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毕,书生直了身子,行礼不再多磨蹭,转身要离开。“吃早饭了吗?”李爻吆喝着,拿起个煮鸡蛋扔给他,“路上垫一口。”书生抄手接过,向李爻一笑:“多谢王爷。”这日晌午,李爻带众人与阳剑王辞行。王上是个痛快人,军备的钱说多给一成便真的给了——即便景平已经不怪阿芊了。这么一来,景平的私房钱包突然鼓到爆炸,他才不打算把这钱交公,可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去处置。路上,景平回头一望押送银钱的车队,向李爻道:“太师叔,这钱不如划进王府账里吧。”李爻笑着看他:“这可不妥,万一让哪位言官知道了,御前参我一本,我吃不了兜着走。”景平嘟囔:“他倚重你,又这般不敞亮,真是……”恶心。那这钱该怎么用呢?景平思量这事:太师叔不缺什么,我也不缺……我总想护着他,得了银钱又像小孩拿了压岁钱要给大人献宝一样……真是没出息。不对不对,我这是拿钱给家里的。嘿嘿嘿。他心思百变,理出个让自己开心的因果,顺着这条思路继续想:他树大招风,我该帮他把这钱花在刀刃上才是。“太师叔。”景平喊人,他骑马稳着气息压低了声音,“你曾说我若是有想做的差事,便跟你说?”难得他主动开口。李爻看他。“通过组织富户游览打通多国商路的事,能跟皇上说,让我参与吗?”李爻向来觉得景平能力不低,不该被困在太医院做个无名医者,眼下难得他主动请缨,便道:“好说,这事本来也是你的提议,成型了不是交给礼部,便是户部,回到都城给你谋个负责此事的官位不难。也或者皇上会彻底恢复你世子的身份,他都提过两回了。”李爻不细问,答应得痛快,让景平诧异。他高兴起来,撒开缰绳一抱拳:“多谢太师叔。”李爻瞥他一眼,而后目光没挪开,笑眯眯地把他从头到脚看了几个来回。景平被他看得后脑勺发凉:“怎……怎么了?”“礼部还是户部,都是后话,眼下有个更重要的事需得你去做。”“何事?”李爻没答,神神秘秘笑得更坏了,扬鞭打马,带众人加快步速,进了信安城关。这地方是景平的故乡。记忆中的城墙很高,房子也高,道路宽阔,就连穿城而过的溪流都像大河一样。而今,景平成年了,却觉得一切都变小了,没有记忆中巍峨壮阔,与其他城镇没太大区别。因为地震,外城变得破败萧条,记忆里清澈的溪流里混着泥沙。景平当年太小了,对家乡本就不甚具体深刻的记忆,被时间磨得更加模糊了,但他对信安城有种骨子里的牵绊,熟悉又陌生。他心里有点难受,听说不得善终之人的魂魄会一直盘桓于暴毙之处。爹娘的魂魄还在这里吗?看没看到他回来了……南晋的军队无政令不得入城。是以,皇上派给李爻的四万大军得在城外安营扎寨。李爻只带着内侍庭侍卫队入城,依旧乌泱泱的百余人,招摇极了。他声势浩大,半点不收敛,直奔府衙。信安城太守被告知康南王即将亲临,早晚了八村。收拾好仪容,滚出来迎接上官时,李爻已经背着手在府衙门前等候多时了。“下官胡晓,恭迎王爷大驾。迂缓怠慢,请王爷恕罪。”这胡大人五十多岁,从面相看,该是个爱笑的,眼尾、鼻梁生了很多笑纹。若再细看,一把长胡子末端居然编了个小辫,辫子尾巴上还系着个小蝴蝶,粉嫣嫣的缎带,八成是慌乱来接驾,自己都忘了。李爻没点破,端着个架子:“大人不需多礼,是我来得突然。我等舟车劳顿,劳烦大人给安排住处便是。”胡太守从未与李爻接触过,摸不准他的脾气,保险起见,当然是王爷说什么便是什么。当即给王爷牵马领路去了驿馆。他到了地方亲力亲为安排接待事宜,就差钻进李爻那屋里,亲自拿扫帚给他整理床铺了。李爻没客气,他乐意折腾便随他折腾。这胡太守或许是见景平无时无刻不跟着李爻,戴着很冷酷的面罩,一脸淡素也不说话,便总忍不住偷眼看。在他不知偷看了景平多少眼之后,李爻悠悠道:“胡大人认识我身边这位大人吗,他面善么?”胡晓顿觉失礼,陪笑道:“见大人气质端雅清俊,忍不住多看两眼,对不住了。”李爻皮笑肉不笑地看他一眼,送给他一句“胡大人公务繁忙,不必多照顾”把人轰走了。院里清净下来。李爻又一次从头到脚打量景平,不待景平彻底发毛,他一点手,无人注意的院墙暗影里有人过来,正是那报信的书生。李爻目光掠过景平手上的斑驳,低声问:“脸上若是也有这样的瘢痕,能不能遮住?”