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无坷像个已经在官场混迹了几十年的老油条一样,端着一杯茶拿着一本书,进了刑房之后就坐下来,一点儿想要问点什么的兴趣都没有。
他是真的像极了那种来混日子的人,论演技比余百岁强了不止一个层次。
但余百岁有人信,叶无坷这个样子演的再逼真郑有业也不信。
郑有业本来还想装来着,结果被叶无坷捷足先登。
被关进刑房之后的郑有业也逐渐冷静下来,在经过剧烈的慌乱和巨大的恐惧之后他开始思考对策,然后他决定先扛着,不管叶无坷问什么他都是一问三不知。
他已经想好了,他就坐在这一言不发。
叶无坷虽是钦差可按照官职来说副千办只是从五品,而他是旧山郡府治是正五品,叶无坷不是张汤,未必就敢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对他严刑拷打。
只要拖到他的老师知道了这件事,他不相信徐公不救他。
毕竟,他为徐公鞍前马后也做了不少事,纵然谈不上多大功劳,苦劳还是有的。
郑有业算定了一件事,徐公如果不救他,那徐公门下那么多人岂不心寒?
所以他在叶无坷来之前给自己制定了一系列的计划,唯独就没想到叶无坷比他能装。
已经两天了,叶无坷端着一杯茶带着一本书来,进屋就坐下读书,到点就下班。
不问一句话,甚至看都不看郑有业一眼。
第一天的时候郑有业还觉得叶无坷无非是想给自己施压,这只是廷尉府问讯一种手段罢了。
第二天还是如此,郑有业就开始有些发慌,但他还撑得住,他想看看叶无坷能撑多久。
可让他失望的是叶无坷还如昨日一样,从早晨进来后就安安静静的看书,甚至还很认真的做了笔记,到了正午就走了。
吃过午饭,换了一杯新茶的叶无坷带着书本又回来,还是一样的安静,还是一样的认真,他好像把间刑房当做了阅读室。
叶无坷有书就不怕光阴流逝,他也真的可以完全沉浸到书里的世界,所以时间对于他来说影响不大,而对于郑有业来说则是加倍煎熬。
天黑,收工。
第二天就这样过去,叶无坷带着书走了。
在叶无坷出门的时候郑有业几乎都要张嘴阻拦,可终究还是强行忍了下来。
第三天一早,换了一本书也换了一种茶的叶无坷按时到来,他进门之后就直奔那张书桌,似乎彻底遗忘了这里还有一个活人。
双眼已经明显有些失神,黑眼圈也格外明显的郑有业冷哼一声:“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叶无坷抬头看了他一眼,没理会,只看一眼,就继续看他的书。
“你们廷尉府的手段我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我心中无愧,你只管把你们的手段用出来就是了,这样耗着并无意义。”
叶无坷这次连头都没抬。
郑有业觉得自己再多说什么可能会显得心虚,他也不再说话,为了显示自己真的不慌,他打算睡一会儿。
没有给他上锁链,也没有把他绑在什么地方,这屋子里甚至还给他准备了一张床以及被褥,所以郑有业把大被一蒙就准备呼呼大睡。
然而并不能,他只能装睡,装睡,其实是很辛苦的一件事。
有书且那么爱看书的叶无坷依然不觉得时间过去的有多慢,到了正午廷尉来请他去用餐的时候他起身就走。
房门吱呀一声关上的时候郑有业才敢把被子拉开,露出脸重重的呼吸了几次。
然后他就看到叶无坷在看他。
郑有业一惊,猛的坐了起来。
被叶无坷发现了他装睡,郑有业心中难免有些慌乱,他又在急切思考,自己该如何应对叶无坷接下来狂风暴雨一般的讥讽和攻势。
叶无坷只是歉然的对他笑了笑,示意自己忘记拿茶杯了。
拿了茶杯就走的叶无坷连头都没回,这次还很礼貌的轻轻关上了门。
郑有业在叶无坷离开之后就想破口大骂,可还是没敢。
他就呆坐在那,双目越发无神。
不久之后他的午饭也送了过来,可郑有业哪里吃的下去,为了不让人看出心虚还要大口大口的吃,却味同嚼蜡。
一如既往,到了上班的时间叶无坷就来了,还是换了一杯新茶,还是那么安静的读书写笔记。
时间还是那么轻快也还是那么难熬,一个看书看的眼神越来越清澈,一个熬时间熬的双目越发赤红。
第三天就这样过去。
第四天一早,叶无坷又换了一本新书,郑有业从这本书的厚度就能看出来这不是昨天那本,哪怕厚度相差细微。
因为他除了仔细观察叶无坷之外,没有什么事做了。
“能给我一杯茶吗?”
郑有业问。
叶无坷摇了摇头,提笔在书册上轻轻划线,把刚刚看到的一句极好的句子做了标记:事有急之不白者,宽之或自明,毋躁急以速其忿;人有操之不从者,纵之或自化,毋躁切以益其顽。
“你在看什么?”
