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罪画像」

快乐不快乐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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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不快乐 曝光

“哦,是你啊,进来坐。”

“不打扰吧?”

“哪里话。还要水?”

“好的。”

“那几本书看完了?”

“是的,我今天就是来还书的。”

“怎么样,看得懂么?”

“呵呵,不大懂。很多东西都看不明白。”

“呵呵,没关系,这很正常,对你来讲,这些书也的确是深了点。最近怎么样?”

“还好。”

“可你的脸色可不太好啊。还是因为那件事么?你感到害怕的那件?”

“嗯……是的。”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害怕什么?”

“……”

“我希望你能信任我。看着我。也许,我能帮助你。”

“唔,好吧。我,害怕点名。”

“点名?”

“很奇怪是么?”

“不,我一点也不奇怪。我曾经认识一个人,他不敢一个人过桥。”

“哦?不敢一个人过桥?”

“是啊,后来发展到连独自通过比较狭窄的街道他都做不到,需要太太陪着才行。”

“可是,为什么呢?这也是一种恐惧症么?”

“是的,这也是惧旷症的一种表现。这个人从小娇生惯养,事事有人替他安排,结婚后对自己的太太也是百般依赖。所以他在潜意识里就对太太有一种孩子般的缠附需求,但是在意识层面上,他还不肯承认这种幼稚的需求,于是,就凭借‘惧旷症’的惊恐表现来强加给太太必须陪伴他的义务。”

“后来他治好了么?”

“当然。药物治疗结合行为治疗,他很快就痊愈了。”

“哦,看来也不是无药可救。”

“呵呵,那当然了。怎么样,愿不愿意说说你为什么害怕点名?”

“说老实话,我也不知道。”

“哦?那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害怕点名的?”

“嗯——我也不记得了。抱歉。”

“呵呵,没什么。来,躺到这张椅子上来。怎么样,舒服么?”

“哦,很舒服。”

“想听点音乐么?”

“好的。”

“先听听这个。”

莫扎特的《催眠曲》在室内响起。然后是门德尔松的《仲夏之歌》。蔡琴的《那一段逝去的时光》。

“哪一段让你觉得放松?”

“最后一个吧,前两个听不懂。”

“好的。下午上了几节课?”

“什么?哦,两节。”

“然后呢,又干什么了?”

“打了一会儿篮球。”

“呵呵,生活挺丰富的,感觉累么?”

“有点。”

“那好,你就当自己在休息。下面请按我说的做。首先,把你的身体调整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然后放松身体,慢慢地做深呼吸。”

“像这样么?”

“对,很好。慢慢地呼出来,就这样做,很好。再来一次,深深地吸气,呼气。很好。你喜欢什么样的环境。”

“嗯,海边吧。”

“好,现在你想象自己正躺在海边。海风清凉、舒适。海浪在有节奏地拍打着礁石,唰啦、唰啦,一声又一声。能感到你的心灵么?很好,用心灵去感受你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当你感觉到你的头部的时候,头部就放松了;当你感觉到你的胸部、背部的时候,身体就放松了;放松你的腹部,呼吸越来越顺畅;当你感觉到双臂的时候,双臂就放松了;当你感觉到双腿的时候,腿也放松了。你的整个身体越来越放松,越来越放松……好,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很——舒服,心里很——轻松。身上——好像有——白色的光。”声音低沉,好像说出每个字都要费很大的力气。

“很好,静静地享受吧。”

五分钟过去了。

“好,现在我会慢慢从一数到十。当我数到十的时候,你的潜意识会带着你回到过去某一段时光,你会看到一个对你来说具有巨大影响力的事件。当我数到十的时候,无论你看到什么,想到什么,都请把它说出来。说出来以后,快乐的,你会记住,不快乐的,就会把它抛弃掉。好么?”

