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光亮幽黄,柔和了面具的冷硬,景平目光里带着几分历经风霜的疲惫,显得亲切不少。那面具勾起掌柜的好奇心,他正待再和景平闲聊,突然打了个喷嚏,跟着咳嗽起来。病来如山倒,一发不可收拾。片刻功夫他满头虚汗,胸闷憋呛,止不住地倒气。景平端详掌柜面相,心想:眼睛突、脖子粗,八成有瘿疾,至于咳嗽……他忍不住挂心起李爻,也不知太师叔好些没有。“在下略通医术,掌柜的若不嫌弃,我帮你看看?”景平道。正这时,小二端了饭菜从后厨出来,见掌柜犯病了,着急把饭给两桌客人上了,抢步跑到掌柜身边:“不碍的不碍的,我们有好法儿。”他说着,从柜子底下虔诚地捧出个红布包。巴掌大小的布包里三层,外三层,红布下面裹红布,一层层打开,里面不是灵药,居然是块乌木牌子。小二把那破木牌背东朝西,恭谨地奉在柜台上,摆在掌柜的面前。掌柜的咳嗽着、颤巍巍地绕到牌子面前,双膝跪下,捏出个认不出的手诀,向牌子“咚咚咚”磕了三个头。砸地的脑袋仿佛不是自己的,地面都在震。三个头磕完,额头果然红了一大片。小二借这档口倒来一碗白开水,从柜台后摸出个瓷瓶,把里面的药粉倒在水里化开,给掌柜喝下去。说也神奇,喝完药水片刻,掌柜的就还魂了,胸不闷、气不喘、咳嗽一声都没了。之后,二人又以奇怪的姿势对木牌子拜了拜,跪地低声叨念片刻,重新把牌子包好,收起来了。沾上医术,景平多一分在意,沾上咳嗽,他多千百分在意。依着他的判断,掌柜的出汗心悸跟咳嗽是不同的病灶,怎的当真有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吗?他忍不住问:“这药居然如比管用?”掌柜的故做诧异之状:“小兄弟看似走南闯北,竟不知离火神君吗?”景平这两年确实四处走,但他多是在人烟杳渺的地方长待,给李爻找医咳嗽的药材,光太白深山就待了小半年。掌柜的问完,见景平依旧莫名,另一桌的客人却弯嘴角笑了。“看来这位爷知道。”掌柜的惯会察言观色。那贵公子温和道:“知之不详,还是掌柜的给说说吧。”掌柜的话匣子彻底开了:“这离火神君呐,是离火教的真主。最初,我也是不信这教啊、会啊的,咱想这不就是江湖骗子嘛。直到去年秋天,城东头儿老胡家媳妇得了怪病,恰逢离火教的分舵主来住店。人家仁心纯善,去给看过之后,两剂药下去,那病就好了大半。后来他只看我的脸色,就知道我当时总是冲风咳嗽,也给开了药粉。他跟我说,服药前真心祝祷,药效加倍。这不,你看我现在喝下药去立刻就好了,”掌柜的眉飞色舞,最后神神秘秘地问道,“小兄弟知道这位真主是谁吗?”景平皱眉看他,觉得这人不光身子有病,脑子八成也有病,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掌柜的故弄玄虚地压低了声音:“真主是重黎转世,来人间经历九九离火劫、解救苍生的,正是咱们当今圣上……”掌柜的说到这,向都城方向掐诀遥遥一拜,“这真是……天佑我大晋,吾皇万岁!山河万年!”景平不知该怎么接话,觉得整件事透出难言的诡秘,可一想到那药粉止咳,他道:“掌柜的能把灵药给我看看吗?我想学习学习。”“别弄洒了就行。”掌柜的大方极了。景平小心翼翼,用小拇指沾了盖子上的粉末,贴鼻子闻了闻——没味道。他又点在舌尖一点,甜丝丝的。但那甜味很突兀,像是为了遮掩药物本身的味道后加的。这样一来,实在很难分辨药粉里到底有什么。“怎么样,”掌柜的饶有兴致地看他,“小大夫,这是人间难得的仙方吧?”景平心思挂在李爻身上,说话有点没过脑子:“见效快的药多有副作用,掌柜的还是少用……”他话没说完,掌柜的 “啪”一拍桌子,居然急眼了:“你可知我咳得死去活来时有多想死!本以为你是个有善缘的,谁知也是顽固不化,走吧,今儿就算那位公子不包场,我也不做你生意!”啊?景平直接懵了。他反思自己说话确实欠妥,但……何苦这样呢?他前一刻想跟掌柜解释,后又想:罢了,是我无礼在先,无凭无据揣度他坚信的东西,难怪人家生气。他懒得多做口舌,摸出银钱放在桌上,向掌柜的抱拳:“掌柜的开门做生意,钱还是要收的,今日是我得罪冒犯,给掌柜的赔礼,告辞了。”说完,他跨步出屋,策马趁夜向南——既然老天爷变着法儿要我早回去,我便遂了天意。客栈里只余贵公子一桌客了,他向随行的汉子笑道:“你看出那小兄弟面罩的玄机了吗?”汉子眸色闪了下,却在摇头。贵公子笑道:“若没看错,那小兄弟许是和他渊源颇深。”