二哥在我面前失声痛哭,告诉我大哥为我们做出了怎样的牺牲。我才觉得天崩地裂,才知道自己欠了大哥太多太多。
那时候二哥十三岁,他和大哥一样,长着一张清秀俊雅的脸。他哭红了眼睛,死死抓着我的手,要我与他一起发誓,此生必定为大哥报仇。我一直记得他当时的样子,他仰天嘶吼,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后来,五爷找到我们,他说他要收养我们。二哥扑到他身上,踢他、咬他、撕扯他的衣服,他说是他害了大哥,是他害死了大哥,他恨他,他恨死了他。
五爷一动不动,任由二哥踢打,直到二哥发泄完,无力地瘫软在地上。然后,五爷把我们带走了,他在城里买了处空房,把我们安置好。后来,机缘凑巧,我遇到神医常流云,被他一眼相中,认为我有学医的慧根,便收了我为徒。而二哥,他跟着五爷,习文练武。他长得越来越像大哥,于是……”
“我知道,这些事,你不必说了。”
梅疏影苦涩地一笑,我知道,你不会对我们的故事感兴趣。可我只想让时间过得慢一点,多看看你,多跟你说几句话,就当是你给我的最后记忆吧。
“那次我救了我师父,是不是你去向唐俊告的密?”龙朔直截了当地问出心里的猜疑。
“是。”
“是不是你有意调理好我母亲的身体,让我们全家信任你、依赖你。然后,你查出我母亲怀的是男胎,有意让夫人知道?”
“是。”
“好,那么,你是知情的亦或被蒙在鼓里,这有什么区别么?”龙朔声音一沉,一种肃杀之意瞬间布满整个房间。
一句话犹如鞭子抽在梅疏影身上,她的双手在袖子里颤抖起来。她想流泪,可眼睛干涩得难受,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她对自己露出模糊的笑容,只是瞬间,她又恢复平静,重新目注龙朔,一字字道:“没有区别。”
“后来呢?你如何变成晏凭栏?这一点我比较感兴趣。”
“两年前,就是你在令堂坟前看到我与二哥的那一天,我想到二哥为爱沉沦,几近走火入魔;想到他对我说出的那些绝情的话;想到那个出声示警的人可能是你……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个是你……我只觉得万念俱灰。于是我关了医庐,想一个人浪迹天涯,远离这个不堪回首的地方。
我走在蓉城到彭山的路上,因为神思恍惚,被一辆疾驰而来的马车撞倒。那辆马车的主人,便是渤海郡王晏舒,他正带着他的大女儿晏凭栏到彭山去找我师父常流云。原来晏凭栏自小患有心疾,有和尚为她算命,说她活不过十八岁。当时她正好十八岁,十八年里郡王与王妃遍访名医为她治病,却没有一个人能根治她的病。郡王妃最爱这个女儿,看着她自小长大,盼她长大,却又日日忧心,唯恐她十八岁后生命如流星般殒落。那句预言就像谶语,沉重地压在王妃心头。王妃无数次以泪洗面,郡王见她这样,深恐女儿一去,妻子也要随之而去……”梅疏影说到这里,声音已起了一丝哽咽。
龙朔想起晏舒夫妻对待梅疏影的种种慈爱,心里暗暗疑惑。梅疏影,她究竟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又是如何成为晏凭栏的?
“郡王听闻我师父之名,立刻带着女儿前来求医。却不料在半路上撞见我,我与他父女一见如故,便带他们去见我师父。师父留下他们父女,也留下了我。可我每日就像行尸走肉一般过,虽然帮着师父照顾病患,特别是晏凭栏,可我常常神不守舍。师父终于发现我的异样,逼我说出了心事。他劝我放下,丢开过去的一切,可我放不下,放不下过去纠纠缠缠的一切。我觉得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可这样想时,我又觉得对不起我两位哥哥。
我站在方寸之地,两边都是悬崖,天地黑沉沉的,看不到光明……”
龙朔心中剧痛,那种感觉,何尝不是他曾经体会过的。孤寂、绝望,茫茫天地,没有他立锥之地。
“郡王在我师父家中一住就是一个月,他与我师父结成了莫逆之交。而凭栏郡主的生命却一点点在流失,一个月后,她终于拉着他爹的手,含着忧伤的笑容离去了。郡王那样潇洒、旷达的男子,一夜间仿佛丢了魂魄般,他不吃、不动、不言不语,只是呆呆地看着女儿的尸体。那天夜里,他半夜被噩梦惊醒,汗湿重衣。他梦见他妻子得知女儿的死讯,忧伤过度,吐血而亡。
当我与师父去看他时,他迷迷糊糊地拉着我的手,叫我凭栏。而我师父,在那一瞬间想到一件事。”
梅疏影抬了抬头,轻轻吐出一口气,脸上露出倦容:“我师父曾遭逢奇遇,得到一本海外奇书,叫做《蓬莱遗梦》,据说是从传闻中的仙山蓬莱岛上传来的,那本书里有教人一种神奇的换容术,可以完全改变人的容貌。只是,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吃很多苦,承受别人无法想象的痛苦。
师父对郡王道,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还他一个女儿,令王妃免受丧女之痛。他知道我已心如死灰,他想,假如让我彻底改变形象、改变身份,也许我可以脱离过去的阴影,重新活过来。这样对晏家、对我,是一举两得之事。”
龙朔心头一震,世上竟有这种事,太不可思议了。看来晏舒真的是多情之人,为了妻子,他竟愿意接受一位陌生女孩当自己的女儿?
