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玦失神地看着龙朔,心里一阵酸楚又一阵甜蜜,想起以前大哥也曾这样教训自己,仿佛昔日重回,点滴过往都在心头浮现。大哥对他的严格,背后永远带着浓浓的关爱。那种毫无界限、毫无障碍的亲近,让他觉得像暖暖的阳光,时刻包围着自己。
在大哥面前,他永远不必伪装自己。喜怒哀乐都那样随意,他错了,大哥会教训他、责罚他,但责罚过后,大哥仍然会一如既往地爱他、疼他。
而现在,隔着一层面具,他却触摸不到他的心。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想从眼前之人身上寻找蛛丝蚂丝,捕捉大哥的影子。他强装笑颜,又抑制不住惶惑、迷茫、失落、期盼的心,他想全神贯注地投入习武中,可他收拢不了自己的心绪。
大哥,我让你失望了么?你生气,你打我,是因为你对我期望太高。还有,你想早点教会我,好早点离去么?
可我多想你留下的时间越长越好……好吧,让我表现得再差一点、再笨一点,我学得越慢,你留的时间就越长。对不起,大哥,我现在不得不对你耍心眼了。
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乖乖地应道:“我错了,容大哥,你别生气。昨天学得太快,好多招术我都没记住。你再教我一遍好么?我这次一定好好学,再不敢分心了。”
“好,我再练一遍给你看,你仔细看好了。”
阳光下那条黑色的身影犹如一只优美的黑豹,为了让唐玦看清招式,他的动作很慢、很稳、充满力度。剑气激落了树上的叶子,片片飞落,飘在龙朔身边。地上的落叶又被剑气激起,飞旋舞动,环绕在龙朔身边。
他的剑势如行云流水,因为太过流畅,让人有简单的错觉。可是再仔细看,却又觉得招招精妙、绵密如水。唐玦一边看一边在心中默记,可是根本跟不上龙朔的节奏。
阳光照在龙朔身上,没有了以前穿灰衣时那种缥缈清冷的感觉,却让人觉得他稳如泰山、静如沉渊。他身上那种摧枯拉朽的气势吸引着唐玦,他的神思又不觉漫游起来。只不过走了一年半,大哥变化真大啊,完全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了。充满着成熟男子的魅力,高大俊伟,气魄非凡。
要是爹看到现在的大哥,他该多么欣慰、多么满足?要是大哥愿意回来,我们兄弟一起孝顺父亲,撑起唐家。然后看大哥娶妻生子,让我抱上小侄儿,那该多好……
龙朔收剑转身,却看到自己的宝贝弟弟神游天外的表情,气得差点一口气喘不过来。“唐玦!”一声怒吼把唐玦从九天外拉了回来,吓得一激灵:“容……大哥……”
要是没戴面具,唐玦肯定可以看到龙朔气得铁青的脸,可现在他只能看到那双喷火的眼睛。
“啪”,一剑鞘狠狠抽在他膝弯里:“你给我跪下!”
唐玦扑通跪倒在地,本能地认错:“我错了,容大哥,我刚才又走神了…….”
龙朔气得用手去戳他的脑袋:“你整天脑子里在想什么,嗯?你这种态度,叫我怎么教你武功?回去我怎么向你大哥交待?我……我今天不好好教训你,就对不起你大哥!趴下去,把裤子褪了!”
“不要……”唐玦条件反射一般捂住腰带,结结巴巴地道,“我……我错了,容大哥,你,你饶了我吧。昨天刚刚打过……我屁股上还肿着呢,真的……”
说到最后又委屈起来,负气地嚷道:“谁叫你不肯讲我大哥的事,我想他,我定不下心来。是你不好,是你欺负我!我要写信向我大哥告状……”
眼里泛起泪光,声音里已夹杂着鼻音,手中抓了把落叶,使劲揉搓,好像恨不得将它们捏成粉末:“大哥,你没良心,你一去不回头,你不管我们了。爹好可怜,总是借酒浇愁……你不孝,你对不起雪姨。雪姨在九泉下也不会安心的,她肯定希望你好好孝顺爹爹。可你一声不响地走了,你抛弃我们……你自己不回来,还叫别人回来教我武功,你真忍心……”
龙朔怔在那儿,胸口痛得令他几乎弯下腰去,见弟弟跪在那儿,垂着头,发泄一般盯着地上的落叶,喃喃地地埋怨自己,他的眼前一片朦胧。
唐玦从眼角的余光中看到大哥怔忡的样子,心中悄悄露出笑意。不再说话,只是啪嗒啪嗒地掉泪,那样子说不出的委屈、可怜。
龙朔伸手,把唐玦扶起来,举袖擦了他脸上的泪,涩声道:“好了,别气了,是我不好。我先跟你说说你大哥的情况,好让你安下心来,好好练武。”
唐玦一喜。
“只是。”龙朔语声一沉,“你若是再找借口,再不好好学,我真要罚你。刚才我说过的话仍然算数,你若今天上午不把这十招剑法练会,午饭不许吃;下午再练不会,晚饭也不许吃了。六十四式剑法,还有轻功、内功,你若不全身心投入,怎么能在七天内领悟?”
唐玦苦着脸:“容大哥,我很笨的,你就不能多呆一阵么?”
龙朔叹口气,有些心痛,又有些歉意:“我时间不多,身不由己。”说着拍了拍唐玦的肩膀,“我知道你是聪明绝顶的人,你大哥也这么说。昨天你学得很好,今天是你没有用心。”
唐玦乖乖点头:“是,我知道了,再不敢了。容大哥,那你跟我说说我大哥的事好么?”
