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吉月这一生,去过的地方除了仙域,无非就是碎叶城,可即使在碎叶城里,主人和下人之间的关系也不会阶级分明到这种地步。
弄清楚两人的身份和来意以后,皇帝彻底变了一副态度,称得上是和颜悦色地带着两人在宫中闲逛,甚至出言邀请两人暂住一段时间。
司吉月注意到他路上时不时抬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像是在忍受着什么疼痛。
李星火站在太庙里,看着眼前这个跟自己别无二致的石像,嘴角抽搐,他磨了磨牙,险些要被气笑了,也真是难为他们,能找着这么一位能工巧匠,将石像雕刻得栩栩如生。
怪不得李七庄和皇帝一眼就能认出他来,还有李七庄当初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李星火突然理解了一切。
司吉月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给“李星火”的牌位上了三炷香。
“这位仙使如何称呼?”皇帝看向司吉月,神态自如,仿佛刚刚的不愉快全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司吉月面无表情地瞅瞅他,没应声,她还记得刚刚这个人看向自己的那个轻蔑傲慢的表情,如果不是因为他和李星火的关系,司吉月怕是早就耐不住脾气动手了。
李星火面对石像的余气未消,瞥了皇帝一眼,阴恻恻地说:“这是我师妹,你叫姑奶奶就行。”
司吉月和皇帝齐齐一愣。
皇帝额角青筋迸起,看上去极不情愿,但是在李星火不带感情的注视下,还是揉着太阳穴,咬牙对眼前的这个月族叫了一声:“姑奶奶。”
司吉月这才露出一个微妙的笑,清脆地应了声“诶”。
夏公公看着脸色阴沉的皇帝,紧张得心脏仿佛都要停下来,自从跟在皇上身边以来,他还没见过有谁能给皇上这么大的气受,但是最让夏公公暗道吃惊的,是皇上居然真的忍了下来……
到了中午时分,皇帝带他们到御膳房共进午宴。
按理说,四大陆的修士进到仙域以后,应该从轻断食开始,一点点不再进食任何五谷杂粮,因为这种天然生长的粮食难免掺杂着杂质,食用以后于修行不益。
可是司吉月进入的偏偏是舟锡山,往常就算不肯吃东西,沈灼洲得了什么吃的也总是会给小徒弟单独留出一份来,就这么惯着纵着,司吉月还是和以前一样,天天吃饭。
司吉月把胳膊搭到半弓着腰的夏公公肩上,低下头跟他对视,幽幽地说:“一百二十道菜,让我也见识见识吧。”
另一旁的赵公公不愿放过这个讨好她的机会,未等冷汗直冒的夏公公答话,就对司吉月谄媚笑道:“仙使且等待片刻,奴才马上让人将饭菜呈上来。”
说是共进午宴,其实也就只有司吉月一个人在认真吃饭。李星火和皇帝有一茬没一茬地打机锋,聊的都是司吉月听不太懂的事。
司吉月没空抬头,忙着吃吃吃。
一直到傍晚时分,两人才踏出宫门。京城繁华的街道上,有很多垂髫之年的孩童跑来跑去,各年龄阶段的人都有,只是少了适龄的年轻女子,司吉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大梁这个地方,好像对于女子的管束格外深一些。
一路上,因为司吉月那头明显的白发,不少人频频回头,将异样的目光投向两人。
司吉月循着他们的视线,挨个瞪回去。
李星火懒都懒得理他们,只是慢悠悠地把司吉月的脑袋转回来,胡乱摸了两把,淡淡地说:“甭理他们。”
他们一起蹲在贯穿了整个盛京的大河旁边,一边聊天一边捡石子打水漂。
虽然还是早春,岸边的杨柳却早早地就被离别相送的人给薅秃了,凡是人能够到的地方,一概“寸草不生”。
所以也就有了很多孩童,抱着从别的地方折来的柳枝来卖钱,一捧也就三五文,但是对于这些孩子来说,已经算是不用花费大力气就能赚到的一笔横财了。
李星火和司吉月待的地方,方圆几尺以内没有人敢近身,月族在四大陆仍旧昭示着“不详”,权贵们可能不会相信,但是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这种流言就成了“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东西。
李星火一边打水漂,一边把他刚刚和皇帝商量的事情解释给司吉月听:“那小子手里有关于裴倨的消息,是几个月之前的。我试探过,但是他推脱卷轴繁多,找出来需要一段时间,让我们多留一段时间……”
他说着,舌尖舔过后槽牙,用力将手中的石子抛出去以后,冷笑一声:“臭小子,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不过是想借刀杀人罢了,既想要利用我们除掉那个‘摄政王’,又不想明说,好事全叫他一个人占了……”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呢,师兄?”司吉月甩甩被春风吹乱的头发,随口问道。
她看到有几个孩子卖出了自己手中的柳枝以后,仍旧恋恋不舍地抬头仰望一旁柳树上翠绿的柳条。
司吉月拔/出腰间的示君,控制着它砍下几根枝条,然后收拢在手中,拿手中柳条逗着不远处那个目瞪口呆的孩子。
李星火在路上教了司吉月不少作为天罚者的行事准则,这时候反问道:“小宝,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说来听听。”
司吉月因为他对自己的称呼愣了一下,但是李星火喊得太过自然,让她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傻笑两下。
有的孩子仍然因为司吉月异于常人的外貌有些忌惮,但是也有零星几个孩子好奇地睁大眼睛,犹犹豫豫地跑过来接过了她手中的柳枝,虽然拿过去就立刻跑到了远处,警惕而敏锐地观察着她的反应。
“我觉得……要不我们先去监察门情报处提到过的那个地方去看看,要是没有进展,就再回来拿你大孙子手里的消息……怎么样,师兄?”
