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八。
已经一天一夜没有睡过的叶无坷站在神威门前,看着灯火通明下依然在忙忙碌碌的人们有些恍惚。
高清澄被皇后叫进宫去了,叶无坷一个人站在这眼睛里看到的人一个个都变成了虚影。
没片刻,又变成了飘起来的妖魔鬼怪朝着他扑过来。
“千办!”
一名廷尉府的百办急匆匆的赶过来:“副都廷尉让我来告诉您一声,突玉浑的使团不得不放出去了。”
叶无坷点了点头,他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
原本以为靠着南宫敬廉的口供可以将突玉浑的使团一直扣押,然而南宫敬廉似乎一点也不理解此时的形势。
他坚持说他没有和突玉浑的人有过往来,也不承认通敌。
哪怕叶无坷已经点名了他的孙子钟昧在什么地方,南宫敬廉连与温家勾结谋逆的事都承认了,就是不承认通敌。
被扣押在廷尉府的突玉浑主使沿芒正式以国书呈递大宁皇帝陛下,提出交涉,陛下有旨意到廷尉府,若查不到实据,就将突玉浑使团放出去。
廷尉府上下都知道突玉浑人肯定有问题,大部分人觉得现在有车海国的指证可以将突玉浑人继续扣押。
可车海国的指认,也只是突玉浑人和其他国家的使臣说不该满足于此时的献宝顺序。
除此之外,并无实质性的挑拨诸国闹事。
张汤作为副都廷尉,犹豫再三,又请来鸿胪寺卿关外月商量对策,两个人商量了半个时辰,最终还是将突玉浑人都放回礼院。
明日就是大典,诸国使臣若见突玉浑人没有参加,或许会有人在大典上当众提出来质疑。
如果放了突玉浑人参加大典,那突玉浑人在大典上也可能有些出格的举动。
陛下的意思是放人,那就只能放人。
来报信的百办说,副都廷尉还让他告诉叶千办,官方盐铺的事不必惦记着,副都廷尉已经解决了。
就在这时候,叶无坷看到一辆一辆的水车在神威门外大街上靠边停下来,有人上前指挥。
叶无坷随即派人过去问了问这些水车是干什么用的。
不多时派去的人来回报,这些装满了水的大车也都是为明天大典准备。
其实明日天亮之前就陆续有人进入场地,到大典开始的时候,这片广场上差不多会涌入十万百姓,可这还不是全部。
大典开始之后,为了展示大宁国威,禁军骑兵会在神威门外的大街上列队经过,然后是禁军步兵。
在这之前要在大街上和广场上洒水,以防尘土飞扬。
除此之外,这些水车还有别的用处,一旦有人蓄意纵火,有水车在也能及时扑灭。
叶无坷派去的人回报说,这些水车都是长安府安排的。
叶无坷让他们去把主事的人请来,没过多久,那个负责指挥水车队伍的长安府主簿就一路小跑着过来。
“见过叶千办。”
主簿王丛俯身行礼。
“王主簿,水车一共有多少?”
“回叶千办,一共有八十辆,其中六十辆水车沿广场一周布置,剩下的二十辆在沿着朱雀大街布置。”
叶无坷又问:“陛下所在的高台两侧是否也有布置?”
“有的。”
王主簿道:“一左一右,各有一辆水车,不过叶千办放心,禁军已经协调过,到时候禁军的队列会在水车前边,不会影响了美观。”
叶无坷此时还在乎什么美观不美观,不出事最好。
“水从何处来?”
“按照长安府和巡城兵马司以及廷尉府的要求,所有的水都取的可以喝的井水,并非不干净的河水。”
王主簿解释道:“府治大人说,预防火灾是一方面,但不能仅仅是预防火灾,钦天监那边说明日虽然气温不会太高,但天气极好,日晒之下,长时间在这站着的也可能会有人缺水中暑,所以预备的水一定得能喝。”
叶无坷道:“各部衙的大人们想的都周到。”
王主簿道:“这般盛事,哪敢不周到,不瞒千办大人说,就为了盯着这些水车,下官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
叶无坷从无事包里拿了个油纸袋出来递给王主簿:“我自己配的提神丸,一个时辰吃一颗能有点用。”
王主簿连忙谢了。
“叶千办也很久没休息了吧?”
叶无坷道:“这里的人大概都一样,前几日还好些,明日就是大典,这两日怕是谁也睡不好。”
王主簿道:“是啊,越到近前越是紧张。”
他俯身道:“不敢再打扰叶千办了,我也得过去把水车的位置都安排好。”
叶无坷问:“每辆车提前都定好位置了?”
万嘱咐点头:“定好了。”
叶无坷貌似随意的说道:“把原本安排在最远处的两辆水车和安排在高台两侧的水车换一下。”
王主簿脸色微变:“叶千办,这虽不是什么大事,可所有水车在什么位置停放是几个衙门的大人商议下来的结果,几个衙门的大人千叮咛万嘱咐让下官不得出错,下官实在是不敢担责,若千办觉得安排不妥,还请千办派人去府衙那边说一声。”
王主簿俯身:“还请叶千办勿怪,我......实在是位卑人轻任何事都不敢私自做主。”
叶无坷点了点头:“我派人知会一声就是了。”
他当然不会怪罪王主簿,看起来这是多小的一件事啊,只不过是把水车顺序打乱一下而已。
可就是王主簿的全部职责了,在别人眼中不止一样的小事,在他这,就是顶天的大事。
王主簿说:“现在千办派人去找府治都未必能找到,府治大人也是一天一夜没睡了,郡主领执金吾,千办大人去请示一下郡主也可以的。”
叶无坷就分派了两个人,一个去见长安府治,一个去宫里求见高清澄。
“那,下官先去安排?”
