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小张让儿子先回家，自己拐进离家不远的彩票站。这次，他只能买八块钱的彩票，选四个号。怕熟人看见，他每次来都随机自动选号，接过打印出的彩票，赶紧出去，在没人的地方，拿出彩票，看着上面的号码，露出整齐的牙笑着，再装进内里口袋。他想，这是最后一次买彩票了，如果不中，就带小勤和儿子回老家了。这次他没有随机选号，他选了自己的生日。走出彩票站，想看看彩票号码，他犹豫了一下，将彩票装进口袋。

人们发现小张有点懒了，小区里总是小勤一个人头戴绿头巾，手提长把簸箕和扫帚，像一只绿色的鸟儿，一会儿落在花园广场，一会儿落在街道上，一会儿落在单元门口……

收废品也是小勤一个人在忙活。邻里问小勤，小勤说，他身体不舒服，再说，这点活，一个人就行。偶然能看见小张在门口等着儿子放学，人像一张纸似的挂在那里。

再过两天是儿子生日，小张提出，一家三口去吃自助餐，小张把从酒店了解的情况说给小勤听。小勤说，你疯了，一个人98块钱，三个人得294块呀！小张说，他算过了，吃自助餐前后两天他可以不吃饭，98减掉节省的四天饭钱，就不到98了。小勤说，为什么非要去？小张说，那天我去酒店问自助餐的事，酒店保安不让进。我问为什么，保安说，用餐才能进。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不用餐。保安说看出来的。他是狗眼看人低，我非去不可。

小勤了解丈夫。他主意已定，十头牛拉不回来。便说，我不去，你带儿子去吧。

小张两天没吃饭。小勤嫌他傻，让他少吃点垫一垫，小张不肯吃。他换了新衣服，是社科院那老两口送的银灰色西装，衣服空荡荡的，好像还能塞进一个人。还让小勤用系红领巾的方法打了红色基调的领带，穿上擦干净的白色旅游鞋，手里提着捡来的黑色皮革公文包。儿子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校服。

华富楼酒店是一家欧式风格酒店，门口保安穿一身黑制服，戴白手套，彬彬有礼地接送每位客人。见小张领个小学生，也习惯地行躬身礼，行礼至半，看到小张的打扮，就直起身来问，干什么的？小张见还是上次那个保安，先是退缩一步。强强感到爸牵着他的手一下子握紧了，他仰脸看见爸低头看了自己一眼，然后挺起胸提高嗓门说，吃自助餐的。保安愣住了，没说什么，示意爷俩进去。

自助餐在二楼。穿旗袍的服务小姐问，两位吗？小张没反应，他还没适应这阵势。

小张将早已准备好的196元钱递给服务小姐，小姐一边说用餐后结账，一边引领爷俩儿到最里面的双人桌坐下。

小张和儿子面对面，板板正正互相看着。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在一片片白桌布上，桌上两瓶啤酒绿得透明。小张感到自己进入了一个虚幻的世界，浑身像散了架。

儿子说：“爸，吃吧。”

小张回过神来，说：“吃。”现在的他已经前心贴后背了，不过却没有饿的感觉。而且，他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进行。他进城后在酒店吃过一次饭，那是他们刚从乡下来，亲戚因多年没有来往，表示亲近，在酒店给他们接风，他知道了城里人在酒店吃饭的规矩。可是现在该怎么做？儿子早已钻进取菜的人群里了。毕竟是做父亲的，他要沉稳些。他在观察人们怎样取盘子怎样取菜之后，才起身。

小张随着人流取了盘子，来到取菜区，看着绕椭圆形餐台上摆的一圈不锈钢容器里，各种各样什么菜都有。他看着标牌：柠檬牛腩、南瓜红烧肉、油爆海螺、香辣蟹、黑椒牛柳、笋干炖鸡……牛腩是什么？牛柳是啥？牛，他太熟悉了，在农村耕地，牛是他的依靠呢！牛腩、牛柳，他就不懂了。他为自己最熟悉的牛到了城里却变得让自己弄不懂而感到羞愧。