李星火被“大孙子”这个词给逗笑了,手中的石子一抖,打歪了,他笑够了以后,又认真强调道:“我没成家,那小子可不是我孙子。”
司吉月乖巧地点点头,继续用示君去削别的树上的柳条,有了第一个大胆尝试的人以后,越来越多的孩子跃跃欲试起来。
她把手中的柳枝全部分给眼前的小朋友以后,他们看上去已经不再那么害怕,甚至有几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冲着她咧着嘴笑。
不知不觉中,李星火竟然把四周的小石子全都扔干净了,他站起身来,拍拍手,说:“就按你说的办,今晚我们就动身。”
“师兄,”司吉月捡起一枚石子,蹲着鸭子步挪到李星火身边,她压低声音,“那些跟着我们的人……”
“宫里跟过来的人不用管,”李星火也蹲下来,正视着师妹乌黑的眼睛,“至于天上那些……我来解决。”
话音刚落,他拿着司吉月的手,带着她一起扔出那枚石子,石子跳跃在水面上,最后竟然直接落到了河水对岸。
“哇!”司吉月睁大眼睛,兴奋得站起来看,“好远!”
***
半夜,李星火叫醒睡眼朦胧的司吉月,两人御剑一起前往大梁南部小镇——据说裴倨曾经出现过的地方。
仙域里有很多受制于天赋,难以在境界上更进一步的修士,他们往往会被门派派遣到四大陆,一待多半就是一生,甚至在特定的机构“安享晚年”。
方圆几公里内,凡是有修士使用灵力,留下传闻,统统都会被上报给档案处,再由他们统一上报给仙域各门派。
这些人就是仙域安插在四大陆的眼线。
两个月以前,裴倨的画像以通缉令的形式被下发给所有驻守在四大陆的修士,档案处接到的命令里除了密切记录有关于他的消息以外,还有一条“格杀勿论”。
飞了大半夜,才从盛京到了这个边陲小镇,司吉月困得一个劲儿打哈欠。
李星火作为盛名在外的天罚者,跟档案处的这些人早已彼此熟稔。一大早,档案处的修士带着他们去见亲眼见过裴倨的农妇。
当他们把裴倨的画像展示给农妇看的时候,农妇便很激动地点点头,说:“错不了,错不了!就是这位大仙救了我们!当时漫山遍野的大火,他一挥手就全都灭了……”
眼见她就要喋喋不休地说下去,档案处的修士连忙制止她,“这个我们已经有记录了,其他的呢?这人有没有说什么?”
“好像确实说了,那位大仙说……”
司吉月抬头望着田野里袅袅的炊烟,一路上她所见的景色都从侧面证明大梁仍旧处于农耕社会当中,他们不像东大陆和北大陆一样拥有新的技术和机器,任然固守着祖祖辈辈留下来的一切。
然而在这个远离盛京的小镇,规矩和礼教好像没有那么严格,年轻的少女也能走入田间,将皎洁的脸庞沐浴在阳光下。
“那位大仙说的话全都应验了!里长请他给我们留几句谶言,他说天下要乱了,让我们多储存粮食……”
在农户说话的时候,有几个孩子挨挨蹭蹭地来到司吉月身边,将手里蔫了吧唧的野花塞给她。
司吉月有些受宠若惊,她在四大陆还没有过这种待遇。
她很开心地笑起来,小声向他们道谢,脸上的笑容看呆了几个小孩子。
“对对,就是像这位姑娘一样的头发,”农妇瞥见司吉月,拿手指了指她,眼神惊喜而亲近,“那位大仙也是一头白发。”
李星火的眉头一瞬间皱起来,追问道:“你确定没有看错?”他把裴倨的画像重新拿出来,“我们说的是这个人。”
“没错啊,那位大仙就长这个样子,而且那么显眼的白色头发,我怎么可能认错!”
