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说便是,”皇上一指椅子,“坐吧,坐下说。”顾拾秋坐下,僵硬得像个木桩子,恭恭敬敬道:“微臣今日收到一份账目明细。”他将账目呈上。赵晟看了两眼便收紧眉头,默默看完,面如死水将纸递给李爻。李爻一目十行,被纸上“郑铮”二字扎得眼疼。“微臣收到密报,说郑大人在信安城处置灾建期间,挪用从春衫桂水阁查没的赃银,这是钱款缺漏明细。”明细上是春衫桂水阁的赃账,由收到洗再到支付,一笔一笔非常详细,圈出被郑铮挪用的部分,总额有三万余两白银。“晏初不为郑老师说话么?”赵晟淡声问。这事无论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处心积虑的味道。“臣相信郑老师的品格,也相信大理寺的办事能力,定会将其中误会查清,还郑大人青白,给陛下交代。”李爻道。赵晟起身,到湖边捻一小撮鱼食投进水里,顷刻间锦鲤翻涌簇拥,争抢食物:“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常人都懂,朕本不愿死揪,但此事一来金额甚宏,二已被人叫破,还是按流程公办,”他向顾拾秋道,“郑卿没几日便要还朝了,入城之后革职收监,该如何查问便秉公处理,莫要落人话柄。”最后两句话出口,不单李爻,连顾拾秋都惊了。依着南晋刑律,贪污舞弊是重罪,涉案金额巨大、一经查实则是六族诛连的死罪。郑铮被举金额如果查实是真,就是十死无生。南晋的刑法比周边诸国动辄砍手、剁脚仁义太多,却深得“打人当街打脸”之精髓。重犯一旦被收监,无论是否实罪,先罚站笼三日,意在杀威。郑铮七十多岁了,又那样一副臭脾气,皇上一句“秉公处理”,岂非是要了老郑头儿的命么?李爻脸色一下变了:“陛下,郑老师年纪大了,他两袖清风,府上数十年不曾添置新物……”赵晟一摆手:“你的意思朕明白,但事情一码归一码。”李爻征战多年,其实脾气算不得太好,否则当年也不会被气得一口血喷出来,一夜白头。经了这些年沉淀,他沉稳许多,在自己嘴唇内侧狠咬一口,血腥味帮他压下片刻要窜天灵盖的火,他定声道:“陛下,先帝一朝,老太傅薄大人也曾沾染在捐官舞弊案中,当时先帝开恩,将站笼三日改为杖责三十,允许吏部秦大人代师受过,如今微臣恳求陛下效仿当初,将……”“薄太傅与秦大人是师徒,朕与郑老师是师徒,”赵晟沉着脸,“晏初是要朕代他受过吗?”第133章 利刃李爻自认为话说得很明白了, 赵晟居然理解出这么个意思……他现在实在搞不懂皇上的脑回路了,恨不得给这货脑袋开个孔,把泡脑子养鱼的水控控。“微臣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李爻道, “臣也得郑大人教授, 称大人一声老师, 臣愿代为受过。”这是顾全皇家颜面兼顾郑铮臭脾气的方法,李爻豁出去挨三十板子。结果赵晟嘴角弯起一丝皮笑肉不笑:“然后天下百姓会说你有情有义,是朕狼心狗肺?”李爻特别想还他一句“刚才不还说一码归一码么”, 但他不能这么说, 否则立刻演变成强词夺理、忤逆犯上。“臣不敢,百姓不敢,更不会,”他站起来撩袍跪下, “臣愿以先帝所赐免死铁券换陛下对郑老师网开一面。”赵晟定定看着李爻。一旁的顾拾秋从未私下面圣,今儿第一回就遇见这么大阵仗, 吓得大气不敢出。好半天,赵晟道:“那是先帝给你的东西,如何能匀给旁人?你若丧命, 旁人能把命借你?李家的二臣之名好不容易被你两代人用血洗淡了, 如今你根本不该为了杂事冲去风口浪尖。好好做朕的忠臣良相不好么!”李爻垂着眼睛, 说不清是悲是怒:“陛下, 这不是杂事, 微臣这般是为了陛下清名。郑老师是帝师……事态未明, 怎可如此折辱?他在信安城赈灾, 声名皎皎,还朝便被收监, 民心会偏的,陛下!”赵晟冷哼一声:“但朕首先是皇上,他首先是臣子。