书生垂眸看过景平的手,便笑了:“好说,即便脸上沟壑坑洼,属下也有能耐将人变成貌赛潘安、肤若白瓷的美男子。”李爻一拍巴掌:“那你快给他捯饬捯饬!”景平不明所以,却知道太师叔没憋好屁。见那书生做手势请他进屋,只得先跟他进去。书生让景平在铜镜前坐好,从书篓里拿出一堆东西,铺在景平面前。妆粉、胭脂、还有许多细小的、景平叫不上名字的工具。景平顿时看得眼晕——这些玩意比姑娘梳妆的家伙事还麻烦。这一刻,他明白了李爻所谓的“捯饬”是何意,突然怂了,少有地面露菜色。书生见了便笑:“大人莫紧张,公务有关,一会儿王爷自会与大人交代,”说着,他自来熟地将景平的面具摘下,赞道,“大人骨相堪称完美。”景平心底寒意更盛了:“他……王爷到底要我做什么?”书生不回答,和腻子似的拿着瓶瓶罐罐调水搅合,跟着,将那腻子往景平脸上细抹了一块。第064章 妓馆景平推门出屋的时候, 李爻正在院子里,他又披了斗篷,硕大的风帽遮了满头白发。听见门响, 李爻蓦然回身, 眼底有惊鸿一瞥过。他几不可见地短暂呆愣之后, 迎着景平过去, 赞道:“哎哟,我来看看,这是谁家的俊俏小郎君!啧啧啧, 陌上人如玉, 公子世无双也不敌眼前人啊……词穷词穷。”他紧跟着想说“我若是姑娘,用抢的也得把你弄回家拜堂”,流氓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只满眼欣赏地看着人家。那个意乱情迷时的吻, 他终归是暂时没办法当做无事发生。景平戴惯了面具,脸上骤然没了遮挡, 特意的不自在,得李爻这般夸奖又打心眼里高兴。一时没想好脸上该摆出副什么表情,只得僵硬地冲人家笑了笑。年轻人确实是很好看的, 书生只用颜色适当的妆粉, 将他脸上、手上的斑驳遮掩去, 又给他掂配了一身颜色鲜亮的衣裳——根本不用费力修饰五官, 已然足够惊艳。平日里, 景平衣服多以灰、蓝、黑色为主, 脸素还戴面具……往那一站, 自带“莫挨老子”的气质,冷硬、锐利、生人勿近。是种神秘的、残损又哀默的美。而今, 他露全了脸面,拒人千里之外换成了安静文质,隐约还带着丝让李爻忍不住调戏的情怯。长身而立挑起一袭孔雀绿长袍,袍角坠着丝丝缕缕樱桃色的图腾纹路,红绿撞色,反衬得他皮肤白皙,失血后不佳的气色都似好了许多。“来,给爷笑一个,你太严肃了。”李爻逗他。景平浑身不自在,扭捏道:“太师叔到底要让我去哪?”他脸颊飞起两片轻轻的红。李爻看在眼里,没挑破,臭不要脸地暗地感叹:小屁孩子果然是嫩如往昔,这么多年依然爱脸红。他扬手搂了景平往外走,语重心长:“你看,咱俩认识也好些年了……你太师叔场面上八面玲珑,你好歹能近朱者赤对吧,一会儿呢,你就当自己是个有文化的流氓,帮我稳住人,别的不用多管。”景平越听越不对:“你到底要我去哪里?”“象姑馆,”李爻毫不隐瞒,“别怕,松钗陪你一起,更何况那些人也不敢把你怎么样。”景平倒不是怕,他知道这名为“松钗”的公子是避役司的人,瞬间猜到那馆子八成与牵机处有关,问道:“你何不自己去,松钗公子易容之术高明,让他帮你把头发染一染。”这回轮到李爻苦笑了。松钗搭茬道:“唯独这一点,是不行的。”景平神色暗淡了下去,李爻笑着在他后背一拂:“再说了,钓鱼要有饵,你们先去,我自然会在合适的时机出现。”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景平好大个儿的鱼饵只得头前打窝。他和松钗骑马奔目的地溜达,穿街过巷,眼见灾后城内的贫富差距迅速拉开,能见穿带光鲜的富贵人,也能见衣着褴褛的乞讨者。一路走,一路看,如今物非人也非,不知不觉间,便要路过曾经旳信国公府。现在那地方是越王殿下的府邸。景平遥遥一瞥,见屋脊房梁的轮廓勾影依旧熟悉,房檐上的一砖一瓦不知多少次溜进他的梦里……当年惨事的因果他尚未查明,自觉愧对父母,不敢再往那个方向看。仿佛一眼望去,不知何处便能长出一双审视他的眼睛。恍惚间,景平想起花姨婆在弥留之际告诉过他,娘亲想要他自由。她不愿他背负身份,更不想他纠结恩怨。可惜景平已知旧事内有蹊跷,实在没办法活得这般没心没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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