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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之后,我每个月去看望她一次。 陈白露在小汤山纯净的空气里恢复了体力,每一次我见到她,她的气色都比之前更好一些。她不上网,也不用手机,去过的最接近市中心的地方也不过是北五环的家乐福。我给她讲外面发生的事,哪部电影获了奖,哪部成了票房黑马,哪本小说畅销又有趣。
我问她:“还写东西吗?” “抄《金刚经》算吗?”她笑嘻嘻地回答。 她书房的地板上永远堆着小山似的写满蝇头小楷的宣纸,我看过一次,是看不懂的经文。 我有点儿生气。聪明伶俐,编剧系科班出身,世面也见了不少,就只躲在郊外的别墅里日复一日地抄佛经?要抄到哪一天为止呢?到三十岁,还是四十岁?
可我又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出口。 我知道她平静的微笑后面掩藏着没有癒合的伤口。她一天不回城,就是一天忘不掉过去。我怎么能逼她? 我紧闭着嘴,看窗外的松林越发苍郁,枫叶已经发了红。秋天到了。 时间流逝,就像水龙头里的水啊。
“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挺可惜的。”我斟酌着词句,“我小时候学过一点儿越剧,我的老师说过:一天不练自己知道,十天不练师父知道,一个月不练呢,观众都知道了。我就是吃不了苦,才没坚持下来,现在全荒废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嘆口气:“我又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我实在没有斗志,一点儿也没有。我打不起精神。” “怎么能打不起精神呢?”我很着急:“白露,想想从前,你本来比同龄人的起点都高呀。他们还在做枪手的时候你已经能接到独立的本子了, 虽说遇上了不靠谱的制片,但那不是你的错。当初如果没有陈言不负责任地瞎许诺,你一定会咬牙坚持下来——”
这个名字使我们同时愣住了。 这段时间,我和她讲话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开陈言,她不提,我也不提,就像他没有存在过,就像那段往事从没发生过。 可我说得太急,一时没留神。 她的眼神果然一灰。
“也是要依靠机遇的,我以后未必还有那么好的机会——” “你的自信呢?陈白露?”我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什么机遇,这一行难道不是靠笔头吃饭的?你从前不是眼光总高人一头?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呀,白露!”
“海棠 ——”她嘆口气,“自信从来都不是依靠凭空给自己打气,自信只能从枯燥的练习里得来。那时候我每天都练笔,无论这一天多忙多累,打工,喝醉,或者生病,睡前也要写两三千字才肯上床。那时候我知道旁人都没有我勤奋,所以眼光才高人一头,可是我已经荒废了太久 ——”她为自己辩解着,然后眼圈红了,“那一年我做了什么?吃喝玩乐、给野模拉皮条……我的手已经生疏了,骗不了自己,骗不了师父,更骗不了观众了。”
我看着她悲戚的样子,我心中充满了失望和遗憾。 “不能重新开始吗?”我不甘心地问。 她也站起身,慢慢走到窗前,看着秋风吹动着层层松涛,然后她说:
“给我时间,好吗?”
2011年秋
她没有食言。树上的叶子快要落光了的时候,我开始收到她的练笔。
从每天五百字,慢慢增长到每天一千字。 她控制场景节奏的能力大大不如从前了,人物口中说出的话也不再古灵精怪。我看得出她拼命想写一个充满干劲儿、没心没肺的姑娘,可是她笔下的台词总是无意地带出无奈和苍凉。
但这依然是一个好兆头,至少,她肯重新动笔了。
这是一个缓慢更新的小长篇,标题叫《拇指姑娘》,开篇的第一句话是:
“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着一位拇指姑娘。拇指姑娘虽然身躯小小,可是她有一颗善良的心;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伟大的理想:她嚮往光明和自由。”
2011年冬
~1~
2011年的冬天无比萧索,朋友圈子里不断有人被疏离,又不断有陌生的面孔加入。每当我推开包房、餐厅,甚至梦会所的门,都仿佛误入了别人的聚会,他们不认识我,我也无心结交他们,渐渐地,我什么聚会也不想参加,过上十天半个月同杨宽和路雯珊吃一顿饭,就算是我的社交了。
真正刺激到我的是一场车祸,程雪粟意外地死掉了。她同一个外国大使的儿子驾车去西藏,遇上暴风雪,车子翻下了悬崖。
那是一个北风呼啸的深夜,我接到杨宽的电话,惊得一身冷汗。立刻上网查新闻,铺天盖地的图片,一辆被大雪覆盖的墨绿色路虎车,一扇车门甩在两米远的雪地上。
我傻掉了。这个被我骂过的姑娘,真的长眠在白茫茫的大雪下面, 再也不会醒来了吗?
然而只过了二十分钟,这些新闻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凭空消失了,干脆利落得让我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当然不是幻觉。尽管这深夜新闻没有在网上被传播开来,朋友们却是都知道了。然而我们也只敢私下议论 ——过了没几天,有人挨了父母的骂,传出话来,说是连私下议论也不准了。
“我从前知道,一个穷苦百姓的死是很容易被忽略的,如果是冤死, 被遮掩过去也不足为奇。为什么有权有势的人的孩子也是这样呢?”我困惑地问杨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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