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爻是让走便走,毫不假客气,跟在座诸位道别,谢陛下接风的隆恩,带着景平扭脸走了。但这并不代表他对这事没想法。爆炸案非常蹊跷,起初一天四连炸,惊天动地是为了赶落着皇上快点还朝,消停了几天,重新挑衅,依旧不伤人地炸在城外,还在烟花里捣鬼,手脚长得伸到皇上宠妃身边,可真是有意思极了。有人在布局,意在……针对工部?那么后续是什么……阻碍火器研发。再然后呢?可想而知。当真一环套一环。若是六七年前,李爻必然已经按捺不住,倒要看看是谁在打军备的主意!如今,他已知皇家对他的忌惮,心里深深埋了个结,不好刚回来就锋芒毕露,暂时以不变应万变。但他终归是心有隐忧算计,脸色沉得很。景平上车一直没说话,突然凑过来,拉了他手直接按在他脉上。猝不及防,李爻一怔,而后也没做躲闪。车厢内片刻安静,只李爻时不时一两声咳嗽。景平今日没带手套,李爻垂眼便看见对方手背上的斑驳旧伤疤,与他皮肤本白的颜色红白对比,烈得扎眼。他看景平号脉手势娴熟,问道:“你之前号脉不是双手一起吗?”景平没抬眼:“双手省时间,但若想诊得细,还是要一边一边来。”且这样,我就能在你身上多耗些时间。片刻,他换了另一手,脸色阴郁:“太师叔,近来是不是偶有胸闷?”李爻暗惊,不动声色地收回手:“都城克我,回来就浑身难受。”他说话向来虚中有实,景平倒也能摸出些真假门道,垂眼收尽眼底的隐忧,换话题问:“那湘妃怒很厉害吗?这般一直查不出因果,受累的除了三司,只怕还有工部。”李爻刚想闭目养神,听他一语道破关键,眼角漾出点笑意:“你向来挺聪明的。”他待景平亲密,多是长辈对晚辈的关怀照顾,即便独处,也极少非常仔细地端详景平。这会儿马车空间私密,只有月色偷跑进来。景平背光坐着,被月光描了一圈轮廓。可能因为喝了酒,李爻在咫尺间突然觉得景平有些许陌生。当年的小孩已经成了大人的模样。那恍惚一挫而散,他再定神看时,便又看清他还是他了。年轻人眉眼轮廓清俊得发冷,还带着初遇时少年假装老成持重的影子,对方的目色落在李爻脸上,有种难以描述的柔和,即便面罩总是冷冰冰、硬邦邦的,李爻也不觉得他冷漠淡素了。李爻心底升起些惋惜,阴差阳错啊,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毁了一半。他忍不住问:“方才嘉王提到能够医治伤疤的药膏,你想不想试试?”景平一愣,眸色随即暗哑下来——他还是不愿与我多论政务。他看对方片刻,把左脸的面具摘下来了。那面具他极少摘下,有时李爻甚至错觉他睡觉时都是戴着的。现在骤然摘掉,那陌生的感觉又回来了。景平低着头,眼睛藏在眉弓高壑的暗影里,指尖随意摩挲面具的线条,轻声问:“太师叔会嫌我丑吗?”这跟我嫌不嫌你有何关系?这念头一闪而过,李爻又即品出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分量,莫名得意起来,正色答道:“当然不会,而且你也不丑。”景平抬了头,注视着李爻。他眼眸里有仅容下一人的重视,看得李爻不自在,甚至想躲开目光。李爻扪心自问:我慌什么?同时,景平笑了,笑容很淡。年轻人又把面具戴回脸上:“那就这样吧,面具戴了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如果我不需要它了,它会伤心的……”这可是你送我的。李爻无言以对,他从没发现景平有这么多愁善感的一面,七窍玲珑心思也想不到如何回应。他更不知道,对方用让人哭笑不得的“情深”掩盖了心底最深刻的情愫。景平好似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顺话闲聊:“皇后娘娘国色天香,脸上怎么会有一道疤,像是刀伤?”李爻叹息道:“她自己割的,为了皇上。”第031章 自责美人皆爱惜容貌。景平当年毁容时, 即便尚没尝过因为相貌好看带来的甜头,心里也是难受的,更何况那一国皇后呢。李爻见他难以置信, 道:“皇上这人吧, 耳根子软, 还好色。”看那模样就不是盘好菜。景平心说。李爻又讲:“几年前, 皇上在民间选秀,最初说不得强迫女子入宫,是留了好名声的, 但事情一铺开, 便总有鞭长莫及处了,有人不乐意入宫,也自然有乐于入宫伴驾,选秀开始后, 各地秀女、画师及户部官员逐渐私相授受,皇上知道后, 虽然处置了贪官,还是被言官联名上书劝诫,坊间舆言四起, 说他沉溺美色, 不理朝政。就连身边近臣也没有长得丑的, ”李爻说到这, 苦笑了下, 当年他也在那近臣之列, “正是那年, 春旱严重,都城周边的粮田产新粮不足往年三成, 皇后娘娘请求皇上让她亲自开仓放粮,她到坊间以真容示难民时,脸上便有了那道伤,放粮的最后一日,皇上御驾出宫,亲自来接,礼待恩爱,传为佳话,后来也就没人嚼他以色驭人的舌头根子了。”“她……”景平听得心里五味杂陈,“她为了替夫君正名,自己把脸毁了?即便没有旱灾放粮的事,她也会寻理由到坊间给百姓看自己的脸,是吗……”李爻点了头:应该是的。