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球赛很快便开始了。
打马球很是简单,马球球状小如拳,打球者乘马分为两队,众人手持球杖,共击一球,以打入对方球门为胜。
这块场地是一小片旷野,晁曦暄策马扬杆,率先飞驰而来,身姿柔美中更添几丝女子少有的矫健之风。
随后众人也都驾马起奔,闻声只觉数百匹骏马飞驰不止,迅若雷电。
晁曦暄状态奇佳,开局便持球杖乘势奔跃,屡屡夺球,只见她弯腰把球一挑,再用球杆用力一击,便接连进球,动作利落,打法精准,惹众人叫好不断。
相比之下,江柍倒像是参与不进来似的,一直处于被动之势。
下场之后竟连球也没碰到过。
只是她神态自若,丝毫没有输不起的意思,加之举止详妍,故而多数人的目光还是紧紧黏在她的身上。
几番来回,沈妙仪因觉她技不如人,便刻意刁难起来,忽而以球杖击打到了江柍的马蹄,惹得追日昂首嘶鸣,忽而又因疾驰而撞到了江柍的马,害江柍险些坠地。
马球场上的人都看出沈妙仪的刻意刁难,她们既不敢惹怒这位公主,亦不愿见罪于江柍,只做眼瞎心盲,一时间,江柍孤立无援。
观看席离得远些,对场上动作看得并不太清,然而谢绪风却还是将那些个小动作尽数捕捉,再看沈子枭,虽未有任何波澜,眼底却也是一片通透。
江柍则一副恍然未觉的样子,任妙仪如何刁难,她都保持着明月清风的气度,好心情地微笑着,仿佛不为输赢,只为游戏一番。
她早知技不如人,便要所有人都看看她的不屈与专注。
沈妙仪看她这般反而更难受,心里认定她是装出来的,心一横,干脆在下一次击球之际,把那球杖高高扬起,去打江柍的发冠。
江柍见状勒马后退,却早已避之不及,她为保自己仪容不损,生生跌了马去。
“不好!”观看席的女眷们无不爆发出惊惧之语,不约而同站了起来。
沈子枭自是眼眸一黑,沉着脸喊:“太医何在!”
太医们吓得胆都快破了,早就背上医箱,诚惶诚恐地往江柍落马处赶去,不过百米之遥,纷纷踉跄数次。
可还没等太医赶到,江柍却自己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忍着疼,再次翻身上马。
她其实是故意摔下马的。
她的马球确实打得一般,但她自小便会骑马,马术还是宋琅亲自所教,是不会轻易落马的。
而沈妙仪再三挑衅于她,她早已不愿再忍,只暗下决心,若沈妙仪胆敢再给她使绊子,她定要予以还击。
于是当沈妙仪的球杖抡过来时,她便先一步看准时机,佯装落马。
她自小练舞,身体柔韧无比,看上去摔得惨烈,实则只轻轻跌痛一下,于筋骨更无大碍。
躺在地上那数十秒,她思虑万千。
最终还是决定再次上马。
她要让所有人都看看何为公主的骄傲。
如此便更显出另一个公主的不堪。
“娘娘,万万不可再上马呀!”太医离她数十米外便高声喊道。
江柍却微昂下巴,眼神坚定:“本宫无事,不过小伤。”
“喂,你就不要逞强了。”沈妙仪也被吓到了,嗫嚅说道,“你非要再战,若是伤着了,就赖你自己。”
晁曦暄也说:“娘娘真的还能再打么,要不要先让太医查看一番,我等也可放心。”
江柍只稀松平常:“除非摔断了腿,否则有何不可?”
说罢,她便勒紧缰绳:“驾!”
她转身的瞬间,晁曦暄莫名被她头上的灿光刺了下眼。
她低下头来,体味到何为一宫之主的风华。
双目愈发灼痛。
不远处,叶思渊跳起来叫好:“她倒是比我想象中英勇,不枉我的追日摔了一跤了。”
“倒是撷华,怎地如此不小心。”沈子杳皱眉叹道。
其余人也都看到是沈妙仪害江柍坠马,纷纷小声议论起来。
唯有郡主,直白说道:“但愿她不是有意,否则皇家颜面何存?”
沈子枭闻言捏紧了茶盏。
众人见江柍如此果毅,不自觉也被感染。
她们不再踌躇,纷纷上马再战。
群马又奔驰而来,扬起一地尘埃。
晁曦暄来到沈妙仪身旁,小声说道:“妙仪,你切勿为难于她,我要光明正大赢她!”
沈妙仪敷衍说道:“我自有分寸。”
实则在心底叹气:“你就是太善良了才会被她蒙骗。”
这样想着,目光便不时落在江柍身上。
看那江柍,虽打不进几个球,却仍然奔驰往返于球场之上,毫无狼狈之态,反倒因坚持不懈而令人肃然起敬。
她又看向谢绪风,只遥遥一眼,便捕捉到谢绪风望向江柍的眼神,心像被马球猛然打中了似的,疼得她许久喘息不得。
她从未、从未见过谢绪风流露出这样沉溺的神色。
虽淡,却浓于她心上。
此前她总是想,如谢绪风神仙般遗世独立之人,谁人能入他的眼,他又能为谁痴狂呢。
直至此刻,见到江柍。
沈妙仪失落至极,而又怨从心起。
此刻骄阳正盛,午后的阳光照在江柍头身上,她恍若镀了一层神光,头顶的金莲冠更是熠熠生辉,流光折射于她的脸庞,更显她华光动人。
善恶只在一念之间,沈妙仪蓦然奔至江柍身畔,找准时机,握紧球杖,佯装不经意,朝她的马驹上狠狠一打。
“追日”顿时鬃毛竖起,蹄蹬嘶鸣,似欲挣脱羁绊,失控地向前疾驰而去!