缓缓地点头。

“好,那我们开始。1—2—3—4—5—6—7—8—9—10。”

突然可以看见眼球在眼皮下快速转动。

(很好,这说明潜意识已经开始提供信息了。)

“我们在院子里……烤蚱蜢的香味……爸爸用自行车带我回来……要先写完作业才能出去玩……木头枪……比大猛的好。”

(他在回到的这段记忆中,应该不超过10岁。)

“我在和小朋友玩冲锋打仗的游戏(声音变得稚嫩、活泼),在沙坑里……二胖真赖,每次死了都不躺下……那边有解放军叔叔在练队列(声音变得羡慕、憧憬),真威风啊……一二一、一二一……点名……王立波,到。孟凡哲,到。嘻嘻……咦,那个叔叔怎么了?怎么一到他那里就卡住?哎呀,当官的叔叔好生气(声音变得恐惧)……重新点名……怎么又卡住……还重新点名……叔叔加油……口吃?……哎呀,不要打人(身体开始颤抖)……好多血……叔叔被罚一个人在操场上跑步……”

呼吸猛然变得急促,身体剧烈**。

“你看到什么了?”

“倒下了(开始哭泣)……额头……血一直在流……体育老师……点名……打我耳光……不要……”

“好了好了,现在我们结束这次经历。刚刚你所看到的一切,已经深深地印在你的脑海中,无论到什么时候,你都能轻易的回想起来。是么?”

“是……是吧。”

“还能感到白色的光么?”

“……能。”

“很好,现在白色的光慢慢散去,你的身体和精神在慢慢苏醒。我从十倒数到一的时候,你就会完全醒来。懂了么?”

“……懂了。”

“好,十、白光越来越淡,你觉得身心都很放松;九、你现在越来越清醒;八、慢慢恢复身体的正常感觉;七、手指开始有感觉了;六、你的内心平静安详,感到很愉快;五、越来越清醒;四、脖子慢慢转动;三、你感到浑身都蕴藏着巨大的能量;二、就要醒来了,前面就是出口;一、你已经完全清醒了,睁开眼睛!”

深呼吸。

“天啊,我刚才……被催眠了么?”

“呵呵,就算是吧。”

“我想起来了。9岁那年,看见一个口吃的解放军被体罚。”

“嗯,听起来应该是这么回事。”

“可是我为什么一直都想不起来?”

“这叫‘心因性记忆丧失’,这种记忆丧失带有一种选择性。也就是说,你会有选择的去忘记那些带给你痛苦的经历。说穿了,就是一种逃避。”

“我回忆起来的这些事,有帮助么?”

“当然,解决任何问题都要找到关键,尤其是心病。找到原因就好办了。”

“你愿意帮助我么,老师?”

“你信任我么?”

“当然,你愿意么?”

“呵呵,难道我不是一直在帮助你么?”

“谢谢。”

“别那么客气。我只有一个要求,要为我保密,好么?”

“好的。”

睡觉。看书。上课。偶尔打打篮球。

不用考虑有谁会被杀。不用面对吸血的疯子。连噩梦都很少做。

这就是幸福的生活。

方木每天都像其他人一样在校园里或忙碌或悠闲地来来往往,踏踏实实地过了一个星期安静生活。周末抽空回了一次家,饱饱地吃了几顿妈妈做的饭,人也胖了2斤。

天气越来越热,莫名其妙的,心情也好起来。

坐在返校的公共汽车上,轻柔的风吹在脸上,痒酥酥的很舒服。窗外是炽热的阳光,鼻子里有青草的味道。摸摸包里的瓶瓶罐罐,是妈妈塞进来的肉酱和泡菜。懒懒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打盹。

这种感觉,多久没有了?

方木回到寝室,杜宇正在玩CS,听见方木推门进来,头也不回地问候了一句:“回来了?”

“怎么没和陈瑶出去玩?天气这么好。”

“呵呵,她去做家教了。我也乐得清闲。”

方木拿出一瓶肉酱,放到杜宇的桌子上。“给,我妈做的,尝尝。”

“呵呵?”杜宇有点诧异地回过头,“谢谢。”

“小心!”方木手指着屏幕。

“啊?!”杜宇手忙脚乱地按动着键盘和鼠标。晚了,“砰”,被人一枪爆头。

“妈的,不玩了。”杜宇退出游戏,从抽屉里拿出一双筷子,打开肉酱瓶盖,把筷子伸进去搅合了几下,又拿出来放进嘴里。

“嗬!好香啊,你妈妈手艺真不错。”

“那就多吃点,我这里还有。”

“今天晚上我吃面条好了,拌上肉酱,味道一定不错。”杜宇又挑起一大块,放进嘴里。

“你也不怕咸。”方木笑笑。

“老兄,看得出你最近心情不错啊。”杜宇一边嚼着一边说。

“是么?”方木一边整理东西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这样就对了,多和大家聊聊,别老是谁也不搭理。”

“大家都觉得我是个怪人对吧?”方木笑着问。

“嗯……”杜宇犹豫了一下,“也不能这么说吧,总之都觉得你太内向了。”

“呵呵,好。”

“前段时间,总觉得你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刘建军有一次跟我说看见你深更半夜地在走廊里转悠。有什么心事,不妨跟我说说。我们是好朋友,不是么?”

