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亮领了何旺子到堂屋。指着那副画像说,这是张道陵张天师,我们这个教是道教的正一派,就是张天师创的。起亮拈起三根香,忽地看见香炉里的残香,略略吃了一惊,说,嘿,今天这香有点意思。大伯说,怎么了?
起亮说,这是一炷点头香。说着将手里的香点燃,递到何旺子的手里。说,给祖师爷上香,你人嫌狗嫌,但祖师爷不嫌。入了他的门,就得好好学道。
何旺子接过香径直就插在了香炉里。方才不敢多看张天师画像,现听起亮说祖师爷不嫌他,再看那幅画竟顺眼多了,不觉得有多吓人。
把田地托付给邻人后,大伯就出门去了。何旺子送大伯,送到村头,大伯忽然说,生有方,死有地,别看现在这些人都强势,他们都有搞不动的那一天,我们还是要回来的。
何旺子说,大伯你几时回?
大伯没回答。
何旺子说,你过端午回不回?
大伯不做声。
何旺子说,那过中秋呢?元旦呢?
大伯说,出去一趟车费就要好几百,哪能回来得那么勤便,要过年才回呢。
何旺子说,那大妈他们都回来吗?
大伯说,那谁知道呢!
何旺子说,叫大妈回来吧,我可以单过,我老屋还在。
大伯说,以后再说吧,你大妈不是嫌你,她是挣养老钱去了,你晓得现在种田只能饱肚子。我们将来老了得病了,还要钱看病呢。不能全指望你大哥大姐。
大伯说,过几天清明,你不要忘记到你爹妈坟上去插青。
何旺子说,嗯。
大伯说,好好跟起亮学,我们村这么多老人,将来死了都是你的生意。大伯让你学,能外道你?你看六儿的大伯对六儿多狠,那么冷的天要他去放财神,太阳当顶了还把他往田里赶。你要遇上那样的大伯,早死了。
在一棵楝树旁,何旺子停住脚步。说,大伯你慢走。
大伯头也不回,说,嗯,你赶紧到师傅家去吧。到人家里,眼睛光一点,见事做事。
何旺子学道士的事就成了定局。
这几天天气晴好,也没听说哪儿老人(死人),师傅出门访道去了,也就是道士间开年后的走动。师傅不在,师娘就带他去坡后面的茶园采茶。虽未到清明,但因风调雨顺气候适宜,茶树枝顶上的一些儿茶已可以采了。师娘先采给他看,说,喏,采这顶上的嫩叶,采的时候手要轻,莫惊动了茶神,来年就出不了好茶了。
何旺子一惊,眼睛四处转,说,茶神?还有茶神?在哪,在哪呢?
师娘扑哧一声笑。旁边采茶的也都听见了,也都笑起来。他们问师娘,这是哪的?
师娘说,是腰店子村的,叫何旺子,没爹没妈,跟他大伯过,现在跟我们家的那个学做道士。
何旺子踮着脚采了一把嫩芽丢进篓里。转过眼来看见师娘手指着脑袋在跟旁人比划。旁人都心领神会地点头。何旺子朝师娘的背影白了一眼,他知道师娘是在跟别人说他脑子笨。何旺子有点生气,摘了一大把白茶花丢进竹篓里。
有人问,他多大了?
师娘说,十九了。
有个女人说,可以做种了。
茶园里忽然响起一阵笑声。何旺子都不知道她们笑什么?
