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北方,幽州。
辽水城外,阳村。
褚司白静悄悄地趴在粗糙的木床下。
一动不动。
轻盈的少女体态完全被阴影笼罩,精致的五官也没有因虫蚁的攀附分毫变色。
任谁闯进这间杂乱而安静的屋子,都会以为屋内空无一人。
屋外,村庄正在经历血腥的劫掠。
凄厉的哭喊声在被火光染红的夜空中盘旋。
蛮人肆意的大笑和火焰一同张牙舞爪。
北陆的蛮子南下寇边,其实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事。
但过往,蛮子们常常是来去如风,抢了就跑,从不停留。
遇到硬一些的村子,给剽悍的村民从马上戳下几具尸体,什么也没捞着,也是常有的事。
但这次不一样——
不知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蛮子们居然忽地发动重兵,在辽水城外大举驻扎,再散出兵马四处劫掠。
敌众我寡,辽水城大门紧闭,周边的小村镇就都遭了殃。
不仅金银粮食被洗劫一空,众多大夏子女也将被抢走充作奴隶。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声音渐渐小了,蛮人的呼喊也带上了两分疲惫的意思。
一个询问的声音从屋子角落冒出来:“姐姐?我们是不是可以出来……”
“别说话!”褚司白低声打断,语气坚决。
现在还远不是放松的时候。
她清楚,劫掠越是接近尾声,那些收获无几的人就越是疯狂!
为了避免有光亮从床底下透出,裙刀被少女藏在后腰间,由布衣掩盖着。
她甚至不敢将同样会反光的眼睛暴露在外,她把头抬起,将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
忽然有沉重的脚步声来到门口。
来了!
褚司白微微屏息,心提到了嗓子眼。
门外的人先是停了片刻,而后猛地一脚踹开木门。
“砰”的一声巨响回荡在屋子里。
灰尘抖落下来。
为了营造无人的假象,门本来就是虚掩着的,这让闯入的蛮兵也略有些吃惊。
褚司白稍稍低头,看见蛮兵脚步交替着走进来,穿着简陋的兽皮鞋子,带血的马刀挂在腰间,一直悬到小腿。
屋内陈设简单,和普通农户的屋子一般无二。
锅碗瓢盆胡乱洒在地上,柜子也被掀翻,或许是主人早已逃亡,或许是已经被搜刮干净。
唯一不同寻常的是,地上有块木板微微翘起,显然是个地窖的入口。
蛮兵果然注意到了那块异常的地板,兴奋地往前走了两步。
褚司白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
这也是她设计好的,进来的人必然会被地窖吸引注意力,从而不在屋子里停留。
他进入地窖后,会发现里面除了成堆的书之外,依旧什么也没有,然后愤愤地奔向下一间屋子。
再挨过几刻钟,蛮兵就要全员撤走了。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蛮兵的脚步突然止住,似乎是注意到了什么。
他脚步再次放慢,甚至一口气把腰间的马刀拔了出来。
他转向,面朝着——角落的麦秆堆。
他被麦秆堆里藏的人阴过!
褚司白思绪飞快,她妹妹司月就藏在里面,这样下去很快就会暴露了!
形势急转直下!
蛮兵举着刀一步步走向麦秆堆,眼见就要戳进去。
褚司白咬咬牙,手臂在地上轻轻一磨。
“滋——”
这样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可谓刺耳,蛮兵像是被吓了一跳,迅速调转面向,看向床底,同时用蛮语大喊:“谁在那里!”
“出来!”
少女做出瑟瑟发抖的样子,低着头从床底下钻了出来。
屋内昏暗,蛮兵只能看清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没有放松警惕,举着刀缓步靠近。
褚司白保持着畏畏缩缩的模样,同时悄然把右手搭在裙刀的刀柄上。
如果光线明亮的话,蛮兵就会发现,面前的人虽然动作慌乱,但脸上面无表情,眼神更是冷冽如刀光!