方木看着杜宇,他一脸诚恳的表情。

第一次送他东西,就把这家伙感动成这样。

“对。”方木重重地点了点头。

吃过晚饭,方木和杜宇坐在各自的电脑桌前。杜宇又在CS里不知疲倦地厮杀。方木本想好好整理一下**一案的档案,可是在这个下午,实在不想让那些阴暗、血腥的东西占据自己的头脑,就随便打开一个网页漫无目的地浏览着。

门被推开。刘建军拿着篮球和几个同学嘻嘻哈哈地闯了进来。看见方木也在,几个人的声音不约而同地都降低了。

“还玩呢?被人爆几次头了?”刘建军扔下球,一把拽下杜宇头上的耳麦,“走吧,打球去。”

“玩完这把,玩完这把。”杜宇眼盯着屏幕敷衍着。

篮球蹦跳着落在方木脚下,蹭在牛仔裤上,留下一块灰迹。

方木把球踢回去。

刘建军见弄脏了方木的裤子,有点尴尬地说:“对不起啊。”

“没关系。”方木摆摆手,回过头去继续浏览网页。

“我靠,哎呀,这家伙太厉害了。”杜宇懊恼地向后一靠,“不玩了,今天状态不好。打球去。”

他弯腰从床下拿出球鞋,蹬在脚上,转头对方木说:“一起去吧。”

“哦,不了。”

“走吧,一起去吧。”刘建军也客气地邀请。

“你这家伙,当自己是大牌球星啊,要不要出场费啊?”杜宇笑着说。

方木犹豫了一下,从衣柜里拿出一条运动短裤。

分伙的时候,杜宇把方木要到了自己这一边。

“你们要小心啊,他很厉害的。”杜宇指着方木,煞有介事地说。

半场四对四的比赛开始了。八个人在球场上跳跃着、争抢着,不,准确地说应该是7个人。球赛的头几分钟里,方木一直手足无措地站着不动。既不上去争抢,也没有人给他传球。

有多久没有参加过这样的集体活动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方木都是一个人在篮球场上孤独地练习罚球。参加这样的球赛,他感到非常不适应。

杜宇费力地向篮下突破,起跳后,看见大个子刘建军正扬着手准备给他一个结结实实的大帽。情急之下,余光瞥到方木正站在罚球线附近,一扬手把球传给了方木。

方木一愣,本能地接过球。这时一个同伴已经钻进了篮下,周围无人防守,方木想也不想,飞快地把球传给了他。同伴非常轻松地投篮得分。

“漂亮!”好几个人大声地赞叹。

刚刚得分的同伴兴奋地跑过来,冲方木高高地扬起一只手,方木不知所措地也扬起手。

“啪”两只手掌响亮地拍在一起。

这一声,让方木的心陡然热了一下,他感到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正悄悄地回到他身上。

那些炎热的下午,那些**的、淌着汗水的脊梁,那些大声笑骂和友善的喝彩。

那些在无忧无虑的生活中悄然逝去的青春。

球又传过来,接住球,拍两下,**运球,右肩探出,体前变相……

对,当时我就是这么做的。

晃开的是老大么?

疾停,起跳,出手。熟悉的感觉。

“唰”,篮球直落网心。

“好球!”刘建军大声喝彩。

“我都说了吧,他很厉害的。”杜宇得意地说。

“我来防守他。”刘建军跑到方木身边,紧紧贴住他。

气氛越来越热烈,激烈的身体对抗,加速跑动,接球,传球,抢篮板球,投篮,善意的拍打。

“靠,太准了。”

“这小子,真看不出来啊。”

“重新分伙吧,我们要方木!”