隔壁茶园里跟师娘一样胖的女人说,旺子你过来,我这茶园里有个茶神,我来指给你看。
何旺子说,真的?说着就要过去。
师娘一把扯住他背后的竹篓说,听她放屁。她逗你呢,你要过去了,她要扒你裤子。何旺子一听赶紧将自己的裤子往上提了又提。茶园里又是一阵笑声。
坡上传来些动静,有混乱的脚步声和打闹声。采茶的女人们都一齐朝坡上看。是四个人,其中一个女的穿着一件红风衣,远远地就很扎眼。何旺子说,那不是翠儿吗?我们村的。翠儿似乎不愿意往前走,走几步就想着扭头往回跑,可后面有三个人拦着她,有一个手里还握着竹杖。待走近了,何旺子才看清那握竹杖的是翠儿的姑妈。翠儿一会儿哭一会儿骂还一会儿笑。她姑妈跟在她后面脸像根苦瓜,不单颜色像那成堆的褶子更像。
有人惊悟了,说,这是到左胜那儿去的,年前就听说他要娶媳妇的,说是个憨头。
茶园里的女人们顿时就聊起了一个叫左胜的人。左胜就是翠儿要嫁的男人。听起来左胜患有母猪疯病,而且还是个瘸子,走路像踩弹簧,高一下低一下。左胜以前养一头脚猪,也就是种猪。每天早晨都赶着猪四处去给母猪配种。前几年,赶猪途中犯病了,人倒在地上,脚猪跑了,刚好跑到乡长的车轮底下,轧死了。没了脚猪就没了财路,有人叫他找乡政府闹,他就真去闹,闹了个在乡里清扫大街的活儿,每月挣个六百块钱。温饱问题解决了,便开始操心传宗接代的问题,村里也没个合适年龄的女人,就他这条件,有合适年龄的女人也看不来他。有人跟他说翠儿,他就答应了。
那点艳艳的红色渐渐消失在坡的尽头,耳边的打闹声也如浑汤般模糊不清了。茶园里的女人们又谈起翠儿妈死后都闭不上眼睛的事来。有人说,有这样的女儿,做娘的当然是放不下心。何旺子还在一棵茶树前眼看着坡那头发呆。直到听见师娘的惊叫声和呵斥声他才猛地回过神来,他蓦地打了一个冷颤,眼前的这棵茶树竟是光秃秃的了。是茶神来过了?他看着师娘,师娘正气急败坏地翻检他的竹篓,然后气急败坏地将竹篓里的叶子全倒在了坡路上。师娘说,这棵树养了两三年,这下倒干净了。何旺子站在树旁掰着手指,眼睛哀哀地看着众人。众人便劝解师娘,说算了,他们村不种茶,弄不清楚。隔壁茶园的那个胖女人说,等到清明那天你在树根下绑个红绸子就好了,说不定弄了这一下,明年养得更好呢。
师娘说,你倒会说话,你刚不是要他过去看茶神吗。师娘将何旺子推了一把,说,去,帮菊香婶子采茶去。那个叫菊香的女人连连摆手,说,算了算了不用了。
傍晚了,师傅都还没有回来,师娘就把何旺子留下了。农村里单门独院的,又是正月里,贼很多。多个人就多个胆。吃了晚饭。何旺子洗碗,师娘重燃炉灶,将锅洗净,准备炒茶。
擦黑时开始飘雨,接着便是雷,闪电像浪往窗户上扑,玻璃被雷声震得哐哐响,连地都瑟瑟发抖。师娘边炒茶边说,这雷打得像是跟人有仇似的。
何旺子在灶台后面添火,一柄火杈在灶膛里搅来搅去。师娘一个劲地叫道,火小一点,茶要煳了。
何旺子问,师娘,左胜他们家住得远吗?
师娘说,不远,下了坡再走几步就到了。
何旺子又问,左胜人好吗?
师娘说,还行,在这村里无口无嘴的。茶断青了,师娘将茶舀出来摊放在簸箕上,看了蔫蔫的何旺子一眼,师娘咧嘴笑了笑。师娘说,翠儿能找到左胜还算是长了点命,左胜每个月拿的都是活钱,虽不多但省着点过日子够了,左胜人又不傻,只是带点败像而已,很好啦。
何旺子说,母猪疯病要紧不?
师娘说,也就发作的时候要紧,过了后跟没事人似的。
师娘将炒好的茶叶盛在一个白色的纱布上,裹成球状在簸箕上揉来揉去。何旺子在一旁看师娘揉茶。雨似乎停了,连屋檐滴水的声音都听不见了,整个房间只有师娘的茶包在簸箕中滚动发出的沙沙声。
揉完茶,师娘说,你想不想到左胜屋里去看看?
