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无坷在厌吾山督府借了几间牢房当做刑房,他走进的第一间屋子里关押的人并非是雁翎穗。
和他一起进门的还有束休,这个和叶无坷在澜水吵了一架的人现在看起来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这间刑房里关着的人就是那个突然劫持了诸葛井亭的囚徒,他叫宋淼然。
“为什么第一个来问的是我?”
宋淼然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惧意,虽然被绑在柱子上,绳索勒的很紧,可他却用一种玩味的眼神看着叶无坷。
“因为我更想知道的是你们为什么没有杀了姜虹。”
叶无坷坐下来后,回答了宋淼然的问题。
“是啊,为什么不杀他。”
宋淼然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自嘲的笑了笑:“可能因为太微不足道了,也可能是我们太傻了。”
叶无坷在纸上写下了这句话,但他并不相信。
宋淼然不像是个被审问的人,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所以在死之前,他更想知道叶无坷为什么能确定他们在厌吾山,为什么能提前安排人在那个山洞里等着。
这是根本无法理解的事,他靠自己无法想明白。
所以他不等叶无坷问他。
“你怎么确定我们回了厌吾山?”
叶无坷回答的依然平和:“你们杀了方县堂,然后偷用方县堂的印绶做路引,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们一定没有走远,也想到了我的队伍里可能会有你们的内应。”
宋淼然皱眉想了想后说道:“所以你安排大部分人继续往西走是假的,你把你的人分成几队往各个方向送消息严查也是做做样子,你就是想让我们的人觉得,你猜不到我们回了厌吾山。”
叶无坷点头:“是。”
宋淼然轻叹一声:“我们果然应该杀了姜虹。”
沉默片刻后,他微微摇头:“那个可怜孩子......”
叶无坷没有问任何关于他们杀方县堂的事,他只是问了问关于姜虹的事。
宋淼然没有什么隐瞒,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方知我该死。
“那孩子生的秀气。”
宋淼然看向叶无坷:“方知我那个畜生早就盯上他了。”
后边的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可叶无坷和束休两人已经能想到那孩子在厌吾山里过的有多艰难。
束休问:“姜虹为什么没有逃走,为什么回厌吾山?”
宋淼然一下子就怒了:“我他妈怎么知道!他回来的时候我也想不明白,他明明已经可以逃走了,为什么非要回来?”
说到这他愣住了一会儿,然后语气复杂的说道:“我们杀了方知我的时候他哭的很惨,那个畜生欺负了他那么久他居然抱着方知我的尸体哭了很久!叶千办,你能想明白是为什么吗?”
束休皱眉,叶无坷沉默。
宋淼然道:“这有道理吗?你们是廷尉府的人你们见过更多稀奇古怪的事,你们来告诉我,姜虹被折磨了那么长时间,他是不是应该恨死了方知我,他为什么会哭?死的像是他家里人一样的哭?”
束休不能回答,叶无坷亦不能。
关于姜虹的事,很快就问出来了一个大概。
山洞里那个裂缝是姜虹最先发现的,这个腼腆懦弱,又秀气的像个女孩儿一样的少年,第一反应不是逃出去而是尽快上报。
平日里总是对他和颜悦色的方知我,就是他选择上报的那个人。
方知我确实很喜欢他,总是会偷偷的带给他一些食物,或是在没人注意的时候,让姜虹能找个僻静的地方偷会懒。
可是姜虹应该也没有想到,他去找方知我上报的那天会是噩梦到来的时候。
方知我听说山体有个裂缝可能会通向山外的时候,立刻让姜虹带路去看,两个人从裂缝挤进去之后,方知我就变成了魔鬼。
他说这个地方没人知道,只有你知道,如果你以后不听我的话,那我现在就去上报这是你挖穿的。
他说你会死,你的家人也会死。
少年姜虹吓住了,被这个漏洞百出的威胁吓住了。
在那个隐秘的地方,他饱受折磨。
可是事后方知我并没有将此事上报,或许是因为他需要这样一个地方,毕竟在厌吾山督府里,他不可能有那么多机会向姜虹下手。
这个小小的山洞,就成了他的地盘。
方知我在大部分时候对姜虹确实很好,以至于连宋淼然他们都看出来方知我似乎图谋不轨。
可是事不关己啊,宋淼然他们虽然知情但并没有过多的去干涉,他们甚至都没多去那个小山洞里看看,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根本逃不出去。
就算从这山洞出去了,离开了厌吾山,可是茫茫荒原,靠他们一双脚能走多远?
督府每天都会清点人数,他们运气最好的情况下最多有一天的时间逃亡,可一天,他们能去哪儿?
“那是多久之前?”
束休忽然问了一声。
宋淼然回答道:“三年前了。”
“三年?”
束休眼神恍惚了一下:“三年,你们知道了这个秘密但谁也没有告诉,自己也不逃走,就那么忍着?”
宋淼然道:“告诉了,我们只告诉了一个人。”
束休忽然醒悟过来:“雁翎穗。”
宋淼然嗯了一声:“没错。”
叶无坷道:“雁翎穗是两年多以前被廷尉府调走的,那个时候她就知道厌吾山有这样一条密道,在她被欺骗之后,她想报复朝廷,于是从密道偷偷回来找了你们?”