汗水从额头上流下来,方木闭上眼睛。

是的,当时,我就是这么快乐。

直到天黑得完全看不清球了,他们才意犹未尽地离开球场。路过校园商店的时候,方木去买了一个冰镇西瓜。

回到寝室里,大家切开还带着冰碴的西瓜,抢着往嘴里塞,不时有人被西瓜子呛得直咳嗽,引来一阵嘲弄。

“我说方木,”刘建军抹抹嘴边的西瓜汁,“加入法学院篮球队吧,下次打‘硕士杯’,你来打得分后卫。”

“我?”方木扔掉一块瓜皮,突然笑着说:“我可是要出场费的哦。”

大家“轰”地笑开了,刘建军拿起一块瓜皮作势要扔过来,方木笑着做被击中状。

大家正闹做一团,孟凡哲推门进来了,一进屋就差点被一块西瓜皮滑倒。

“我靠,你们干什么呢?”

“是你啊,来一块西瓜?”杜宇招呼他。

“不了,”孟凡哲摆摆手,“我来找汤姆。”

“汤姆?什么汤姆。”方木莫名其妙地说。

“呵呵,你不知道,”刘建军说,“这小子这几天养了只猫,起名叫汤姆。”他对方木挤挤眼睛,“所以我们现在都管孟凡哲叫杰瑞。”

再次爆发大笑,孟凡哲上去猛掐刘建军的脖子。

“哈哈,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猫在哪里。”杜宇一本正经地说。

“在哪里?”孟凡哲松开刘建军。

“在这里,”杜宇举起饭盆,“还剩个尾巴,你要不要尝尝。”

“不会吧。”孟凡哲顿时脸色大变。

“真香啊。”杜宇装作意犹未尽的样子咂咂嘴巴。

“好了,他逗你呢。”方木看见孟凡哲的眼睛都要突出来了,忙开口说道。

“你这家伙。”孟凡哲恢复了常态,悻悻地说。

“你也太单纯了吧,这也相信?”杜宇大笑着。

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气急败坏的喊声:“孟凡哲,快来,你的死猫在我床上拉屎了!”

“来了来了。”孟凡哲急忙转身跑出去,几个人也跟了出去:“呵呵,哪个傻帽这么倒霉。”

“好,我也走了,方木,哪天我们好好较量一下,一对一。”刘建军站起身来。

“好。”方木笑着说。

“至于这些瓜皮……”刘建军装作沉思状,伸手去拉门,“你们自己收拾吧。”说完就笑着拉开门溜了。

杜宇捡起一只拖鞋扔过去,结果“啪”的一声打在门上。

“呵呵,这厮。”

临睡前,方木去洗澡间冲了个凉。站在喷头下,冰冷的水淋满全身,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方木仰起头,让水流尽情地冲刷着自己的脸庞。

身边是两个数学系的男生,边洗边讨论今天在图书馆里遇到的“身材超棒”的美眉。

隔着窗户上的花纹贴膜,能隐约看到对面宿舍楼中的点点灯光,模糊又温暖。

其实生活中有很多快乐,只是我一直觉得自己不配去享受。

回到宿舍里,杜宇已经开始打呼噜了,不过这家伙很细心,给方木留了一盏台灯。

方木感到很疲惫,很久不运动了,膝盖和肩膀酸疼得要命。不等头发干透,他就躺在床上。

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他把手伸进枕头里,是那把军刀。

躺在床上,方木细细端详着手里的这把军刀,墨绿色的刀柄,粗糙,曾被火烤化的部分略有起伏。打开来,刀锋在台灯光的映衬下寒冷无比。

方木翻身下床,把军刀塞进衣柜里的一堆衣服下面。

重新上床,关灯,睡觉。

梦中的杜宇隐隐地听到自己的室友在床上翻来覆去。

“这家伙,不会又做恶梦了吧?”他小声嘟囔了一句,又沉沉睡去。

凌晨一点,方木猛地翻身下床,打开衣柜,拿出那把军刀。

面无表情地把它塞进枕头下,扯开被子蒙在头上。

终于,睡意如沉重的黑幕般悄然袭来。

星期三下午,全校大会。

会议的主题是贯彻省教委关于“学以致用,用科技推动伟大事业”的纲领。全校的教职工都参加了大会,礼堂里挤得满满的。当然,一大半的人都在睡觉。

校长讲话。校党委书记讲话。分管教学与科研的副校长讲话。

齐副校长是刚刚从科研处处长提拔上来的,大概是第一次在全校亮相,看得出很紧张,也很兴奋。前两位领导的发言总共没超过半个小时,这家伙说了快一个小时了,才谈到了“第二个问题的第二个方面”。