他看见右边戴高高的白色厨师帽的人在切着什么肉，后来知道那叫三文鱼片。旁边还有煎牛排、烤肉串、煮馄饨的……小张眼花缭乱，有点站不稳的样子，儿子扶住他，问，爸，怎么了？小张说，没什么，高兴的，儿子，快吃吧。

小张本想先吃些值钱的东西，把本钱吃回来，可他看不出哪些菜更值钱。他围着餐台转了两圈，实在不好意思再转了，就先挖一大勺黑椒牛柳和一勺柠檬牛腩，放盘里，心想，先尝尝弄不懂的牛柳和牛腩是什么味道。他用手在盘里拣了两块放进嘴里，嚼了几下，感叹道，牛到了城里就是不一样！他又挖一勺南瓜红烧肉，挖一勺油爆海螺，还没回到桌上盘子就光了。这下知道饿了。儿子说，爸，“狼吞虎咽”说的是你呀。小张顾不上回答，也顾不上周围人看他，嘴里满满的做出笑模样。小张心里说，现在我比狼和虎都能吃。儿子边吃边说，爸，我不是在做梦吧！小张说，儿子，我不是在做梦吧？两个人说着都笑了。儿子一次次取了香辣蟹、油爆海螺什么的六盘菜回饭桌吃去了。小张几乎每样菜都弄了一些，也端了六盘回去。爷俩儿知道吃自助餐的规矩——吃多少不限，不能剩，不能浪费，不能打包。

守着满满一桌菜，小张想，要是小勤来一起吃该多好，这样的好生活她还没享受过呢。想着小勤一个人在家吃糠咽菜，他们在这儿大吃大喝，心里酸酸的，头也埋得更低了，从后面看去几乎是趴在了桌子上。

小张和儿子正式开吃了。小张学着用起了刀叉，刀看上去雪亮，用起来钝得很，他发现刀刃上净是锯齿，心想，忘了开刃吧？他干脆甩开刀叉，跟儿子一样，直接用筷子。

儿子说：“爸，今天，这里所有的菜，我都要吃遍。”

“吃吧，儿子，今天是你生日，吃个够。”

“我还要喝可乐、雪碧、果汁，都是免费的。”

“喝吧，想喝什么喝什么。”

“爸，你喝啤酒吧，也是免费的。”

小张看到邻桌男男女女的正在津津有味地喝啤酒，犹豫了一下，说：“太撑肚子，爸爸不喝了。”

儿子端起饮料杯说：“爸爸，干杯！”

小张笑了，端起空的啤酒杯说：“祝好儿子生日快乐。”

一盘烤羊肉、一盘椒盐虾虎、一盘脆皮鸭、一盘梅干菜烧肉、一盘牛肉萝卜煲、一盘柠檬牛腩、一盘南瓜红烧肉、一盘油爆海螺、一盘香辣蟹……一盘又一盘菜从桌上消失。

小张说：“儿子，少喝饮料，多吃菜。”

小张看见戴厨师帽切三文鱼片的人那里排起了队，他想，那一定是好吃的东西、值钱的东西。他也过去排在后面，轮到他了，厨师也切了五六片薄薄的三文鱼放小盘里，他端走时学别人的样，取了一小碟面前的调料，回到桌上让儿子吃。

“爸，我吃不下了。”

“那不行，还没吃回本来呢！”

“我实在吃不下了。”

“这是三文鱼。”

“什么也吃不下了。”

“你还剩三盘呢，不能剩呀。”

“爸，你替我吃吧，我不想吃了，我要去玩了。”

儿子去了休息区一群玩游戏的孩子那里。

小张只好自己吃。他刚吃一口三文鱼，就像挨了一闷棍，双手捂脸，面部扭曲，眼泪都出来了。他知道是那草绿色牙膏状的东西搞的鬼。他心里说，城里人整天瞎心思，有什么好吃的？还不如他家里的饼子和小勤做的萝卜条顺口呢！