何旺子顿时来了精神,说,好啊好啊。
师娘便进房,打开衣柜从里面翻出一对式样陈旧的枕巾,大红底子上绣的喜鹊登梅,用塑料袋装了,出了房门在饭厅墙边的淘篮里又往袋里拣了二十多个鸡蛋。师娘叫何旺子把鸡笼上的手提式电筒拿着到禾场上等她。闻着气味儿就知道,坡的左边是一个茶园又一个茶园,右边是油菜地连着油菜地。差不多走了半里路,就看见一栋老式的楼房,楼房里传出阵阵嬉闹声,像是有蛮多人的样子。
后门是开着的,还有灯光。何旺子说,从后门进吧。
师娘说,绕一圈从前门进,今天是左胜的好日子。不比往日。
两人又泥一脚水一脚绕了一面山墙到了前门。开门的是菊香。师娘说,菊香妹也在呢。菊香说,我们来闹房,得有些人气,毕竟是娶个人进来,不是牵头畜生。我们都是做娘的,朝她那没闭眼睛的娘想想,心里不落忍。
是是是。师娘连声附和。火塘里劈柴架起空心碳烧得一塘红旺旺的火,从房梁上牵下来的绳钩上吊着一口双耳鼎锅,里面油汤油水煮着千张白菜粉条什么的东西,红色的辣椒皮和青绿的蒜苗浮在上面,一幅即将要翻滚的样子。火塘外面围了一圈人,都各自拿着碗和筷子,众人都望向锅里,等着水开。
一个穿着皱巴巴西服的黑脸男子一瘸一瘸迎了上来,张罗座位。人群纷纷将椅子往后挪,腾出两把椅子的空位。菊香拿了两个碗和两双筷子。这时火上的鼎锅就开了,从里面翻腾出的气泡把辣椒和蒜苗推到了锅沿。左胜说,来来来,吃吧,吃吧。
旺子捏着碗问左胜,翠儿呢?
左胜说,她在房里呢。
旺子说,我去看看她。
左胜呵呵笑,不答话。师娘忙说,旺子跟翠儿是一个村的,两个人还是同学,旺子还不知人事呢。
左胜说,哦,那你去看她吧,劝她出来吃口饭,她中饭晚饭都没吃。
师娘在旺子的碗里夹了一些菜。旺子端着碗到了厢房,推开门看见翠儿穿着红色的风衣坐在床上看电视,大概是《笑笑大本营》之类的节目,只要里面传出笑声,翠儿就跟着格格地笑,那笑声圆滚滚的像汤圆。
旺子说,你不吃饭,不饿吗?
翠儿扭头看了旺子一眼,但感觉像是在翻白眼。
旺子不知道说什么好。旺子说,你认识我们村放财神的六儿吗?翠儿说,认识,总把财神贴成个倒的。贴一个还让人给他一块钱。旺子说,我大伯说财神要贴倒的。
翠儿说,你什么时候回去把我带上。我不喜欢瘸子,我姑妈喜欢,让她来跟他过好了。
何旺子说,我师娘说左胜好哩,除了瘸没坏处。你好生在这里待着吧,我照护你。我现在跟起亮学道士,就在长坡那里。翠儿说,我知道,我妈死之前带我来过,我妈还给了起亮很多钱呢。何旺子还想问为什么给师傅钱的,却听见师娘在叫他,就出来了。
师娘领着旺子回去,刚进院子,就看见一个穿孝衣的男子径直朝他们走来,跪在师娘脚前磕了个头。师娘赶忙搀扶他起来。何旺子知道准是死了人,死了人孝子们就头戴白布帽,身披白布衣,去四处请帮忙帮厨的、请道士和尚、请八大金刚、请堪地的阴阳先生、请糊白幡的纸匠师傅,请裁制寿衣的裁缝师傅。左膝跪下是男亡人,右膝下跪的是女亡人,这个人是双膝落地的。旺子想起了爹死的那天,天也是黑的,他一身大孝被大伯领着四处给人下跪,借杯借碗下跪,请人帮丧下跪。何旺子心里一阵难受,他走到草垛前不停地抽稻草。
师娘问,是男亡人还是女亡人?什么时候伴夜?