王主簿道:“时间应该还来得及,我先按照既定好的安排,等叶千办说好了,我再把水车位置换过来。”
叶无坷点了点头。
这种事他确实不好难为一个府衙主簿,王丛能扛着的压力比他要小的多了,可还是那句话,这点压力就是王丛的身家性命。
见叶无坷应允,王丛就带着人把水车按照制定好的位置停好。
此时天都已经黑了,派去找长安府治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派去找高清澄的人在半个时辰之后就回来了,说是郡主不在宫里,去检查明日的车马安排。
明日到场的人太多,车马安排也是极为重要的事。
到时候,如高院长老真人那么大的年纪的人必然是乘车马来未央宫,路线,护送,到什么位置下车,都要妥当安排。
现在长安城内有隐患,谁能保证对手的目标就不是这些大人物?
叶无坷看了看那两辆水车,一左一右在距离高台大概十丈左右的位置停着。
到时候街边都是禁军护卫,水车会被挡住。
算了一下时辰,已至戌时。
禁军派人过来知会,明日大典之前禁军的最后一次演练就要进行了。
在演练之前,长安府安排的人就要接水泼洒,避免出现尘土飞扬的场面,这也是演练的一部分。
叶无坷身为钦差副使目前在这坐镇,禁军的人和长安府的人都得来找他请示。
在叶无坷允许之后,禁军的骑兵和步兵就在远处等着,长安府的人则迅速的接水泼洒。
所有人看起来都很忙碌,但并不混乱。
这个过程持续了大概不到一个时辰时间,叶无坷一直盯着,发现经过泼洒之后,保持着地面潮湿但还不能积水,连这些都是提前想好了的。
就在这时候,派去找长安府治的人总算是得到了确切消息,长安府治就在宫内,正在等着陛下召见呢。
长安府去请示的人还被府治骂了一顿,府治大人说叶千办是钦差副使,钦差副使要是连水车位置动一动都要求不了,那算什么钦差!
府治苑清芳趁着陛下还没召见的时候,从宫里一溜小跑出来,先是跟叶无坷道歉,然后又把手下人狠狠骂了一顿。
尤其是王丛,被府治骂的连头都不敢抬。
叶无坷劝了几句,王丛只是不敢担责。
就是因为连这等小事王丛都不敢做主,更把府治苑清芳给气坏了,他说你连这样的事不能担当,以后还能指望你做多大的事?
这话其实也没错,这事王丛其实完全可以做主,反正是听钦差副使的,出了事还能让他担着?
被骂了一顿之后王丛连忙让人把车换了,叶无坷眼见着换了之后就去广场那边巡视。
等高清澄回来的时候已到了亥时,他们俩对视一眼,叶无坷示意高清澄到旁边车马上休息一会儿,高清澄给了他一个随我来的眼神。
上了马车,高清澄就从贴身衣服里拿出来一个布包:“快,吃吧。”
叶无坷愣住。
那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胡饼,可高清澄为了能让叶无坷吃上扣热乎饭一直都是放在怀里暖着的。
叶无坷下意识伸手:“有没有烫着?”
高清澄抬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我怕你饿着,你却要摸我?”
叶无坷:“啊......没有没有,完全没有。”
他脸红的跟猴子屁股似的,哪里还敢再胡乱伸手。
高清澄倒是神态自若:“没饼热,摸饼吧。”
叶无坷红着脸掰了一块胡饼递给高清澄,高清澄接过来小口小口的咬着。
胡饼烤的喷香,上面还洒了些盐粒和胡椒粉之类的调味,最主要的是,里边有肉。
叶无坷一口一口的吃着,透过马车的车窗还在观察着外边的情况。
钦差正使和钦差副使,两个人一张胡饼就解决了今天的晚饭。
“嗯?”
叶无坷忽然一皱眉,打开车门就下去了。
高清澄紧跟着他下车,却见叶无坷伸手将两个杂役拦了下来。
“你们要做什么?”
叶无坷一边吃着胡饼一边问。
那两个人对视一眼,同时俯身道:“回千办大人,我们两个负责所有观礼台洒水。”
叶无坷看了看他们俩,每个人都提着一桶水,另外一只手里拿着淋壶。
叶无坷问:“你们两个之前就在水车旁边?”
那两人回答说是。
叶无坷道:“水车已经换过位置,你们两个为什么没有随车去另外一边?”
那两人是最初停在这那两辆水车上的人,那两辆水车已经换地方了可他们俩还在。
其中一人回答道:“车换了,但职责不能换,我们两个负责这里洒扫,是早就定下来的。”
叶无坷问:“淋壶里的水是在水车上取的?”
那人回答:“是。”
叶无坷问:“高台上铺了毯子,为何还要洒水?”
那人回答:“毯子吸土,喷洒之后让毯子稍稍潮湿一些即可,怕的是陛下和皇后娘娘登台的时候,踩着毯子有尘土飞起来。”
叶无坷点了点头:“想的周到。”
他让开身子让那两人过去,那两个人经过之后他忽然问:“淋壶干净吗?”
“回千办,干净!”
叶无坷又问:“淋壶干净,水也是水车里取的可以直接喝的干净水,你们俩......一人喝一口我看看。”
那俩人对视一眼,突然把淋壶朝着叶无坷和高清澄砸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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