方木在下面昏昏沉沉地打着瞌睡,礼堂里很热,能感到汗水顺着脖子向下淌,粘粘的很不舒服。他费力地睁开眼睛,边揪起衣领呼扇着,边四下张望。

呵呵,杜宇歪着头睡得正香,口水都流到肩膀上了还不知道。旁边的倒是没睡着,不过头一点一点的,估计也快坚持不住了。

“***同志就曾经说过:‘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这既说明了科学技术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的重要地位,也给我们这些科研工作者们提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究竟为什么要搞科研?”齐副校长故意停顿一下,不过台下的听众们睡觉的睡觉,醒着的也是眼神散漫,并没有起到引发深刻思考的效果,只好自答自问:“为了服务实践。”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拿起茶杯,喝了口水,吐掉茶叶,打起精神说:“过去,我们在这一点上做得很不够。教授们为了评职称,为了出成果,就是闷头搞课题,很少去考虑自己研究的东西究竟对社会实践有没有指导意义。这就造成科研和实践的严重脱节。你搞出来的东西没有人用,也没有用,那你整天闷在屋子里还有什么意义?”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动作夸张地扬了扬:“这里有一封表扬信,虽然是写给我们的一个学生的,但是,我觉得,这个学生可以成为在座每一个人的榜样!”

全场顿时安静下来,很多假寐的人都睁开了眼睛。

齐副校长显然很满意这种效果,他打开信封,抽出几页纸:“相信大家都知道,前段时间,J市连续发生了几起杀人案,作案手段非常残忍。公安机关也很挠头啊,案子迟迟破不了。而我们的一个学生,把他在学校里学到的知识,应用到司法实践中,协助公安机关成功地破获了系列杀人案……”

方木的眼睛瞪大了。

“……有一个被成功解救的被害人,她的父亲送来了这封感谢信。我看了很受感动,一个在读的学生,能够不畏艰险,积极进取,发扬理论联系实际的优良作风,这种精神,就值得我们大力提倡和赞扬!”

台下的人群开始兴奋地交头接耳,互相打量着。

“静一静!静一静。”齐副校长满面红光地伸出双手作安抚状,“现在,我们就请法学院2001级犯罪学专业研究生方木上来谈谈自己的感想。”他把麦克风凑到嘴边,“方木同学,方木同学,你在哪里?”

方木的大脑一片空白,直到杜宇推了他几下,他才回过神来,呆呆地举起手。

一束聚光灯啪地照在他身上,一个大大的光圈笼罩在他周围。

“快上来,到这里来。”齐副校长热情洋溢地站起身来。

方木的眼睛被灯光照得生疼,他茫然地看着周围,坐在同一排的同学已经自动站起来,给他留出了空当。他只好站起来,费力地从同学们身边挤过,沿着过道向台上走去。那个光圈一直跟着他移动,身边有照相机在不停地噼啪作响。

这段路有多远,为什么总也走不到头?方木的眼前全是白光,眩晕感接连袭来,他感到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逃走吧,转身,沿着过道一溜烟跑出去。

早就等不及的齐副校长站在台边,一把把正在拾阶而上的方木拉了上去,顺势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扶在他的肩膀上,半推半拉地把他拽到话筒前。

“来来来,方木同学,谈谈你的感想。”

方木身体僵直地站在话筒前,茫然地打量着台下的人群。每个人都紧盯着他,眼神中的含义各异:好奇、猜测、不屑、羡慕,还有嫉妒。

是做恶梦吧,都消失吧,眼前的一切,包括我自己。

足足过了半分钟,方木蠕动着嘴唇,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我……”

在一旁早已不耐烦的副校长提醒道:“说说你协助公安机关破案的过程吧。”

聚光灯下,方木的脸惨白如纸,汗水从额头上成绺地往下淌,牙齿仿佛**般紧紧咬合在一起。

全场的听众都屏气凝息,静静地看着台上这个一言不发的男孩。

“好了。”齐副校长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凑到麦克风前,勉强笑着,“此时无声胜有声。方木同学一定有很多话要讲,不过看得出他太紧张了。请你先下去吧,方木同学。”

这时,力气才仿佛回到了自己身上,方木迈着两条僵硬的腿,走下台。他没有回座位,而是穿过过道,迎着两边的窃窃私语和无数目光径直出了礼堂。

“喂?”话筒里是邰伟冷漠的声音。

“……”

“喂?哪位?”

