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从广寒阁顶飘过,舒卷着岁月沧桑,冷眼看世事沉浮、人间百态,天下苍生,贪嗔痴怨,在七情六欲中沉沦、挣扎,起起落落,逃不过的轮回。
“快请梅大夫来!”谁的喊声凄厉如受伤的野兽,赤红的凤眸,犹如染上血雾。紧紧抱住龙雪衣的身躯,拼命抵制着全身的颤抖,与喉咙口汹涌而来的血腥。
这一生何曾如此绝望?天地茫茫,却已穷途末路。这一生何曾如此恐惧?整个身心都已被掏空,魂魄无依。
他一动也不敢动,只是木然地跪在血泊中,看着那双美丽的眼睛渐渐涣散,嘴里还在不断涌出血来。气息越来越微弱,想要努力抬起手来抚摸一下他的脸,可那双手已经跌断,根本无法动弹。
“朔儿……”他凑到她唇边,听她喃喃念出两个字。
“朔儿在练武厅,他还不知道……”声音嘶哑,语不成声,泪水在唐傲眼里冻结成冰,落不下来。
“带我……回去……见他……最后…….”“一面”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一股血箭忽然从龙雪衣嘴里喷出,溅了唐傲一脸。
“雪衣!”悲怆的呼声堵在喉咙里,唐傲的脸孔因为急剧的痛苦而扭曲,“不!不要!不许离开我!坚持住,梅姑娘就要来了,坚持住,求求你,雪衣,求求你……”
龙雪衣几不可察地摇摇头,双眸渐渐阖上,失血的唇中逸出奄奄一息的声音:“来不及了……傲哥,对……不……起…….是我……和孩子……福薄……不能再陪你了……”
终于,闭上了那双秋水为神的黑眸,细密如蝶翼的睫毛安静地覆在眼睑上,那张雪白的脸,带着脆弱的美丽与忧伤,像一件最珍贵的宝物,刹那间碎成千万片……
“娘!”一声嘶吼仿佛扯断喉咙,划开冰冷的空气,直直地冲入唐傲耳朵里。所有在场的人:早已哭得泣不成声的豆蔻,坐在地上搂着大夫人的杜鹃,还有唐傲身边的两名侍卫,都被震得呆若木鸡。
那个灰色的人影闪电般冲过来,疯了一般,从唐傲手里夺过龙雪衣,瞪着唐傲,目睚尽裂,“还呆着干什么?为什么不去找大夫?为什么不救她?”
吼完掉头就走。
“朔儿!”唐傲腾地站起来,伸手,一把扯住龙朔,盯着他的眼睛,唇角抽搐,“你冷静些,你娘她,她已经死了。”
“不!你胡说!她没死,她还有脉搏,她还活着,她没死……”龙朔紧紧抱住龙雪衣,怒视着自己的父亲,像被激怒的野兽,嘴唇颤抖,目光却犹如烧红的烙铁,“我要救她,我现在就去找梅姑娘,我马上去……”说着再次转身欲走。
“朔儿!”唐傲张开双臂,从背后将他连同龙雪衣的尸体一起搂进怀中,埋头,泪水终于涌了出来,哽咽道,“朔儿,我没有保护好你娘,她还有你未来的弟弟……都走了……”
怀中的身躯蓦然僵硬,然后寒意一点点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整个身子犹如冰雕。
就在这时,昏迷在杜鹃怀中的大夫人喉咙里发出咯的一声,眼睛慢慢睁开。
“夫人?夫人你醒了?”杜鹃惊魂未定,此刻已经不知道悲痛与害怕哪个更多一点,颤抖着声音道,“老爷来了,老爷在这儿。”
唐傲与龙朔好像同时从噩梦中惊醒,两张苍白的脸一起转向大夫人。龙朔抱着母亲的尸体,一步步向她走来。那双漆黑的眼睛已经只剩下烟灰般的颜色,悲怆浸透着他每一寸骨血、每一根神经,张口想要说什么,一缕鲜血沿着他唇边溢出。
杜鹃被他的样子吓到,扶着大夫人倒退两步,惊惶地唤:“老爷!”
大夫人的目光却犹如被胶住了一般,一瞬不瞬地盯着龙雪衣的脸,可是她眼睛里没有神采,整个人好像处于梦游之中。推开杜鹃的手,她一步步挪过去,伸手摸向龙雪衣,痴痴地、困惑地道:“妹妹,你……大白天怎么睡了?不是陪我看花的么?怎么不理我了?”
唐傲与龙朔同时僵住。
“啊!”大夫人在手指触碰到龙雪衣的身子时,突然发出一声惊恐之极的尖叫,踉跄着倒退,用手捂住自己的头,慢慢蹲下去,手脚都在颤栗,“不,不要,不要死……不是,我没有……不是我,别怪我……”
“唐大老爷,朔公子!”身后响起女子急促的声音。
“爹!大哥!”几乎就在同时,唐玦像一枝箭般射了过来,看清眼前的情景,他的脚下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雪姨?娘?”
大夫人仿佛被那声“娘”唤醒了,抬头看见儿子,猛地冲过来,拉住他的手,力气之大,将唐玦的手都拽痛了。
唐玦骇然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娘,你怎么了?雪姨怎会坠楼?你们不是在一起么?”
