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70
比失望更可怕的,是曾经有过希望。
——《眠眠细语》
二十八年的人生中,晏初水绝不是第一次遭遇生死危机,他所有的多疑、恐惧,和近乎变态的自我保护,皆是源于曾经受过的折磨。
有很多次,他都觉得自己差一点就会死掉。
他不相信有人会为了他牺牲自己,直到那一天,许眠将他推开。
他想起她在海边对他说——
初水哥哥,我喜欢你,就像大海那么多!
有那么一刻,晏初水恨不能替她去死。
然而那份感动并没有维持太久,随着伤口的愈合,她的面具也慢慢掉落,她是救了他的命,却又将他推向另一条死路。
他认为一切都是许眠事先安排的苦肉计,又或许说,唯有这般他才能接受她的新人设,接受她从头到尾都在骗他。
否则,他要如何面对残酷的事实,当作一场噩梦吗?
黑沉沉的夜色下,他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竟然独自走出了酒店。下山的路幽幽长长,他无暇顾及,脑海里全是那个病床上的小姑娘。
死里逃生,遍体鳞伤,却还能笑着对他说,一点也不疼。
王随说的没错,他或许、真的,一点也不了解许眠。
不了解她是如何从天真懵懂的小丫头成长为如今刀枪不入的黑牡丹,更不了解她对自己的感情究竟是爱还是恨。
哪一个她才是真的她?
而他心中渴望的,又是哪一个?
***
檀城的精神病托管中心,晏初水从未去过,下山后他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目的地。
司机师傅透过后视镜望了他一眼,好心劝说:“小伙子,你脸上的伤要去医院看外科,去精神病中心没用。”
没头没脑的,晏初水突然反说:“平时去那里的人多吗?”
“怎么可能哟!”司机笑起来,“那里住的都是疯子,再说了,要是家里人肯照顾,能把他们送去那里?”
自来熟大约是出租车司机的通性。
没等晏初水接话,他啧啧嘴又道:“檀城是小地方,没有专门的精神病医院,所以啊,各种脑子有毛病的,统统关在一处。”
“我听说人送去那里都活不长,疯疯癫癫的,谁会给好脸色……哎,小伙子,你大晚上去那里做什么?”
眼镜被打碎后,晏初水的视线略有模糊,窗外的路灯一一闪过,像光阴的流火。
他说:“我去找人。”
檀城面积不大,即便是去最偏远的地方,车程也不会超过一个钟头。约莫半小时后,司机将他送到了托管中心门口。
相较于大城市设施优良的疗养院,这里是名副其实的托管中心。
低矮老旧的一栋六层楼,不足半个操场大小的室外空间,以及嵌着玻璃碎片的水泥砖墙,还有沉重斑驳的大铁门。
被送进这里的人,不是为了治疗、也不是为了康复,而是为了被摆脱。
这与司机的话,如出一辙。
晏初水驻足片刻,走向门卫室,门卫拉开半扇窗,“找谁?”
“……”
晏初水一时怔住。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来这里要做什么,只是王随那么说了,他便来了。
思忖几秒后,他试探地说:“我找许眠。”
“许眠啊!”门卫大叔一拍大腿,“早说嘛,她下午就来了,这会估计要走了。”听他的口气,俨然是个老熟人了。
“她……”晏初水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隔空点了点太阳穴,“……也?”
除了这个理由,他实在想不出许眠为什么会和精神病托管中心的人这么熟。
只能是她也有精神病。
大叔乜了他一眼,不耐地指了个方向。
“应该在D区,要不就是B区,上二楼,一直往里走,就到了。”
晏初水顺着方向走进那栋老楼,空气中弥散着消毒水的气味,还混杂了一些腐朽破败的味道,楼梯转弯处是公共厕所,他经过时几乎作呕。
上了二楼,走廊的窗户净化掉大半的浊气,多了一些油腻的饭菜味。
应该是饭点的缘故。
每间病房的门都是紧闭的,但并不隔音,他从每一扇门前走过,都能听见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
有诡秘的——“我的饭不能吃,小红要来找我的,我要喂给小红吃……”
有疯狂的——“死老鼠!我的饭里有死老鼠!啊啊啊啊!”
也有不知所谓的——“阿不阿不,巴巴,噗噗噗……”
……
晏初水加快步伐,虽然他从没来过这里,但他是接触过精神病患者的,只是他接触的那一个,与以上这些都不同。
她是一个智力正常,逻辑自洽,有自理能力,又兼顾暴力、偏执、分裂的患者。
与她面对面交流,没人会相信她有精神疾病。
晏初水曾经也不信,后来却不得不信。
昏暗的走廊走到底,病房门上的编号从A变成B,一个简陋的护士站出现在尽头,只有一个护士在值班,四十多岁的年纪,一手支着下巴,一手在刷手机上的搞笑视频。
“那个……”
他刚要开口询问,左手边的病房传出一个让他无比熟悉的声音。
清清冷冷的。
晏初水只要一听见那个声音,就会全身颤抖。
这是一种刻进骨头里的条件反射。
是她吗?