报丧的说,下前村一组的马修寿家,去的是我母亲,明天晚上伴夜,后天出柩。
师娘说,节哀顺变,你先回去吧。家里预备点红糖。
何旺子给他递了个草把子,意思叫他把膝盖上的泥刮一刮。那人接过,连声道谢。
师娘说,旺子,给你师傅打个电话,说下前村走了个老太太,明天伴夜,叫他赶紧回来。
大清早的,树上的鸟都还没叫,汽车的喇叭声在院子里就滴滴起来。是师傅回来了。旺子慌忙套上裤子跑出去开门。师傅从车里出来,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旺子接过在袋子里翻着看了一下,是些黄表纸并香蜡,还有几支毛笔,没有吃的东西,旺子有点失望。师傅进屋来先是洗手,然后是到堂前上香。
在腾起第一缕烟云后,师娘就起来了,接着鸡笼的鸡跟猪圈里的猪就都起来了。吃过早饭,师傅开着面包车带着旺子去请班子。敲锣的吴大爷在茶铺村七组,打鼓的赵大爹在三组,吹唢呐的刘大爷在五组,敲磬的张大爷在一组。所幸都在家,都请到了。见师傅新收了徒弟,众人连声恭贺。半生不熟的,众大爷便都开始打趣何旺子,问起亮教了他什么经?说起亮唱得一口好花姑娘经,什么时候叫他教你。学会了墙缝里都能钻出媳妇来。何旺子嘿嘿傻笑起来。
吃了中饭上路,太阳就当顶了,田地里油菜花儿都开了,黄灿灿一片,没种油菜的田地里都是红花苕子,红花苕子也开花了,红彤彤一片,耳朵里蜜蜂嗡嗡闹了一路。几个大爷坐在车后面敲锣打鼓地寻开心。赵大爹说,起亮,我们跟你来一段吧。然后就响了鼓,接着锣也响磬也响。吴大爷就哼唱起来,早也忙来晚不闲,都是为了几个钱,有朝一日无常到,死也带不走半分钱!上莲台舍不得好家乡,舍不得亲戚和朋友!兔走鸟飞东复西,人生切莫用心机。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乾坤一局棋。千两黄金万两银,黄金难买养育恩。养育恩情报不尽,烧纸化财表孝心……
师傅开着车,说,我的儿真是好孝心。
众人便都笑起来,说吴大爷不该唱这段,唱这段就落到了起亮的手心里。
师傅一下车,就在丧家门口丢了一挂鞭炮。接着就有一位身披大孝的男子迎了出来。师傅跟几位大爷一进屋先是朝死者鞠了三躬,便开始指挥丧家在灵桌后面摆上条案。何旺子从师傅的包里取出一块红色的桌帔,那桌帔上绣了两条龙和一个大大的“奠”字,又取出几块红色的经幢交给师傅,由他升上去,中间那块写着香花道场,绣的是太上老君像,两边是八仙。师傅边穿道袍边安排孝家在条案上摆瓜果菜蔬,摆香蜡纸烛,摆清水一壶,摆上装米的升子。妥当后,师傅叫何旺子裁两块红纸,裁好后,倒墨汁,师傅拿笔在红纸上写灵位,写好后用糨糊糊在两根竹枝上,插在升子里。
师傅经幡一摇,条案两边的锣鼓便响了起来。师傅安排何旺子敲小锣,小锣是跟着大锣的,大锣敲一下,小锣就敲一下。
忽然间道场前的人就多了起来。不少人在议论,嗨,还有个小孩子学道士的?
那些人都笑嘻嘻地看着何旺子,他跟着大锣敲一下小锣他们笑,敲完后用手捂锣他们也笑。有时他打野,没跟上大锣的节奏,一棒子敲在空里,又急急拿手去捂,他们更是笑得前俯后仰。何旺子心里发毛,手上的棒子越发不听使唤,弄得道场“哐哐哐”直听小锣响。
道场一时闹哄哄的。师傅摇着经幡念着经文也差一点笑场了。
到了伴夜那会儿,何旺子的手就熟练了,沉下心来听,大致也能听懂师傅唱的经文了。有几句是,悲夫常枉苦烦恼,三界途中猛火烧,咽喉常思饥渴念,一洒甘露水如泉。唱这个的时候,师傅就拿起桌上的一杯清水,抬起莲花指将杯中水往天上弹,中间弹,地上弹,边弹边向灵位鞠躬。师傅一鞠躬,后面的孝子也跟着鞠躬。
灵桌前焚烧的香蜡纸烛味儿和单调的场景声弄得何旺子想睡瞌睡了。说睡就睡了,棒子跟锣还拿在手里。等睁开眼,看见翠儿跪在灵桌前烧纸,一边烧一边哭,瘸子左胜站在她后边,劝她不要哭,死的又不是她的亲人,劝着劝着左胜忽然浑身抽搐,门板似的倒在了地上,口里还吐泡沫。翠儿吓傻了。道场顿时乱成一团。
何旺子想去把翠儿拉过来,刚站起来,就听得“咚”一声巨响,何旺子心里一惊,一看是手里的锣掉地上了,原来是一场梦。何旺子将头上的汗抹去,从地上捡起锣,敲得心里越发空空的。
师傅还站在那儿唱,地狱门前一条河,为儿为女受奔波。儿在阳间充好汉,娘在阴司坐血河。只望儿女来忏悔,救得为娘出血河。阴司有座奈何桥,七寸宽来万丈高。两边不生萌芽草,一河血水浪滔滔……师傅的脑门全是汗,嗓子也哑了些,不似先那般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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