“我……”大夫人怔了怔,茫然地摇摇头,眼里又露出刚才那种痴迷的样子,“我不知道,雪衣妹妹流了很多血,她睡着了……”身子慢慢往下滑,好像消尽了全身的力气。唐玦连忙扶住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用疼痛逼自己清醒与冷静。
他看向楼顶,那里有一截栏杆断了,龙雪衣显然是倚在那根危栏上,随着栏杆的断裂坠楼而死的。
唐傲痛苦地闭上眼睛,慢慢垂下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变得清晰起来,可是他的潜意识强烈地排斥着那个东西,他拒绝去想。
豆蔻已将整个过程讲给他听,就在他把龙雪衣搂在怀里的时候。可那时候他肝胆俱裂,根本无暇考虑其它。到现在,他反而冷静下来,想起了豆蔻的话。
这座楼是他亲自验收的,工程完好,每一处都没有纰漏,那么这断栏……分明是人为的了。为什么偏偏是夫人与雪衣一起来赏景?为什么偏偏夫人没有上楼,只有雪衣一人上去了?喝药,那么巧,偏是在这个时候?
“唐大老爷,事出意外,还请节哀。”聪明如梅疏影,只一眼便看出发生了什么,“夫人的神智好像有些错乱,请允许疏影为她诊治。”
“请姑娘……移驾到舍下,我想让雪衣……躺好…….”
冰清院,龙朔把母亲放在湘妃榻上,用蘸湿的帕子,一点点擦去她脸上、手上沾着的血迹。他的动作十分轻柔、缓慢,就好像母亲只是睡着了一样。然后,他为她脱去被血染红的外袍,换上干净的衣服,抱她到床上放好。跪在床前,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脸。
“雪衣妹妹,我要去看雪衣妹妹。”外面传来大夫人的喊声,那个纤细而瘦弱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扑到床前,一手扶住床栏,一手捂住胸口,粗重地喘息,“妹妹……”
“夫人,是不是你邀雪衣夫人去广寒阁游玩的?”身后,美丽的女子无声无息地走进来,叹息般轻柔的声音在大夫人耳边围绕,“如今雪衣夫人出了意外,所以你在自责?没有人怪你,你为什么要害怕?冷静下来,让我给你看病,好么?”
高大的身影随着走进来,一双凤眸深沉如潭,无声地盯着大夫人。
“不!不是我!我没有!我没有害她…….”大夫人又激动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嫣红,声音变得尖锐而颤抖。
梅疏影看唐傲一眼,礼貌地道:“唐大老爷,夫人这种样子,疏影是外人,不便介入。请容许疏影先到外面候着,等夫人安静下来,你再带她出来,好么?”
唐傲点头。梅疏影轻轻退了出去。
“娘!”唐玦上前拉住大夫人的衣袖,嘴唇蠕动了两下,想说什么,却觉得喉咙里好像被堵了东西,根本开不了口。
父子三人包括房里的丫环豆蔻、杜鹃,都从大夫人眼里看到张惶、看到闪烁的目光,看到她那种近乎失常的表现,那种样子就好像此地无银三百两。
唐玦只觉得有一把钢丝绞进了自己心里,痛得呼吸不过来。他突然向龙朔扑通跪下,死死拽住他的衣角,仰起脸来,近乎哀求地道:“大哥,你一定要相信,娘不会害雪姨的。她不会,她不会的……求你相信,求你相信她……”声音哽咽了,泪水扑簌簌滚落下来。他看看龙朔,又看看唐傲,那张平日阳光般的脸上布满凄怆,令人不忍猝睹。
“玦儿,爹会查清此事的。”唐傲幽幽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艰涩而晦暗,他脸上的表情几乎已经肯定了大夫人是凶手,那种艰忍的痛苦,令他俊美的脸庞突然变得憔悴而苍老了。
“我相信。”三个字忽然从龙朔嘴里吐出来。那位冰山般死寂的少年,此刻突然回过头来,看着唐玦,依然是痛到极点的目光,却有了一丝温度,“玦儿,我相信,大娘不会害我娘的。”
“朔儿?”唐傲愕然。
“爹,玦儿,大娘不会那么傻。如果她要害娘,她有更好的办法,不必用这种一眼就能让人看穿的把戏。”龙朔一字字冷静地道。
大夫人浑身一震,身躯晃了两晃,被唐玦伸手扶住。
“哈哈,哈哈哈……”大夫人发出一连串的笑声,沉闷的、颤动的,好像从胸腔里发出来,说不出的嘲讽、讥诮,说不出的苍凉、悲哀。
“娘!”唐玦痛呼。
大夫人一点点回过头,看着龙朔清冷消瘦的面容,目光渐渐散乱,喃喃道:“原来,你竟如此忠厚,如此善良,而我……枉做小人……”她突然转身,抓住唐傲的手,抓得很紧,灰色的眸子中泛起亮光,那一瞬间的亮光竟灼痛了唐傲的眼睛。
“老爷,我们此生……算是恩爱过么?”充满希冀,巴巴地看着唐傲。
唐傲一震,反抓住她的手:“琬儿……我们一直很恩爱……”
大夫人笑了:“那么,他日泉下相见,求你……原谅我……我……其罪不可诛,其心……可诛……”
四个字从大夫人嘴里说出来,唐傲浑身一阵颤栗,仿佛被一把利刃狠狠刺入胸膛,捅了又捅。
握着的那双手越来越冷,唐傲惊恐地看着大夫人的身子慢慢向下滑倒,嘴里也像龙雪衣一样,大口大口地涌出鲜血。
“娘!”
“大娘!”
两声惊呼刚刚响起,大夫人的身子已委顿在地,睁大眼睛,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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