“是你把我的名字告诉那女孩的家长的?”

“呵呵,原来是你啊。怎么样,收到表扬信了?”邰伟的语气欢快起来。

“你……”

“呵呵,学校表扬你了么?”

“你怎么想的?”方木不想骂脏话,忍住气问。

“我怎么了?是想给你个惊喜嘛,怎么,你怕引来报复?不会的,放心吧,**已经一个亲人都没有了。”邰伟有点诧异。

“砰”,电话被狠狠地挂断。

“这家伙,怎么了?”邰伟莫名其妙地看看手机,好心被当作驴肝肺,他也挺恼火。

回寝室的路上,方木一直低着头,尽量溜着墙根走。

已经散会了,校园里到处都是奔向食堂和寝室的人群。有人看见方木,都投来好奇的目光,方木盯着脚下,飞快地往寝室走。

好不容易回到寝室,方木暗暗松了口气,一推门,却满满当当地挤了一屋子人。

他们好像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方木一进门,大家安静了几秒钟,随后就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

“方木,校长说的事是真的么?”

“那家伙长什么样?”

“听说他还吸血,是么?”

“公安局给你奖金了么?”

方木奋力拨开人群,站到自己的电脑桌前,转身,扫视了一眼满怀期待的人群,突然冷冷地说:

“出去。”

有人还要开口。方木大喊一声:“出去!”

大家被吓了一跳,有人不满地嘟囔着:“有什么啊?不就是破了个案么?”

方木转身坐下,把后背对着他们。

他们尴尬地站着,杜宇出来小声地打着圆场:“他心情不好,你们先走吧。”

终于,寝室里只剩下方木和杜宇两个人。方木拿出一根烟,颤抖着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头向后,疲惫地靠在椅子上。

杜宇小心翼翼的看着方木的脸色,想了想,开口说道:“校长也真是的,让人家上台发言,好歹也得给点心理准备啊。就那么上去,多尴尬。”

“我谢谢你了,”方木有气无力地说,“不过请你闭嘴,否则你也给我出去。”

杜宇满不高兴地撇撇嘴,不过没再说什么。

电话响了,杜宇看方木没有动弹的意思,就走过去拿起话筒,说了几句,就把话筒递过来。

“方木,乔老师找你。”

方木打起精神,接过电话。

“喂,乔老师您好。”

“方木?你现在忙么?”话筒里是乔老师底气十足的声音,可是语气冰冷,全没有往日的亲切。

“不,不忙。”

“好,那你来我家一趟。”说完,不等方木回答,乔老师就挂断了电话。

乔允平教授坐在客厅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时间不长就觉得胸口发闷。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尽力向远处眺望着。铅灰色的天空,有大朵的乌云,看起来并不让人感到舒畅。低下头,看见方木正在和楼下卖水果的小贩讨价还价。

他满头大汗,看得出是跑来的。挑选了一会后,买了一挂香蕉,两个菠萝,几个桃子和山竹。

乔允平看着方木急切的样子,心中的火气消了大半。

在所有的学生中,乔允平最喜欢方木。记得在研究生入学复试中,这个笔试成绩很一般的学生在口试中表现出了相当的天赋。乔允平连问了几个西方犯罪史的问题,方木都对答如流,不仅基本理论扎实,见解也颇为独到。乔允平当时就决定收他做弟子。而且和那些入学后就无所事事地混日子的学生相比,方木要勤奋得多,除了必要的功课之外,还经常去司法机关收集资料。乔允平很赞同这种做法,他始终认为犯罪学研究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事实说话。但是今天,这个一直让他宠爱有加的弟子让他大动肝火。

门铃响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老伴看看阴沉着脸的乔允平,叹了口气,起身去开门。

“是方木啊。快进来。”

“师母您好。”

“哎呀,来就来呗,还带什么东西,你这孩子真是的。”

“应该的,也没花多少钱。”