景平一路出城。月光和着星光,晃出道路延绵的方向。他趁夜赶路,有落花相伴不觉无聊。行了一会儿,更发现夜路上并非杳无人迹。他出城到现在,跑出不到十里路,已经看见三四次拉干草的平板马车,便不由得多看几眼。细看之下,他发现那干草垛子里埋了麻布包,扎口严实,不知里面装的什么。景平一人一马,自然比板儿车的快。他策马超车,回眸一瞥——车夫横眉冷目,极为戒备地提防着他。与车擦错的瞬间,他闻见风里散着股极淡的草药味。药商吗?寻常的药材车不会这样简陋,更何至于用干草伪装?且般接连再三,连夜赶路……景平很聪明,几乎一瞬间就想到了,这是在急调药材,却又不愿意被看出来。看那车马前行的方向正是江南界,他忧虑蓦地涌上心头,没来有地发慌。他理性地劝慰自己,不会是城里出事了,否则动静一定比这大;他又感性而焦急地惦记着李爻——本来就咳嗽个没完,要是闹病沾了他,不直如勾魂使者来索命了吗!想到这,景平再没心情顾月赏花了。他策马疾奔。马儿扬蹄,驾着月光,寻着主人的思念和记挂,一路往回家的方向去。走夜路要比白日赶路慢些。话别两载,景平再看到熟悉的小院轮廓时,天色刚亮。晨雾缭绕中,小院子伙房的位置升起片点炊烟,想来是孙伯在烧早饭呢。看到这幅岁月静好的画面,景平整夜的担心平复下来。他下了马,想缓一缓风尘气,也缓一缓心。太师叔起床了吗?他多长了点肉没有?咳嗽好些了吗?最近又冒出什么新的爱好没?这些问题一股脑冒出来,把景平撞得有点懵。他明明一路回来只盼着快点见到太师叔和师父,眼看立刻进门,心思反而乱了。院门开了个缝。景平把马拴在门口歪脖树上,从门缝一扫眼,见有人坐在院子里。那人侧对着门,正聚精会神削一根细竹子。看到这熟悉的身影,景平眸色柔和下来,不觉弯了嘴角:这回可以,不仅爱好没变,还自己动手削起鱼竿了。他把步子放重了些,推门进院:“太师叔,我回来啦。”第015章 不值李爻回了头,眉目依旧,白发也依旧。他见景平回来,先是一愣,而后露出个柔和无比的笑,放下竹竿和刀子,迎过去:“以为你还要一两天才到的,孙伯备了很多今年的新笋,中午我去给你炒了吃。”李爻从不把自己归在君子的框框里,所以远庖厨之说于他而言形同虚设。从前他身体好时,颇有些口腹之欲,加之总觉得自己年轻气盛、脾气急,就拿做饭的火候磨性子。这歪招把性子磨平了多少不好说,一手厨艺倒是练得极快。在朝为官时,若有同袍到府上吃饭,能得他下厨炒个菜,是要明着开心,暗着得意,好好炫耀一番的。后来,他越发爱咳嗽,冲不得风、呛不得烟,下厨也就少了。只兴致来时才小露一手。景平有幸吃过几次他做的饭,至今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同一盘简单素菜,太师叔炒出来是清新鲜甜,自己炒的则总有股子土油味。说话功夫,李爻已经悠达到景平身前咫尺。两年不见,临别时还略矮他一截的少年,已经高他寸余。在这样亲切的距离间,他是要抬眼才好看对方了。景平一时没说话。他与李爻差辈分,按理说久别重见是该礼数周全一番的,但李爻虽然喜欢装高人,却不爱繁文缛节,老早就跟景平交代过,免掉老气横秋那一套;景平想对他行个常礼,又觉得那样不够表达他此刻的心情。他突然生出个大胆的念想——好想抱一抱太师叔。他早没了亲人,不知道久别重见后,陡然扑过去会不会唐突对方。思虑片刻,景平忍下冲动,退后一步,向李爻行常礼道:“太师叔近来身体安好吗,这两年不在你身边,我很是挂念。”李爻柳叶似的俊秀眉毛一扬,抬手拍在景平上臂,触感是硬邦邦的,他笑容绽得更开了:“偷吃了农家的好肥料吗,长这么结实。”景平:……百转千回的满腔牵念,顿时被搅合散了。可他又觉得真实亲切。太师叔不一直是这样吗。李爻口无遮拦之后,细细打量景平——面具该是找工匠稍微调整过,依旧严丝合缝地挡着斑驳,神色间的幼态已经彻底褪去,眉眼轮廓也长得更开,自带着俊冷神秘、生人勿近的气质。不过李爻不是生人。他扬手,亲昵地摘下景平发丝间埋的两片梨花瓣,顺势轻轻在他背上一带,把年轻人拥进怀里,在对方背上拍了拍:“你一直挂心我,我很高兴,怎么赶夜路回来?多危险。”景平被李爻按进怀里,一时恍惚,如愿以偿的欣喜让他也抬手搂了李爻。对方身上那股阔别两年的香味倏忽浓了,伴着郊野的晨曦雾气,扑进鼻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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