褚司白全神贯注地等着他靠近。
她只有一次机会。
一击必杀是唯一的选项。
以她的武艺,解决一个小兵并非难事,可一旦有呼救声或惨叫声漏出,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忽然有年轻的嗓音响起:“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小心身后。”
这声音从窗口处传来,蛮语流畅。
“我觉得她有可能是为了保护弟弟妹妹,才主动站出来的。”
屋内站着的两人都是一怔,同时侧目去看。
一个披着羊皮袍子的年轻男子从窗口翻进来,他头戴毡帽,外面的火光只能照亮一个微翘的嘴角。
“你是哪个部落的?”蛮兵当先喊道。
就算对方也是北陆人,他也不可能完全信任。
杀死别的部落的人抢夺战利品,在纪律散漫蛮族军队里实在是家常便饭。
陌生的年轻人走进屋子,蛮兵举着刀步步后退。
“你不认识我倒不要紧,不认识我爹的话,那可有罪受了。”
年轻人在屋子里仿佛回家一般闲庭信步,气度雍容,似乎真的是什么大人物的子嗣。
蛮兵心下已经信了三分,但依旧不敢靠近这个年轻人。
他将目光转向麦秆堆,不管如何,年轻人说的确有道理,如果有一杆短枪突然从这里面刺出来,自己就危险了。
该死!褚司白轻咬嘴唇。
两个人。
而且后来的这个还点破了司月的位置!
要在他们发出呼救声之前一口气干掉的难度大大提升了。
或许现在应该思考惊动蛮军后的逃跑路线……
年轻人注意到蛮兵的警惕,没有再主动靠近。
“我有个好主意判断屋子里还有没有人。”他转而说,友善地对蛮兵笑笑。
“如果屋子里还有别的藏起来的人的话,不管发生什么,她肯定都是不敢出声的。”
说着,他对着褚司白一指。
窗外的火光忽然燎起,惊鸿一瞥地照亮了少女瓷器般光滑精美的侧脸。
两个人都有些惊讶。
蛮兵下意识舔了舔嘴唇,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向少女迈动了步子。
两端的疑虑都打消了些。
一边是个年轻女人,另一边的同胞似乎也没有恶意,还在帮自己出谋划策。
他再次步步接近少女,这一次的步伐要快上许多,堪称急切。
褚司白屏息凝神。
就在蛮兵从年轻人身旁经过时,她握紧了刀柄,想要尝试一口气击杀两人。
可在她之前,那个年轻人的身影突然动了!
他的手臂猛然缠住了蛮兵的脖子,力道极大,几乎如同铁箍,紧接着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蛮兵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年轻人双手同时发力,“咔”地一声扭断了他的脖子。
他连一声轻哼也没能发出来。
……
林尘将蛮兵的尸体静静放在地上。
站在他面前的少女瞳孔微缩,警惕地盯着他,判断不清是敌是友。
他把毡帽摘下,露出大夏华族特有的束发。
他切换了语言,露齿而笑,面向少女:“你没事吧?”
“你是大夏人?”
从林尘进入这个房间以来,还是第一次听见少女开口。
她语气直截了当,有股刀锋般的凌厉。
声音像山间清泉,滑过耳蜗。
“是。”林尘笑着回答,抖了抖身上的羊皮袍子,“换了身蛮子的衣服混混。”
“为什么要救我?”少女再问。
如果林尘仔细想想的话,会意识到,少女的语气不是询问,而是在抱怨他多管闲事。
但他现在没法思考。
为什么呢?
因为,这时天上的云朵悄然偏移了。
月光从屋顶的缝隙间照下来,刚好笼罩少女的全身。
她站在那,像是清冷的月色化作了人形。
美得叫人窒息。
林尘从未想过,“娇美”和“英气”两个词居然能同时用来形容一个人的脸,当它们结合在一起时,化作了一种魔力,让人想一直盯着看下去。
一眼万年。
林尘忽地笑了起来。
“救人哪需要什么理由。”
“不需要吗?”少女轻声回问,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世人总是无利不起早的,所谓君子也不立危墙之下。冒着生命危险救人而不需要理由的人,在这世上怕是活不长的。”
“喂喂,你这是对救命恩人该说的话吗?”林尘叹了口气,接着说,“如果你一定要一个理由才能不咒我的话,那我就给你一个吧。”
“嗯?是什么?”褚司白抬眼看他,这个年轻人身姿挺直,面带笑意,脸上的线条明晰,仿佛雕刻出来的。
林尘盯着她绝美的脸,眼睛仿佛会笑似的眨了眨:
“因为,我天生有爱美少女的能力。”
……
平令八年——后世也称作大夏厉帝八年——的秋天,九月十七。
这一日的阳村,是青萍之末。
乱世将启,英雄拔剑。
是时,
林尘十九岁。
褚司白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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