宋淼然耸了耸肩膀算是回答。
也许是知道他们都会死,所以他根本就没想过遮掩。
“叶千办,我听过你的事。”
宋淼然道:“雁翎穗说的没错,你为什么就笃定相信那些事不是朝廷派人做的?因为朝廷待你好吗?你有没有想过朝廷待你好,只是想让你做那个标志,让更多人看到朝廷看到皇帝有多宽仁?”
叶无坷也耸了耸肩膀算回答。
宋淼然道:“只是可惜了,今天其实有机会翻盘的,那些人被囚禁的太久已经习惯了吧,也没了什么血性,翎穗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我以为他们会群起反抗。”
叶无坷道:“我问过雁翎穗,为什么不想想是不是被利用了,她说无所谓,我希望你也多想想,到底是不是无所谓。”
说完这句话叶无坷起身,似乎是不想再从宋淼然这里得到什么消息。
宋淼然看着叶无坷的背影说道:“如果你是的对的,我死之前你来告诉我一声。”
叶无坷没有回应,转身走出刑房。
下一个刑房里的人,是姜虹。
三奎坐在他面前始终没有问过一个问题,姜虹已经吓得偷偷看过他好几次,几次想主动开口,又不敢。
就在这时候叶无坷推门进来,三奎随即起身让开位置。
叶无坷把拎着的水壶递给姜虹,嘴唇干裂的少年立刻就接过去,仰着脖子,大口大口的喝着。
她喝呛了,咳嗽了好一阵儿。
等他平静之后,叶无坷才问:“你有机会逃走,为什么不逃走?你在那个废弃的前哨里藏了一夜的时候应该也纠结过,可你还是选择回厌吾山。”
姜虹低着头:“我......”
许久之后他看向叶无坷:“我不知道去哪儿,我想了好久,我不知道能去哪儿,我家人还在厌吾山,我走了他们会被牵连。”
站在门口的束休轻轻叹了口气,心情格外复杂。
姜虹犹豫了好一会儿后问叶无坷:“叶千办,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真的是,那个虫子?”
叶无坷回答道:“是,不过没有那对飞虫我们也能找到你。”
他耐心解释道:“我让他......”
说到这叶无坷看向束休,束休随机点了点头。
叶无坷继续说道:“我让他带人去边疆是故意说给你听的,我还告诉余百岁如果你要走就让你走。”
束休说:“我盯上你这样一个没有一点儿武艺的人,不是难事。”
姜虹抬起头看向束休,只敢看一眼就迅速把头低了下去。
“所以我从山洞回到厌吾山的时候你就看到了,所以你就带着人提前在那个里等着?”
姜虹的疑惑终于解开了。
束休发现了那个山洞之后就知道这里一定还会有人进出,所以就带着他的人在那里藏身,听到外边有说话的声音他就在里边埋伏好,出手制服了准备撤离的囚徒。
姜虹又问:“那你们怎么知道宋大哥他们回来的?”
叶无坷回答:“他们知道就算手里已经有路引可终究走不远,方县堂被杀,这么大的案子各地关卡必然严查从澜水走的人,他们此时走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们选择回到厌吾山有两个可能,一是他们觉得我想不到他们会回厌吾山来,他们要等到风声过去再走;二是他们想到了,但他们就是要在厌吾山掀起风浪,他们想让厌吾山的人暴乱,让这里血流成河。”
姜虹显然吓着了,这个腼腆的少年眼睛骤然睁大。
“为什么!宋大哥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他不懂。
叶无坷道:“如果厌吾山这里真的出现暴乱,那陛下给你们开的恩路就必然要断了,这件事天下百姓都知道后,谁还会支持朝廷重新启用犯过错的人?”
他说:“最先提出重新启用被判了刑但无辜之人的是廷尉府,出了这么大的事廷尉府也必会被追责,如此一来,廷尉府的对手就会很高兴。”
姜虹立刻问:“是谁?”
叶无坷想回答,可最终没给出答案。
他不想让这少年心境一片漆黑。
走出姜虹所在的刑房,叶无坷推开了第三间屋子的门。
雁翎穗被绑在柱子上,她的肩膀上有血迹渗透出来,显然之前已经检查过,那个夜里被叶无坷用廷尉府铁钎洞穿肩膀的人就是她。
一见叶无坷进门,她就玩味的笑了笑:“唔,姗姗来迟。”
雁翎穗的态度和宋淼然还不一样,宋淼然是一种已经无所谓的坦然,雁翎穗则是带着锋芒,她是在挑衅。
叶无坷坐下来,打开辑要册,拿起笔,问了第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杀方县堂那样一个好官。”
雁翎穗表情僵硬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叶无坷问的第一个问题会是这个。
“因为他是个好官,他不但是个好官,他甚至是个圣人,厌吾山里的人谁都知道他是个圣人,他以前来厌吾山的时候,我也很激动,我也喊他大父。”
雁翎穗说:“所以他得死,他死了这件事才会让天下震惊,朝廷的丑陋才会被人所知,他这个不该死的人死了就会有更多该死的人死!”
这个女人,面目如鬼。
叶无坷道:“可是如此一来就真正断了陛下开的恩路,如你一样的人再无出头之日。”
雁翎穗直视叶无坷:“我为什么要在乎那些?我死之后,我家人都会死,既然我们都死了,我在乎别人做什么?”
叶无坷把辑要册合上,笔放下。
轰的一声!
一脚踹在雁翎穗小腹上的叶无坷脸色微微发白,这一脚直接将木桩都踹断了,飞出去的雁翎穗蜷缩在地上,嘴里往外溢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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