师母接过方木手里的水果,转头向客厅里喊道:“老乔,方木来了。”

乔教授眼瞅着窗外,板着脸一声不吭。

方木有点尴尬,勉强笑着换上拖鞋。师母拉拉他的袖子,小声说:“老头又犯倔脾气了,顺着他点,无论说你什么你都别反驳。”方木点点头,走进了客厅。

乔教授看也不看方木一眼,起身去了书房。方木只好也跟着他走了进去,想了想,又回手把门关好。

乔教授眉头紧锁,坐在转椅上一言不发地喷云吐雾。方木不敢坐下,只能垂着手站着。乔教授吸完一根烟后,指指旁边的一把椅子,又把眼前的烟盒推过去。方木小心翼翼地坐下,犹豫了一下,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燃。

两个人沉默着吸烟,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最后还是乔教授打破了沉寂:

“下午,齐校长说的事,是真的?”

方木心里咯噔一下。其实在他来这里之前,就预料到乔教授可能是为了这件事找他。邰伟擅自把自己的名字透露给徐杰的家属,以及齐副校长在全校师生面前让他上台讲话,这些都让方木很恼火。其实平心而论,帮助公安机关侦破刑事案件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但是方木并不想因此受到很多人的关注,所以对他的恼火来讲,究其原因,主要还是方木的个性所致。不过乔教授对这件事的强烈反感,倒是出乎方木的意料。

“嗯,这个……”方木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就说是,还是不是!”乔教授的音量很高。

“是真的。”方木老老实实的承认。

“你详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木只好一五一十地把**一案的前后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乔教授。

听完,乔教授沉思了一会,开口问道:“你是第一次这么做么?”

方木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说:“不是。”

乔教授“哼”了一声就不说话了,从烟盒里拿出一根香烟,“啪”的一声点燃,皱着眉头吸起来。

方木想开口问问,又不敢说话,只能手足无措地坐着。

“方木,”乔教授突然开口了,“犯罪心理画像的本质是什么?”

“哦?”方木愣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犯罪心理画像是一种经过专业训练后对犯罪进行的推断或推测,”他顿了一下,“这种意见并不是科学的结论。”

“那你觉得你是一个训练有素的犯罪心理画像者么?”

“……不是。”方木低下头,小声说。

“那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向司法机关提供所谓的意见,去影响案件的侦破和对犯罪嫌疑人的认定?!”乔教授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

方木没有作声,不过他觉得已经知道乔教授为什么发火了。

“一个好的犯罪学研究者,要对自己的专业和研究对象充满敬畏。”乔教授表情激动地说,“尤其当他用科学知识去指导司法实践的时候,他首先需要坚实的学术基础,其次需要严谨、认真的态度。你要知道,我们的意见可能会影响一个人的权利、自由,甚至生命。这不是儿戏,”他用手指敲敲桌面,“衡量一个犯罪学研究者的真正价值并不是看他发表了多少论文,主持了多少课题,而是要看他的学术良知,看他能否用扎实的理论、丰富的经验去真正为司法实践提供科学的帮助,”他把脸转向方木,“而不是依靠看过几本书,依靠所谓的天赋,依靠小聪明去碰运气!”

方木面红耳赤地听着,一声也不敢吭。

“**的案子,看起来你大获全胜。可是在我看来,完全是你走运!”

方木抬起头。

“不服气是么?”乔教授板着脸,“第一,**作为‘无组织力的连环杀人犯’的特征太明显了,将来没有人把他当作典型案例我都会感到奇怪;第二,你在判断佟卉被杀的现场的时候,依据是什么?直觉?你虽然侥幸碰对了,可是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判断错了,可能会延误解救被害人的时间!佟卉可能那个时候还没有死!第三,徐杰被绑架后,你明明感到不符合凶手的作案规律,为什么没有考虑可能是其他人模仿他作案,而是坚持认为那是凶手在储存血源?”