南晋首先无可撼动的是铁律。”经了一系列的变故,赵晟自觉从前过于仁念,才会闹出被当殿“逼宫”的乱子,他现在铁了心要让群臣知道天子就是天子。他硬邦邦地说完,垂眼看李爻,见对方面貌轮廓清癯,从来都不好的气色被阴雨悱恻衬得冷白一片,念想自幼的情谊、赵家待他的对不起,心里也不是滋味。他向顾拾秋道:“康南王跪求,朕终归是要给几分面子,站笼、杖责三十,让郑大人自己选,但不允许旁人代罪,算是恩典了,”他又转向李爻,“朕乏了,先回了。朕最讨厌有人跪求,你乐意跪就继续跪着,否则早点回府歇着去,脸白得跟鬼似的。”说完,起身掸袍袖,转身走了。李爻阖了阖眼,木讷地恭送圣驾。顾拾秋待皇上背影都看不见时,到近前劝道:“地上潮寒,王爷起来吧。”赵晟无理取闹,一张嘴巴两张皮,横说竖说都是他有理,完全是仗着皇权任意妄为。李爻让他气得胸口一阵阵针扎似的疼,一呼一吸间,肺里像有钢针乱划拉。他看着细雨在池水中砸起的莲漪水珠,苦笑心道:景平臭小子一语成谶——下雨果然没好事。他站起来,不经意栽歪一下,赶快扶住桌边。顾拾秋大惊,虚扶了他:“王爷没事吧?”“不碍事,”李爻缓气,“方才贪杯了,有点上头。”气得上头。顾拾秋请王爷先行,自己则撑伞跟在一旁,让随侍远远跟着。李爻猜他是有话想说,没多问。二人行至宫门正街御道,顾拾秋才道:“王爷不必过于担心,既然陛下开了允准杖责的恩,下官会与刑部的乔大人暗中照顾的。”有他这句话,郑铮身体是不会有大碍的。三法司的站笼是个顶折腾人的玩意。木笼子比人高很多,笼顶有恰好卡紧脖子的空口,犯人能把脑袋露出来。为了够高露头,衙役们会在受刑人脚下垫砖,这砖若是垫得恰到好处,犯人则能正好在笼里站直;若是想折腾这人,多垫几块人便得半蹲;少垫两块人便得一直踮脚;再少一些,则是整个身子的重量挂在下颌上,与此相比,拿根麻绳吊死算是享受了。而今皇上“网开一面”,让郑铮不乐意站罚,就接受杖责三十。确实能说是他的“善心”了。因为三法司的衙役们打人很有技术。想要人死得痛快,十杖之内可毙命;若手下留情,一百棍子下去,也只有点皮肉损伤,绝不伤筋,更不会动骨。顾拾秋说要照顾,定能保郑铮没大碍。但郑铮那刚极易折的脾气,怎能容得这等折辱?李爻当然不接受这样的“开恩”,他面色阴沉,叉手行礼:“多谢顾大人费心,此番恩情,李爻谨记。”顾拾秋见他脸色很不好,张了张嘴,顿挫片刻道:“郑大人入都城后,下官会即刻着人到王爷府上告知,届时……王爷来劝劝郑大人。”“顾大人是否有旁的话想说?”李爻反问。顾拾秋极短地错愕,没想到对方这般敏锐。他与李爻没交情,只是听闻李家的诸多旧事,眼看李爻所做种种,默默钦佩,有意示好。但二人终归是生疏,他的官职又比李爻低了太多,恐多言冒失。眼下李爻问了,他念对方是磊落君子,把心一横道:“王爷是否觉得陛下近来性子变了?”顾拾秋已经做好被责怪妄议君王的准备了,而李爻只是面色平和地看他一眼,平淡道:“陛下龙体未愈,想来是被病症拿捏的,心绪不宁。”“王爷贵人事忙,少在朝上,朝中官员自危之意甚重,尤其事涉离火教的劝诫之臣……”李爻没想到这人说话直白至此。几乎相当于明言指责赵晟正在对殿谏之臣秋后算账,深想言外之意——别看郑铮当时在信安城负责灾后重建,没有当殿劝君,但他在信安城可是当众砸了离火神君像的。李爻叹息道:“顾大人之意我明白了,大人年轻有为,前程大好,身在三法司更该谨言慎行,无凭据的推测,会给自身招致祸端。”“三法司断案讲求大胆推测,下官所言皆有迹可循,”顾拾秋向李爻行礼,感谢他提点之意,却不打算打退堂鼓,话到此处干脆把想说的都说了,“陛下刚刚说讨厌有人跪求,或许是……被殿谏闹出了心病,与体征之疾无有太大干系。”而后,他将赵晟当初如何急怒攻心,直接晕在殿上给李爻讲过一遍。事发时李爻不在,还朝忙忙叨叨,没人敢跟他嚼舌根,是以那场风波他只有粗略耳闻。