像被一根无形的长绳拴住,他颤栗着,却又止不住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病房的门上有小小的气窗,他模模糊糊地往里看。
许眠穿着那件红色的长夹袄,背对着门,正在聆听她对面的人说话。
而说话的那个人,面色苍白,黑发如云。
是她。
是晏初林。
天地陡然旋转,空气刹那凝结,晏初水扶着门框大口喘息。
护士探头叫他:“先生,你……”
他落荒而逃。
***
许眠今天在托管中心待得久了些,一则是因为这是她三个月一次仅有的探视机会,二则是外婆老年痴呆的症状比之前更严重了,连她都不太认识,嚷嚷着叫她瑾瑕。
而瑾瑕,是她外公黄珣的表字。
黄珣是在她高考前病倒的,病来得既凶且快,没有给任何人准备的时间。
越是毫无防备,越是冲击巨大。
遗体火化的那天,外婆晕倒在殡仪馆,醒来后整个人都变了。时常自言自语,时常做三个人的饭菜,最后一次给许眠织毛衣,衣袖一个长,一个短。
原本有许眠陪她,两人相依为命,还不算太糟。可随着许眠离家上大学,独自被留下的方秋画愈发孤独,在许眠大三那年,她被确诊为老年痴呆。
许眠为此申请休学,不料回家后才知道,外婆已经被舅舅送去了精神病托管中心。
而她,是没有监护权的。
三个月一次的见面也只有短短的四个小时,她替外婆修剪了手指甲和脚趾甲,又理了头发、掏干净耳朵。
看似细碎的小事却极为耗时,一眨眼天就黑了。
外婆的晚饭吃得早,饭后觉得累,便提前睡下。许眠替她叠好衣服,又把拖鞋刷洗了一遍,才走出病房。
她从三楼的D区走到二楼,想了想,决定去B区看看。毕竟在这个破旧的托管中心,她想得到真实的信息,唯一渠道就是晏初林。
今天的晚饭是胡萝卜炖鸡肉,晏初林不吃胡萝卜,索性也不吃饭。
四人间的病房吵吵闹闹,三个女病人正在打架,为了争抢菜里的几块鸡肉,其中一个端起一杯水倒在另一个人头上,剩下的那一个趁机把肉塞进嘴里,又噎得吐了出来。
晏初林独自坐在床边看书,而她的那份饭菜,完好无损地放在床头柜上。
是的,即便她不吃,也没人敢来抢。
见到许眠,她放下手里的书,这才对着打闹的三人,轻飘飘地说了一句:“闭嘴。”
三个女人立刻噤若寒蝉。
在这栋六层铁牢里,十之八九的病人都是疯子,但哪怕是病得最糊涂的人,也绝不敢招惹晏初林半分。
因为她是让疯子都害怕的人。
“我看到新闻了。”她似乎心情不错,脸上的笑容是真的喜悦,“没想到你下手还挺狠的嘛,就是好可惜哦,他还没死。”
她一向如此赤裸。
赤裸裸地恨,赤裸裸地盼着晏初水死。
“我不会让他死的。”许眠毫无顾忌地走过去,将她那盆干净的饭菜端起,递给对面三个抱成团的女人。
欢呼声震耳欲聋。
晏初林淡淡地瞥了一眼,没做声。
将自己不要的东西施舍给需要的人,这是常人的逻辑,却不是晏初林的逻辑,不过她今天心情好,可以不计较。
“他不死,我要怎么出去呢?”她有些困惑地看向许眠,“该不会……”
她噗嗤一声,诡秘地笑起来。
“你还喜欢他吧?”
许眠凝眸看去,不卑不亢,“是又怎样?”
晏初林笑得愈发肆虐,“哈哈哈……那你外公去世,你外婆就疯了,如果他死了……”她话锋一转,笑容瞬间收敛,变得阴森狰狞——
“你会不会疯呀?”
人有所爱,才会有所牵绊。
而晏初林没有。
世间万物都不在她眼中,她的双眼是无法触底的深海,仿佛下一秒,就会冲出一头猛兽,张着血盆大口将猎物咬得尸骨无存。
她不笑了,可许眠笑了。
纯真的、可爱的,眉眼弯弯的。
是只属于许眠的那种笑容。
“那我会先把你弄死。”小姑娘嗲声嗲气地说,“这不是警告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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