方木的额头冒出冷汗,脑子在飞快地回忆**一案的整个过程。

的确,是我自己太走运了。

我太自信了,任何一个环节出现疏漏的话,都有可能导致完全不同的结果。

乔教授说累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早就凉掉的龙井,抬头看看满头大汗的方木,心有些软了,语气也平和了好多。

“你的实证主义研究精神值得肯定,不过小伙子,你心急了点。要想在刑事司法领域发挥作用,你还要扎扎实实地学上二十年。”

方木拼命点头。

这时师母推门进来,“我包了饺子,方木留下来吃晚饭吧。”方木连忙推辞,乔教授一瞪眼睛:“怎么,批评了你几句,你就有意见了?”说完,就推着方木去了饭厅。

临走的时候,乔教授塞给方木一条芙蓉王。站在阳台上看着他消失在夜幕中,乔教授叹了口气:多好的学生。尽管对方木的画像和推理百般挑剔,可是乔教授不得不承认,心中更多的是对他的赞赏。

只是,希望同样的错误不会出现两次。

进了校园,方木却不想回寝室,一想到那些人好奇的目光就受不了,犹豫了一下,绕道去了体育场。

体育场的台阶上还有白天阳光照射后的余温,暖暖的,坐上去很舒服。

夜色中,成双成对的人们绕着体育场不知疲倦的一圈圈走着,不时有欢快的笑声穿过夜幕传到方木耳朵里,让人没来由地微笑。

突然很想吸烟。方木拆开那条芙蓉王,拿了一支点燃。

其实很长时间以来,方木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似乎一直在追求某种生活,而让他去描述一下那种生活究竟是怎样的情形,他却常常感到茫然。无休止的思索;瞬间的判断;冰冷的现场;电脑里让人不寒而栗的资料;没有尽头的噩梦。这些在两年来如影相随的“伙伴”,此刻,却让他感到疲惫无比。

我究竟要什么?

抬头望望繁星点点的夜空,仿佛有人在亲切地眨着眼睛俯望着自己。

你们,能告诉我么?

快关寝的时候,方木回到了宿舍。一进门,杜宇就告诉他,妈妈已经打过好多遍电话了。

打回去。电话只响了一声,就听到妈妈的声音。

可能她一直在电话边守着吧。

“怎么才回来?”

“哦,出去了。”方木不想多说话,“找我有事么?”

“没什么事,你上次回来的时候瘦了很多,我和你爸爸都很担心你,本来想找你好好谈谈。可是你那么快就回去了。”

“哦,我没事,别担心我。你和爸爸怎么样?”

“我们都很好。”妈妈顿了一下,“小木,能不能告诉妈妈你最近究竟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啊,上课,看书。”

“你是不是还在帮公安局办案子?”

“没有。”对自己的亲人撒谎是最难的,方木自己都感到声音的异样。

妈妈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孩子,妈妈岁数大了,别再让妈妈操心了好么?你整天搞那些东西,跟那些人打交道,你知道妈妈多担心么?”

方木无语。

“这几天我老是做恶梦,梦见你被那个吴涵杀了,每次都吓醒,你爸爸问我怎么了,我也不敢跟他说。”

“妈,你别乱想,那件事都已经过去了。”

“我知道,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妈妈的声音有些哽咽,“小木,能不能答应妈妈,永远不要再做那些危险的事情了,就做个本本分分的普通人,好不好?”

“好。”

“你保证?”

“我保证。”

放下电话,方木坐在椅子上出了一会神,随后就拿起洗漱用具,起身去了盥洗室。

盥洗室墙上的大镜子里,映出一个年轻人略显消瘦的身躯。上身**,肤色发白,胸膛干瘪。

方木凑近了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硬硬的短发,宽阔的额头,苍白、凹陷的脸颊,眼睛里有红红的血丝,下巴上黑黑的胡茬,拧拧眉毛,眼角的皱纹很深。

这是只有24岁的自己么?

方木在镜子前左右偏着头,细细地端详着自己。

旁边洗脸的是民商法专业的邹团结,他的脸上全是泡沫,正在认认真真地揉搓着。

“脸上起疙瘩了?”他眯缝着眼睛看着正对着镜子出神的方木,摸索着拿起一瓶洗面奶,“要不要试试这个?”

“哦?不用了。”

邹团结又揉了好一阵,才用清水把脸上的泡沫冲得一干二净。他擦干脸,冲着镜子照了半天,最后呲呲牙,满意地走了。

方木看着他完成了繁琐的洗脸程序,想了想,学着他的样子冲镜子里微笑了一下。

靠,比哭还难看。

不过还是要微笑。

方木把脸浸在脸盆里的冷水中。

生活中,不是只有连环杀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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