郑有业又问了一句。
叶无坷道这次抬头仔细看了看他,然后提醒道:“你该好好睡一觉了。”
郑有业笑道:“我睡什么?我又不缺觉,我在这吃得下睡得香,倒是你好像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替你的前程感到担忧。”
叶无坷笑了笑:“谢谢。”
继续低头看书。
“读书不见圣贤,如铅椠佣;居官不爱子民,如衣冠盗;讲学不尚躬行,如口头禅;立业不思种德,如眼前花。”
叶无坷轻轻读了这几句,问郑有业道:“郑府堂还记得这些话的出处吗?”
郑有业自豪道:“出自应明先生的《概论》,这些词句在我读书的时候就已经背的滚瓜烂熟,怎么,叶千办倒是第一次读?”
叶无坷摇了摇头:“不是第一次读,是第一次读给别人。”
他将书册合上,看了看外边的天色,距离正午好像还有那么一点儿时间,他好像也有了那么一点谈兴。
“郑府堂在读书的时候,是不是一直名列前茅?”
“那是自然,与我同期的诸多弟子之中先生唯独总夸我记性好。”
“那他有没有夸过你悟性好?”
“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叶无坷笑道:“没事,看来是没夸过。”
郑有业冷笑道:“你若是想和我在学问上有些交流,倒是应该把姿态放低些,做官,我可能不是个十足合格的好官,但做学问,我不会比你差。”
叶无坷道:“我不做学问,我读书少。”
郑有业都已经憋足了劲儿要好好教育教育这个从大山里出来的注定了没读过多少书的少年,可却少年轻飘飘一句话堵了回去。
憋足了的那股劲儿,就憋在心口了。
叶无坷道:“刚才郑府堂说熟读甚至熟背《概论》,这通篇大道理的文章之中唯有一个小小典故,不知道郑府堂还记得不记得。”
郑有业:“你说来听听。”
叶无坷道:“说是天下间最有名的先生,教出来的弟子也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世人都夸赞说,先生有点石成金的本事,不管是谁跟了先生,很快就能成为名满天下的大才。”
郑有业:“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个典故?”
叶无坷道:“郑府堂听我说完可能就有印象了......这位先生一生收了许多弟子,就算最不成器的也做到了一郡主官,等到他即将老去的时候,有人问他,先生是有识人之明吗?为何先生的弟子个个都那么有才。”
“这位先生马上就要咽气了,所以就把秘密告诉了问问题的人,先生说,我都是在小孩子才三四岁的时候就带在身边教导。”
“那人听了之后恍然大悟,说原来先生是从人之初就培养孩子,就像是在一颗幼苗才刚刚露头的时候就开始精心培养,幼苗成长的过程之中,不管是枝杈歪斜还是生长不好,先生都能马上发现,然后及时纠正救治。”
“那位先生听完之后就摇了摇头说,不是啊......有的孩子天生愚钝,你怎么教他都教不会,有的孩子天生顽劣,你怎么约束都约束不住。”
“问问题的人更加好奇起来,他问先生说:可是先生的弟子之中没有一个是愚笨顽劣的,先生是有什么独门的办法吗?能让愚笨之人开悟,能让顽劣之人规矩。”
“老先生笑了笑说,我喜欢种花,我在前堂外边有好大一片花圃,每一个来的客人看到了,都会夸赞我种的花没有一朵开的不漂亮不完美,不管是花型还是花色,都挑不出什么瑕疵来。”
“那人心说先生这是真的老了,问他弟子的问题他却说他的花圃,可是又不好打断,毕竟先生是真的德高望重,耐着性子听了好一会儿,他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先生为什么要提及花圃?”
“老先生就说,因为这就是答案啊......外人看到我种下的每一株花都那么完美无瑕,所以夸赞我,他们问我为何没有一朵花不好看,其实原因很简单......不好看的,都被我连根刨了丢掉。”
说到这叶无坷问郑有业道:“郑府堂对这个典故还有印象吗?”
郑有业哼了一声说道:“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野故事居然按进《概论》之中,通篇上下都没有这样的文字,我现在就可以把《概论》背给你听,你自己看看是你记错了还是我记错了!”
他刚要背,叶无坷摆了摆手:“不必。”
他起身,拿了他的书册端起他的茶杯,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看着已经要发脾气的郑有业语气平静的说道:“你的那位先生夸你记性好真的没夸错,时隔多年你依然还能完整的背出《概论》且引以为傲。”
他看着郑有业的眼睛,眼神里有些淡淡的怜悯。
“可你的先生从来都没有夸过你悟性好。”
说完这句话叶无坷推门而出。
郑有业起身怒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敢挑拨我和先生之间的关系,你可知道先生有多看重我?!叶无坷我告诉你,你今日不把我放出去,明日先生自会找你要人!”
叶无坷回头看他,眼神里的怜悯更重了些。
郑有业见叶无坷走了,他气鼓鼓的坐下来:“什么破故事!还说我悟性不好,那不好看的花儿,刨了就刨了,有什么......”
自语至此,郑有业猛然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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