“郡王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想了一个上午,等他出来时,他好像突然老了好几岁。可是他的目光变得坚定、清明,他接受了我师父的提议。他说,他与我有缘,第一次见我,就觉得我特别亲切。这些日子天天相处,他越来越喜欢我。能够拥有我这样的女儿,他愿意。他对着女儿的尸体垂泪,因为他必须要委屈他的女儿。但为了留住另一位亲人的命,他只能委屈她。
我被他的深情感动了,他的眼泪滋润了我枯寂的心。我下定决心,从此忘掉过去,将自己当成晏凭栏,代她好好孝顺她的父母。
这就是我何以变成晏凭栏的原因…”梅疏影顿了顿,调整一下呼吸,胸口涌起针扎般的刺痛,背上有冷汗冒出。
“那么,郡王知不知道你过去发生的事?”
“他不知道,他只是像一位真正的父亲那样,包容我、疼爱我,他觉得愧对我,因为他将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于是,他想尽一切办法补偿我。跟他们相处的日子,我真的很快乐。即使失忆后,我也觉得我是安全的,因为他们的爱暖暖地包裹着我。我真的将他们当成了我的父母,还有妹妹。”
“那么,倚楼她……”
“倚楼是个聪明绝顶的姑娘,她与她姐姐整天粘在一起,她太熟悉她姐姐了。虽然爹爹说我病好后性情改变了许多,可她仍然发现了我不是晏凭栏。然后,她知道了一切,反而与我更好。我们俩无话不谈,我将过去的事情都讲给她听。”
“原来如此。”龙朔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晏倚楼看他的时候,带着一种仿佛洞察一切的目光,又有着某种探询之意。她知道他叫龙朔,怀疑他就是梅疏影故事中的人,于是她画了他的画像去让“姐姐”确认。而失忆后的梅疏影,虽然不再认识龙朔,却有着难言的熟悉感。
“龙朔……”梅疏影漆黑的眼里泛起波纹,嘴唇颤动了两下,急切地发出声音,“我知道自己罪无可恕,可我爹与倚楼是无辜的,母亲更是被蒙在鼓里。我只求你不要伤害他们,我愿意承担一切罪责。所以……当我死之后,请你不要迁怒于他们,为我隐瞒这件事,放过他们,好么?别让皇上治我爹欺君之罪,求你了。”
“你说什么?”龙朔大惊失色,“你死之后?谁要你的命?”
梅疏影怔怔地看着他,唇边慢慢露出一丝笑容,一丝略带欣慰的笑容:“是我要自己的命,只有这样,这件事才能就此过去。你不用日日面对一位杀母仇人,而爹娘才能从欺君之罪中脱身出来。我服了‘碎心丹’,我死时的症状与死于心疾很像,你可以对我外人说,我的病其实并没有好,今日终于发作……”
一丝痛楚之色从梅疏影眼底掠过,她轻轻闷哼了一声,用手捂住左胸。
龙朔腾地跳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脸孔已经扭曲:“起来,我带你去看大夫,快!”
“不,不用了,来不及了。”梅疏影想要挣脱他的手,却挣脱不开,她轻轻一笑,脸色已经苍白如纸,豆大的汗水从她额头渗出来,“你安静些,我还有几句重要的话要说……”
龙朔僵住,冷汗从背上滚滚而下,他瞪着梅疏影,眼睛发红,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闷吼:“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你这个蠢女人,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你以为你可以决定一切么?”
梅疏影抬头看着他,身躯已经摇摇欲坠,唇边却仍然含着笑:“我至少可以决定……为自己赎罪…….能够与你重逢,并且成为你的妻子,哪怕是名义上的,我也心满意足了……你听我说,我写了一封信,放在书房里,你帮我……转交我爹……还有,我要告诉你……丁香没有死,她怀了你的骨肉,我怕五爷杀人灭口,就帮助她逃走了……可是,我不知道她的下落,不知道她逃往何方…….你去找她吧,你已经有你的孩子了……”
“什么?”龙朔被震得呆住,一系列的变化让他来不及反应过来,“丁香,她不是死了么?锦江下游发现的那具女尸?”
“那不是她……只是巧合……我不知道那名死者是谁…….”梅疏影的身躯从椅子上滑落下来。
龙朔一把扶住她:“疏影——!”那声音犹如夜半草原上狼的嘶鸣,院外迅速响起杂沓的脚步声。
一滴眼泪从梅疏影眼角滑落:“龙朔,就让这一切……随风化了吧……不要记恨我,也不必记得我,我走了……”
一缕黑血从她唇边溢出来,她睁着那双美丽的眼睛,默默看着龙朔,瞳孔渐渐扩散。
“姐姐!”踉跄的脚步声奔上走廓,房门猛地被推开,晏倚楼跌跌撞撞地奔进来,见此情景,几乎站立不稳,再叫一声“姐姐”,声音卡在喉咙里,人直直地扑过来。
梅疏影努力扭头看她一眼,微笑:“谢谢你,倚楼……对不起,我今天白天骗了你…….”
语声中,她渐渐阖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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