而今听顾拾秋绘声绘色地“搬弄是非”,李爻才知一系列事情居然闹得那么难看,难怪这两天他只要行大礼,就像掀了赵晟的逆鳞……李爻是不愿意纠缠在朝堂的捧高踩低、暗捅刀子里,可时至今日若是再两眼空空,只看四夷八荒,只怕家里先要打成热窑了。“顾大人的推测确是有论有据,只是即便那位……”他指皇上,“是借题,也要有人将题递在他手里,未知那封检举信函是何来头,大人可有头绪吗?”他把话题扯回当下。郑铮素来两袖清风,如今骤然被密信检举,恐怕内有深意。李爻不爱掺和一嘴毛的互咬,并不代表他不会想。他脑子里有阴谋论,但他觉得依着赵晟的性子,不会为了算旧账处心积虑到这般田地。因为他发起疯来根本用不着把事情做得这般严丝合缝。是以检举郑铮之人,九成九不是皇上授意,且目的不是帮皇上“出气”。顾拾秋让李爻说得愣了下,随即躬身道:“王爷点拨得是,下官回去详查。”-赵晟从瑞风台离开,没乘轻步舆,只由樊星打伞伴着一路闲走。他漫无目的。不曾想,溜溜达达到了先安殿附近。他驻足远看那高楼殿宇。殿前的香鼎常年香烟缭绕,雨雾中腾着白烟,缭绕出一片不似人间的朦胧。“陛下要去看看先帝吗?”樊星问道,“奴才着人安排一下。”所谓“安排”是要看看活埋廖必之处有何不妥,再让那被阉了的大理寺卿回避。赵晟摇头叹了口气:“今日不扰先帝安静了。朕恨阿公挑唆,鄙视先帝、辰王对晏初防备过甚,可朕最近明白了他们为何忌惮他……”皇上诉衷肠,樊星不敢插嘴,只是躬身撑伞,老实听着。“小星星,”赵晟幽幽地叫他,“你觉得晏初待朕好吗?”樊星:……不敢说话,怕掉脑袋。赵晟瞥他一眼,笑骂道:“出息,你怎么想的便怎么说,朕也迷茫,朕不怪你。”樊星咽了咽,豁出去了:“王爷与陛下是伴读的情义,处处为陛下着想,又为我大晋热血流尽,奴才认为,是很好了。”赵晟片刻没说话,目光微妙地看着樊星,跟着笑了。一笑堪比“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在樊星看来可太吓人了。皇上待他很随意,从前他是不怕赵晟的,甚至总在皇上面前抖机灵,赵晟对他发脾气也顶多是骂两句、背上乖两下、屁股上踹三脚。可如今,皇上喜怒无常,樊星摸不清路数只得夹尾巴当差。“别怕,”赵晟看出他肝颤,“旁观者清半点不错,朕困于迷局,从前觉得先帝是小人之心,如今却觉得他很有道理。”樊星依旧不明白。赵晟看着先安殿的高顶出神:“刚才你说了‘他为大晋’。他是为了大晋啊,并不是为了朕……从他爷爷起,便是效忠万民百姓,宁肯背负骂名,也要保幽州口的百姓安宁,他也一样,真是好家承……”他缓了一口气,垂眸看手里竹报平安的玉佩,摩挲着上面的锔金,“辰王兄的反心晏初是明白的,可他依然在朕病重时离开都城回鄯庸关,在他看来,这天下谁坐都一样,只要百姓安康便好……玉碎能合终有瑕,贺泠说得没错。”樊星垂眼听着,私心说,皇上要求臣子只拥护他一人无可厚非,可若论及社稷,康南王怎么可能为了不知何时才会爆发的“辰王反叛”流连都城?若是他死盯住辰王,反让搁古再次大举来犯,岂非导致外乱内崩,局面更加棘手?南晋满朝文武,皇上何苦只与李爻一人较劲……“是不是觉得朕矫情了?”赵晟声音很清淡,“这不怪你,你从没在这个位子上坐过,朕自从第一天被先帝正眼瞧便是突然,辰王兄突然失了太子位、朕突然莫名登基、晏初突然莫名中毒、辰王突然莫名造反……朕从前只觉得局此位仁德治天下,能万民归心,可其实呢……一切都莫名其妙。老百姓、甚至满朝文武皆不会管朕是否苦心孤诣,只会永远不知足,朕今日能给百姓每户三斛米,明日若有另一人跳出来说能给六斛,依旧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站去朕的对立面……再想晏初的忠心,从来都不在朕身上,所以他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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