江柍此前只以为沈妙仪娇纵,却不想她竟恶向胆边生,如此狠毒刁钻。
“追日”发了狂,江柍在马背上颠簸着,裙裾和披帛如流动的烟雾般在身后飞扬。
这般惊险的时刻,落在其他人眼里,却像是一场马术表演,尽是临风飘摇之美。
殊不知,缰绳早已把她的手心勒出血痕,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可仍控制不住这匹烈马,勉力也只能使自己不坠马而已。
一旁随侍的禁军各班兵士见状意欲追上江柍,十几个士兵在“追日”身后奔跑,却显得尤其混乱。恰好前方有一穿嵌金线衫袍的彪形大汉拦马而来,他勇猛异常,生生挡在马首之前,试图从前方把马匹逼停,可“追日”见有阻拦,前蹄遽然高跃,嘶扬挣扎不止。
江柍再也承受不住,无力控制缰绳,被狠狠甩了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沈子枭和叶思渊对视一眼,便先后踏出席间,他们都轻功了得,只脚尖轻点便如御风飞行般跃出几十米远。
江柍刚脱离马鞍,便觉腰间一紧,竟是有人抓住了她系在腰间的披帛。
还未来得及反应,那披帛便已卷着她扑进一个人的怀中,只闻一股熟悉的龙涎香,再抬眸便看到了沈子枭坚毅的下巴。
他随手扬了那披帛。
阳光穿透薄如蝉翼的纱绢,众人从那纷扬飘落之间,看到他紧紧把她抱在怀里。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着他,感受耳边风声将她的裙裾和他的衣摆缠绕在一起,如摊开的花朵般徐徐坠落。
转了几个圈,脚终于踏到实地。
再看叶思渊上马勒绳,配合那拦马的大将,已将“追日”控制住。
“末将龙潜护驾有失,请太子殿下恕罪。”那拦马大将在沈子枭身前跪下。
江柍还躲在沈子枭的怀里,他还没放开她,她便也不松开他。
只听他的声音从胸腔里闷闷传出:“下去吧。”
龙潜抱拳行礼,盔甲铁片一声震响:“多谢殿下!”
遣龙潜退下,沈子枭又看向叶思渊。
叶思渊自知是他的马犯了错,恐沈子枭责罚,连忙耍赖牵马离开,边走边说:“糊涂蛋,你竟连太子妃娘娘都敢吓,胆子肥了是不是,你这坏马……”
沈子枭不管他,转而望向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的江柍:“吓坏了吧,快叫太医给你瞧瞧。”
江柍这才从他怀里起来,目光悠悠看向远处的沈妙仪:“好。”
这场马球赛,终究是晁曦暄赢了。
可是没人愿意在意赢家,所有人都关心着江柍。
从江柍出场,众人便被她的美貌所震撼,到她落马再上马,众人无不感慨她的果敢坚毅,直至最后烈马失控,江柍在马上也未失方寸,反倒生出惊心动魄之美。
轰轰烈烈的输又如何?索然无味地赢才不好。
太医为江柍检查一番,还好并无大碍,只是手心被缰绳勒破的擦伤有些骇人。
太医每用一下药,江柍便倒抽气疼得一缩。
月涌都吓得愣了神。
星垂硬是憋到太医离开,才一股脑儿骂出来:“这样脏心烂肺的毒妇,阎王爷怎地不赶紧派个小鬼儿收了她!”
江柍没有说什么。
只是默默看了眼捧起她的双手,轻轻吹气的雾灯。
她下巴上挂着的泪,晶莹如青草上的露珠,一颤便都掉到受伤的掌心里。
江柍早就注意到了。
平日里最是庄重自持的雾灯,早在马球场的时候,就已经在泪流不止。
她的眼里满是化不开的担忧与愧疚。
担忧她被奸人暗算,却只能独自强撑。
愧疚于自己就在她身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而无能为力。
她无声地哭泣。
好像一条濒死的鱼,鼓着腮,慢慢窒息。
江柍也跟着喘息不得。
“好雾灯。”她心里喃喃说道。
不能宣之于口,因为她不止这一个侍女。
她不想再陷入这样的伤情之中。
便下了马车。
高树在车前磕头请罪。
他作为江柍身边唯一可表露武功的近侍,有护卫江柍周全之责,因此江柍受伤,他除心急外还有自责之感。
怪不得连头都磕破了。
这是他惩罚自己的方式。
高树不比几个侍女,江柍不知如何安慰他,只有亲自扶他起了身,叫月涌拿药给他。
待她再回席上,只见晁曦暄一行人正跪在地上。
江柍知道,若是她有个好歹,今日上场的这些人除了身为公主的妙仪,其他人等无疑死罪。
她暗暗捏了捏掌心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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