小张也吃不动了，肚子快要爆了，腰带扣已松至最后一格。

不能剩下，他还是填鸭一样把儿子剩下的三盘塞了进去。

他想把196元吃回来，还要吃下明后两天的饭，便又取了三盘回来，其中有一盘虎皮鹌鹑蛋，虽然这鹌鹑蛋他没吃过，但他掏过鸟窝，吃过鸟蛋，他想，这种蛋在城里一定不便宜。他将腰带悄悄取下来，放进公文包里。他先将两盘菜吃了，留下一盘虎皮鹌鹑蛋慢慢吃。他艰难地咽下两个鹌鹑蛋后，想再吃已经吃不下了。他觉得自己像喝醉了，快要瘫在椅子上了。

这时，他看见旁桌有衣冠楚楚的先生、女士起身离座，他们争抢来许多紧俏的菜，有三文鱼、蟹子、大虾、烤牛排……都剩下了。他们就这样走了？他看着他们的背影自问。服务员过来了，就要把剩下的菜统统扔进垃圾桶里。浪费呵，小张心疼得想要过去拦住她。他要把它们打包带回去，让小勤也吃一顿。可他怎么也站不起来，眼看着服务员把他们收拾进垃圾桶，小张心疼得难受。

此时，他感到自己像一个足月的孕妇。他还觉得有条蛇从嗓子眼往外钻，他把它咽了回去。他又想起一年四季带着绿头巾跟着他的小勤，唉，自己没本事，让小勤跟着自己吃了不知多少苦，今天这一折腾，小勤又要勒紧多少天的腰带呀！他自言自语道：“小勤，我受不了的是，你吃了苦还没有怨言。”他感到嘴角有点咸，他知道那是泪水。他真想再去取一盘虾、一盘蟹子、一盘虎皮鹌鹑蛋、一盘黑椒牛柳、一盘柠檬牛腩……给小勤捎回去，摆上自己家的饭桌，让小勤吃个够。

“爸，你把这里的菜都吃下了？”儿子回来了，指着取菜区服务员快要撤完的菜说，“还想吃什么，我去拿？”

小张看着儿子，摇了摇头，勉强笑了笑。小张这才明白，自助餐，是吃不回本来的。

小张面对最后一盘虎皮鹌鹑蛋，心想，不能剩啊！他心里说着，小勤，对不起了，又开始吃起来……

那天下午，小张是被酒店的车送回来的。

那样瘦的人，竟然鼓着一个孕妇的肚子，而且临产孕妇般，忍受着疼痛，被酒店保安抬上了车。强强在旁边哭得像泪人一样，嘴里一直嚷着，爸，我再也不要吃自助餐了……

回家后，不是他计划的那样两天不吃饭，而是一直没能吃饭，肚子也一直没消下去。

小勤看着他那越来越黄瘦的脸，哭着要送他去医院，他抓住床角死活不肯。

去医院的花销，他们千里迢迢来城里挣下的钱还不一定够数呢，那不等于白忙活了！

没多久，他们辞去了金岛山庄的工作，一家三口回了老家。

小张已经不行了。小勤遵照他的遗愿，找人用那张印着帝王画像的屏风做了口棺材。

下葬那天，小勤红肿着眼整理小张的衣物，从丈夫口袋里翻出一张彩票。她摘下绿头巾，戴上白头巾。一边用报纸包裹着绿头巾，一边想着蹊跷的彩票，忽然看到报纸上有红色圆珠笔标出的一个号码。她对照一下号码，中奖5元。

小勤看着枯瘦如柴的丈夫，心里像刀割一般，却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

本刊责任编辑付秀莹

【作者简介】高建刚：山东青岛人，上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小说、诗歌发表于各文学期刊并入选各种选本。现供职于青岛市文联创研室，《青岛文学》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