司吉月也带点讶异看过来,难以想象裴倨一头白发的样子。
第77章 走剧情
李星火随意拿出一枚灵石, 将它抛给农妇,“麻烦带我们去看一下裴倨出现的地方。”
农妇不认识这种石头,随手将它递给自己小儿子, 让他拿着玩,档案处的修士无奈地向农妇解释灵石的价值,在得知这么一块石头竟然能换黄金以后, 农妇连忙把灵石从小儿子手中要了过来。
小朋友被抢走了玩具,当即嚎啕大哭,司吉月蹲下来,掏出一块灵石给他,那孩子抹抹眼泪, 依偎进司吉月怀里。
司吉月怀抱着怀中这个小小的、柔软的□□, 不敢使劲,思绪萦绕在裴倨白发的事情上。
按照那位妇人所说,裴倨应该是两个多月以前在这里出现过, 可是那时候白鹤山之乱还没有发生,司吉月还与他见过面,她亲眼所见裴倨明明是一头漆黑的长发……那时见到的场景难道是幻术吗?裴倨究竟想要干什么呢……?
“小宝,走了。”李星火喊回司吉月纷飞的思绪。
司吉月应了一声, 摸摸怀里小朋友的脑袋,站起身来跟上李星火他们的身影,她抬起头,目视前方地向前走, 在田野两边的农户都对她投来友善的目光。
司吉月回忆着盛京和这里的人们对待自己这个月族截然不同的态度,心里有什么地方微微动了一下, 她微微望向太阳,沉默地想, 他们态度的改变是因为裴倨吗……?
“师兄,”司吉月快走两步,几乎是跑着跟上李星火的步伐,她问:“为什么四大陆的人都不喜欢月族呢?为什么……我们会被看作‘不祥’呢?”
李星火被她这个问题问得一愣,第一次认真思索起这个问题,“四大陆有这种谣言大概是在两三百年前,因为月族的特殊天赋,仙域倒是一向欢迎月族定居,也不需要月族支付暂住费,所以四大陆的月族人寥寥无几,都被吸引到仙域定居……”
他喃喃地捋着思绪,“为什么要这样呢?把月族都聚集到仙域……究竟对谁有好处……?”
李星火突然回想起袁绍林的那番话,电光火石之间,一个想法涌上心头,依靠这几年刀尖上舔血的经历,他敏锐地意识到,在仙域平静祥和的表象之下,恐怕还藏着什么绝对不能让人知晓的腌臜事。
尽管心思转了千百回,李星火面上依旧不显什么。
他揽着司吉月肩膀,示意她抬头仰望天空,“哟,那只鸟好像是咱们在路上碰见的那只。”
“……不会吧?”虽然这样说着,司吉月果然还是跟着一起抬头看过去。
李星火的目的就是故意转移司吉月的注意力,在他彻底查清楚真相之前,李星火不想让她跟着担心。
很快,一行人就来到了那座曾被大火焚烧过的山峦脚下,整座山上已经不剩什么植物,到处都是光秃秃,灰沉沉的一片。
那名农妇再次重复自己的所见所闻,“大仙在山顶上一挥手,所有的火光就呼啦啦地全部消失了!多亏了那位大仙,其他的山头……”
李星火用脚尖碾了碾大火焚烧过后的灰烬,眉头一皱,感觉有点不对劲。
一般来说,草木的灰烬会给土地提供养分,让土地中的种子能够更好地生长,但是距离大火发生的时间都过去两个多月了,这座山上却依旧一副荒凉至极的景象。
能量积聚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化为灵气。
按照已知的情报来看,裴倨能够吸收五行各类灵气,那么他能吸收大火的热量也并不奇怪。
但是就眼前的景象来看,裴倨好像并不只是单单将大火的能量带走……他连灰烬里面蕴含的木系能量也一并剥离了。
这样的吸收能力未免太过令人心惊,李星火蹙着眉头思索着,裴倨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的,他吸收这么多的能量究竟想干什么?难不成要毁灭世界吗……?
除了一肚子的疑惑,一行人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甚至听了一整天农户们对于裴倨的热情夸奖,临走之前,自来熟的农妇甚至邀请司吉月去自己家吃晚饭。
司吉月婉拒以后,跟着李星火踏上回京的路。
李星火对这次的行动做了个略微总结,“这个小镇实在没什么独特的地方,裴倨既然在这里出现过,肯定还会去别的地方……看来还是得拿到那个臭小子手里的情报。”
司吉月一边御剑,一边对李星火说:“师兄,我们一定要去皇宫里吗……?要待多久啊?”
李星火意外地扬了下眉,“你不喜欢未央宫吗?我还以为你对那一百多道菜很喜欢呢?”
“不如师父做饭好吃。”司吉月皱皱鼻子评价道,“而且……我总觉得那个地方憋得慌,我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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