龙朔拉了他一起坐在地上,和声道:“我不知道你大哥发生了什么事,他从不把他的故事讲给别人听。可他现在很好,他在龙翼当护法,我们魁首是他的师父……”
“师父?”唐玦心中一动,想起大哥曾说救了个人,那人教他武功,莫非就是这个人?若是如此,大哥应该得到了他师父的照顾。真好,这样大哥就不用浪迹天涯了。可是,为什么觉得心里酸溜溜的?大哥,有了师父就不要我们了么?
“他不肯回家,肯定有他自己的苦衷。唐大公子,我听你大哥提过你很多次,他说他有一个弟弟,既聪明又可爱又懂事,是唐家的少主。他……很爱他的弟弟,可是他不愿回家,所以,他托我来传授你武艺,他希望你变得更加强大。”
龙朔的声音里悄悄流露出温柔,可他自己没有发现。唐玦怔怔地看着他的侧脸,眼里泛起雾气。可是当龙朔把头转过来时,他又迅速低头避开:“请你转告我大哥,他是我唯一的哥哥,我永远不会忘了他,即使……他一辈子都不肯回来……”最后一个字哽在喉咙里,泪水又沾湿了眼眶。
“好的,我会跟他讲。”
“容大哥,你和我大哥学的是同一种武功,那么你跟他是师兄弟么?”
“哦,我……”龙朔发现自己竟然没有预先想好,几乎被问住,呆了呆才道,“我的武功是魁首亲自传授的,可他没有收我为徒。魁首只有一个徒弟,就是你大哥。”
唐玦点头。
“来,让我看看你腿上的伤。”龙朔拉过他的腿,轻轻捋起他的裤管,见他小腿上被自己用树枝抽出几条红色的棱子,有些淤肿,问道,“你带伤药了么?”
“带了我们唐家的雪梨霜。”
“来,我帮你上药。”
唐玦听得心花怒放,拿出雪梨霜,享受地让大哥为他涂药。龙朔见他唇边不自禁地露出笑意,有点哭笑不得,伸手敲了他一个暴栗,轻斥道:“还笑!再做不好,我打得你还要重,而且不许上药!”
唐玦暗暗吐了吐舌头,收起笑容,毕恭毕敬地道:“是,玦儿遵命,再不敢偷懒了。”
龙朔被那声“玦儿”窒住,心里又涌起熟悉的钝痛。玦儿,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叫了,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只有在回忆如潮水般将自己淹没时,只有在梦中,他才会放纵自己,亲昵地唤一声“玦儿”……
长宁,皇宫。珠帘低垂,一室檀香味中混合着淡淡的奶香。皇后窦漪一身宫装,凤钗上的珠子垂在光洁的额头,轻轻颤动。柳眉杏眼,肌肤如雪,唇边含着温柔的笑意。
她目注着自己的大儿子,八岁的男孩已经英气逼人,檀黑的眸子充满冷静、智慧,窦漪总能从他身上看到自己丈夫的影子。这孩子,与皇上真的很像。小小年纪就有君临天下的气势,骨子里的尊贵与威严遗传自他的父亲。
皇上对他期望很高,有时候她都觉得他太过严苛了。太傅杜仲衡是文昌阁大学士,一向对萧潼十分赏识、器重,经常在她面前夸赞萧潼。可每次她跟萧衍提及这些,萧衍总会皱眉:“小小年纪锋芒太露,不是好事。”
她想,大儿子是未来的太子,要从皇上手中接掌江山,皇上对他严格是应该的。虽然母亲的心总是太过柔软,可她也不能过多干涉。
萧潼抱着萧然,软软的小身体紧贴在他胸口,乌黑水润的眼睛象一颗浸在水中的黑葡萄,看着他的时候,他感觉这双眼睛像会说话。他唤着他的名字:“然儿,然儿,我是大哥,叫大哥。”
窦皇后含笑嗔道:“傻孩子,你弟弟才不过半岁,哪里会叫人?”
而萧然却笑了,咯咯笑出声来,向萧潼伸出嫩嫩的小手。萧潼惊喜地抱紧了他:“母后,然儿听懂了我的话,他在回应我呢。”
他伸手去捏萧然的脸,一旁宫女噗哧一声笑出来。萧潼看着她:“你笑什么?”
那宫女红了脸,道“奴婢想说,小皇子长得太漂亮了,大家都喜欢捏他的脸。”
萧潼摇摇萧然的手,柔声哄道:“然儿,你要快点长大哦。长大了就不会被人捏你的脸了,不过……”他凑到萧然耳边,笑吟吟地道,“我可不敢保证我不捏你的脸哦。”
正在这时,宫外有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
皇后与萧潼连忙迎出去,跪下行礼。
萧衍摆手命他们起身,从萧潼手中接过萧然,宠溺地看着他的小脸:“梓童,朕忙完国事,来看看然儿。”忽又想起什么,扭头对萧潼道,“你怎么在这儿?功课做完了?”
萧潼垂首,恭敬地道:“回父皇,儿臣早就做完了。”
“今天没有习武?”萧衍的话才刚出口,就想到什么,“哦,朕忘了,龙小卿家告假回故里,还没回来。”
“是的,父皇。”萧潼听他提到龙朔,心里隐隐生出惆怅。以前每周都要见他两次,算起来他走了大半个月了,还真有点想他。他只知道,他也有个弟弟,所以,每次见到然儿,他眼里都会掠过隐忍的痛楚。龙朔,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正想着,耳边响起父皇的命令:“酉时到朕寝宫,朕要考你功课。”
萧潼心头一热。父皇无论国事多么繁忙,总会关注自己的学业。父皇他,真的是望你成龙心切啊。只不过,父皇好像从来没有对自己满意过,只要答得不好,他就会受到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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