景平道:“她可真是……又傻又聪明。”“这话如何讲?”李爻莞尔问他。“嗯……”景平低着眼睛,措辞片刻,“这感情也太卑微了,指着花心萝卜感念恩义,简直痴人说梦,但那萝卜偏偏又是人王地主,往后哪怕为了声名、为了不被言官戳脊梁骨,在面上都会一直待她好,所以……她若想要真情便是傻,若想要稳固后位,便算是聪明。”李爻听得有趣,又问道:“怎么叫‘算是’呢?好像很勉强……”“心思不专的人若真对她生了坏心,总会寻出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弃她淡她。”景平说完,“哼”了一声,气呼呼地想:说到底还是皇上不是东西,自己散下的烂摊子,要发妻去平息。李爻暗暗赞叹景平看事通透,终于问他道:“你真的想在太医院吗?若是想去别处,大可跟我说。”景平像得了天大的夸奖,小心翼翼藏起眼底踊跃的星亮,笑眯眯地道:“先在太医院就挺好的,我想去看看你病案的记载。”他说完拉着李爻的手,压着理肺的穴位,好久没再说话,却好几回偷偷看李爻。李爻让他这偷偷摸摸的眼神看得心烦意乱:“这么看我做什么,有什么话想问?”景平张了张嘴,又舔舔嘴唇。“说吧,”李爻瞥他,“我都要给你噎死了,新出嫁的小媳妇儿都比你痛快。”这比喻让景平眼前一黑,他随即胡思乱想:要是能嫁你,做小媳妇倒也乐意。他看李爻等他呢,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你跟皇上……他一边说对不起你,又一边什么都依你……你这身体是不是和他有关?”李爻惊骇:这小子该不会听到什么风声?不应该啊……念头只是一晃,就听景平继续道:“是……他气你了,还是……负你了?他和你……你和他……你们……哎呦——!”支支吾吾话没说完,景平后背挨了一巴掌。可疼了。李爻是抽手就扇,一巴掌半点不留情,指着景平鼻子数落:“你脑袋里是脑子吗,胡伯昨儿晚上拿拌面的浇头给你拌脑仁啦?一团糊涂!”景平见他真生气了,忙端正坐好:“你别生气!我胡猜的,毕竟你……”他腼腆笑了笑,“你长得这么好看,你没这份心思,保不齐他有呢。”他一边说,一边拉了李爻的手拢在掌心里,像继续给对方揉穴位,又像人家打他一巴掌,他还生怕对方手疼。亲昵里带着几分贱嗖嗖耍赖的安抚。李爻看景平顶着张木然的脸办如此狗腿的事,好气又好笑,继续沉着脸:“简直胡说八道,我跟皇上半点你说那种情意都没有。”其实,这份隐忧扰景平很久了,他想不通是什么样的过往,能让一国帝王对臣子存着近乎放任的宠溺纵容。那得是多大的喜欢才能在当着外人都低声下气?今天他听李爻否认得干脆,终于石头落地,心中喜忧参半:若不是因为情债,又会是为何……“哼,老子可不喜欢男人。”李爻又道。景平:……这不彻底完蛋了吗,另一块石头又压胸口了。求神拜佛投成女胎也是下辈子的事了,如今怎么办?他叹了口气,惆怅地想:我胡思乱想什么呢,难不成真指望有和他辅车相依的一天吗,他那么好,我……只要能把他医好了,看他平安开心,也就够了。李爻见他眼睛里风云变幻,一会儿开心,一会儿惆怅,实在闹不明白这毛小子的心思了,索性往后一靠,闭目养神。两日过去,到了大朝会的日子。李爻早巴巴起床,穿戴整齐,发现景平早在院子里等他了。这天还没亮呢……景平道:“昨天手续都齐了,我今天去太医院报到。”他晃了晃崭新的腰牌。“你去这么早做什么,”李爻时间紧,问着话往外走,走出两步回过味了,笑道,“想蹭车?相府又不只这一辆车,跟胡伯说一声,给你安排驾车。”景平追着他,掀帘让他上车,自己也跟上去了:“太师叔就让我蹭个车吧,我现在不过是个芝麻小官,让别人看到独有辆车子上职,不好。而且你不是八日才早去一回嘛……往后我早上蹭你的车,下职自己走回来就行。”说完,跟李爻忽闪了两下眼睛。李爻想说这官职是暂时的,且信国公世子身份贵重,车又是相府出的,看谁敢嚼舌根子。一转念,提醒自己景平长大了,该是有自己的考量,蹭车也不是什么大事,随他去吧。晋朝的太医院设在前朝、后宫之间。二人自同安门下车步行,景平能把李爻送到等上朝的九卿房,再去太医院。春末夏初,太阳升得早,琼楼玉宇被晨辉描出轮廓,越往后宫方向走,越是静谧。景平溜溜达达,抬眼看皇宫大内富丽堂皇,他置身其间不觉稀奇震撼,倒莫名地落寞孤单,依靠念着与李爻在同一座院墙内、同一方天空下,眷恋和安稳之感油然,又将惆怅冲淡了。太医院值班房的门虚掩着,内里灯烛没灭,两位当值太医在冲盹儿。景平没吵人,往正堂去了,寻来抹布水盆,把桌椅、书架仔细擦过一遍。正忙着扫地归置,他余光瞥见外面来人了,身形似是个老人家,往隔壁屋去了。这是哪位大人上值了吧。景平过去打招呼,他敲门:“大人。”老人背对着他,正拿着个大册子翻看,聚精会神。许是景平走路声音太轻,老人压根没料到有人来,被吓了一跳。册子“咣当”拍在地上。好么,这第一印象……招呼没打先把人吓着了。景平忙称“对不住”,快步捡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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