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桶果茶,这会儿只剩下不足四分之一。
定西侯满面红光,心情极好,听着旁人的赞美之言,再笑着谦虚几句。
你来我回一番,兴致勃勃。
见沈临毓端着空碗进来,定西侯赶忙与他一拱手:“王爷可还喝得惯?”
“喝得惯,意犹未尽,”沈临毓道,“不知还有没有剩?我再来添一碗。”
听他这么说,定西侯倏地想起那盅被要走的鸡汤泡饭。
唉。
阿薇至今都没有重新给他炖一盅。
莫不是寻不到合适的鸡?
要不然再去问将军坊买一只?
见定西侯走神,沈临毓只好又问了句:“没有了吗?”
“有有有,”定西侯回过神来,一面与他盛茶、一面介绍道,“我那外孙女儿说,这果茶开胃润肺,这个季节用最是舒服。”
沈临毓颔首,又替元敬也要了一碗。
而后,他走出书房,也不走远了,就站在门边窗下,慢条斯理地饮用。
不多时,元敬就过来了。
走到沈临毓身边,他压着声音道:“冯大人在打扫一处无人角落,小的去杂物房问了声,他拿簸箕装了些煤渣。”
沈临毓抬眉:“他别是吐了吧?”
六部衙门这里,平日用到煤渣的状况不多,反倒是他们镇抚司,三五不时要调来备着用。
上了审讯的犯人扛不住了,呕吐的不在少数,而清理腌臜之物最好用的也就是煤渣,倒上去静等一会儿,很快就能扫干净了,且倒出去没有那么伤眼睛。
当然,偌大的千步廊,这么多的官吏,一年到头难免也会遇着几个身体不适,人之常情。
但收拾之时,也是小吏代劳。
没有哪位高官大员会亲自去收拾污秽之物,劳动了底下人手、给些银钱出去,也就整理妥当了。
冯正彬一位侍郎,竟然这般“自给自足”?
一面思考着,沈临毓一面自然而然地又抿了一口果茶。
下一瞬,他就转过弯来了。
冯大人呕吐之前必定喝过果茶。
怕叫定西侯知道,冯侍郎才亲自悄悄收拾了。
“元敬,”沈临毓冲书房方向抬了抬下颚,“里头给你留了一碗,喝去吧。”
元敬应下,进去取了茶碗出来,站在沈临毓边上、双手捧着喝完。
沈临毓问:“如何?”
“小的嘴拙,品不出其中用了什么果子,”元敬道,“只觉得滋味很好,清润爽口,喉咙很是轻快。”
沈临毓点头:“总结得不错。”
所以,冯侍郎为何会吐?
看着碗底那一点茶汤,沈临毓的手指在碗沿轻轻磨了磨,唇角一抿,慢声道:“要么是嘴不行,要么是心不行。”
等了半刻钟,沈临毓看到冯正彬回来了。
两厢照面,冯正彬打起精神与他见礼:“王爷。”
“冯大人,”沈临毓打量着他,“脸色怎么这般苍白?风寒冻着了?”
冯正彬讪讪:“确实有些寒冷,去里头避风坐会儿就能缓过来,谢王爷关心。”
“谢是不必谢,”沈临毓话锋一转,道,“里头还剩了些果茶,冯大人可以用一碗,于身体有益。”
话音一落,冯正彬的脸霎时像又抹了一层白芨浆子。
他自己也知状态不好,与沈临毓打了个哈哈,快步进去了。
沈临毓收回视线,嗤地笑了声。
瞧瞧,步子虚浮、额有浮汗、眼神涣散,甚至没有注意到鞋面上沾了点痕迹,已经把胆战心惊摆在面上了。
就说这果茶明明味道不错,不止是他和元敬,老尚书他们也是真心实意夸赞,怎么会有人喝吐了呢。
果然是心不行。
就是不晓得这位冯侍郎心里藏了什么,喝碗茶都能吓吐了。
白白浪费好茶!
里头,定西侯也见到了脸色难看的冯正彬。
先前说几句话的工夫,冯侍郎突然不见了,定西侯还当他人有三急。
此刻观他气色,一副虚得险些蹲不住要摔下茅坑的样,侯爷不由心里一紧:别不是阿薇那果茶喝出来的吧?
转念一想,屋里人人神清气爽,只冯侍郎不对劲,难道是冯大人白日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他本想关切几句,余光瞥见冯正彬的鞋子。
定西侯的脸沉了下来。
吐了?
凭什么?!
阿薇的果茶,能难喝到让人吐出来?
即便是各人各口味,好吃的评断标准不尽相同,但“难喝”与“难喝到吐”是两回事!
连吃过无数山珍海味的成昭郡王都是“再来一碗”,他冯正彬凭什么全吐个干净?
定西侯转过头去,只当没冯侍郎此人。
冯正彬在书房里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失策了。
他应当回自己那处去,待调整好了状态再来此处说话。
没想到,刚才郡王几句话让他乱了心神,竟踏进这里来。
另一厢。
定西侯府的马车刚刚驶出正阳门。
阿薇靠着车厢闭目养神,出门时收在袖子里的纸张已经没有了。
依着闻嬷嬷对姑母的了解,阿薇特特寻了那与众不同的浣花笺,又照着姑母的笔迹写了字。
阿薇其实并没有见过姑母的亲笔,但祖父金太师练得一手好字。
祖父盛极一时,天下读书人推崇他的墨宝,他有不少字帖流传开去,早年间京中官员甚至在台阁体之外,还学着写他的字。
倒台之后,祖父的字帖京中少见了,但在蜀地并未绝迹。
山高皇帝远,余家里头收过一部分。
阿薇在蜀地那两年没少临摹过,只有静静提笔时,她才深切感觉到,自己不是飘零的阿薇,不是余如薇,而是金殊薇。
是金太师最宠爱的小孙女。
金家之中,父亲、姑母,连几位堂兄都是习金家字帖。
阿薇的这手字,火候不够,远没有祖父落笔的风骨,也比不得姑母的功底,但她能得形。
这份形,用来吓心神不安的冯正彬足够了。
原本,阿薇以为,这张浣花笺还得再有一两日才好寻着机会塞到冯正彬手里,没想到今日就叫她抓到了机会。
隔着连排的漏花窗,她看到了脚步匆忙的冯正彬。
支开青茵,阿薇走到墙边,隔窗把纸张塞了过去,之后,她躲在冯正彬哪怕扒花窗也看不到的地方,听到了那头的呕吐声。
足见恐惧。
足见心虚。
马车稍颠簸,阿薇睁开眼睛,道:“绕道去香烛店,我想买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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