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呈祥的大红火烛燃了一夜。
天将明时,沈子枭下了床,只见那烛火且能再烧上一阵,这是个好兆头,他淡淡看了一眼,又转头瞥了眼床上的女人。
她身上满是欢爱过后的痕迹,昨夜他初涉云雨,难免食不知髓,一时无度累坏她了,怪不得睡意如此昏沉。
他轻挑起薄衾盖上她裸露的香肩,而后起了身。
与她不同,他才得餍足,精神尚佳。
走出寝殿,只见一众奴才还守在外面。
他只留下自己和江柍常用的侍女,其余都打发了,又叫轻红浅碧给他端茶过来,便又进了房内。
轻红早就备下茶水只等他要,于是很快就端了来,和浅碧一同给他送进去。
他没进寝间,而是坐在暖阁南窗下的罗汉床上,窗外竹影映入纱帘,朦朦胧胧一大片绿。
他却低着头,不紧不慢地往那鎏金博山炉里,燃了一缕龙涎香。
轻红瞧他,松松垮垮披着寝袍,眉眼清淡,只是疏狂,哪里还有昨夜失控般的狂荡。
她把盈润似玉的青釉茶盏放在矮几上,说道:“郭十三来消息了,殿下让他留意那人,确实是宋琅身边那支名叫神鹰队的暗卫之首郑飚。”
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轻红又问道:“殿下要更衣吗。”
沈子枭说:“不急。”
先喝了一口茶,才道:“浅碧的汤备好了吗。”
浅碧抬眸,只见沈子枭低头又饮了一口茶。
顿了顿才说:“已经备好了,无色无味,拌在食物里,神不知鬼不觉。”
她备下的汤乃是避子汤。
沈子枭身边,轻红擅长暗器武功,浅碧精于医术制毒。
“嗯。”沈子枭放下茶盏,不带任何感情地吩咐道,“既如此,你去备早膳吧。”
浅碧福了福身子:“是,殿下。”
退出去之前不由又看了眼沈子枭。
昨夜殿下是如何对那迎熹公主百般疼爱的,浅碧在外头都听见了,她还以为殿下经此良宵,会改变多日前便定下的主意。
殿下是要成就大业的人,做事总有他的考量,她不该擅自揣度他的用意。浅碧这样想来,已是万分懊恼,赶忙照吩咐去了厨房。
浅碧退下,沈子枭吃好了茶,又对轻红说:“她身边的皆是昭国带来的人,初来乍到恐服侍不周,另寻几人来伺候她。”
轻红答应着下去了,沈子枭的内侍郑众便进来伺候他穿衣洗漱。
沈子枭走后约莫一个时辰,江柍才被段春令从床上叫起来。
身体上的疲乏令她理智全失,她连眼睛都睁不开,最后还是被星垂月涌连拖带拽送进了净室,那段春令用凉得刺骨的冷水给她洗脸,登时把她的七魂六魄都冰了回来。
待洗漱完坐在镜前上妆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清醒了。
只听有人传话:“娘娘,殿下遣了轻红姐姐过来。”
江柍拿起一只香膏盒子,随口道:“传。”
两个宫娥挑起帘笼,轻红领了四个宫娥进来,她在镜中一一打量她们。
轻红先行了肃礼,说道:“奴婢给太子妃娘娘请安。”
江柍叫她平身,她起了身,仍敛身垂首,恭敬说道:“娘娘,殿下怕现有的奴婢服侍不周,另拨了些人来伺候。”
江柍便转身看向她们:“走上前来让本宫认认脸,都叫什么名字。”
这四人便上前几步跪下,轻红介绍道:“回娘娘的话,左数依次是墨雨,红雨,蓝雨,青雨。”
她依次介绍,江柍便依次看去,最后又把视线移回墨雨的身上,只见这丫头粉面生春,周正美丽,鼻尖儿一点痣,平添俏皮,还是主富贵的。
“不愧是殿下送来的人,果真个个伶俐。”江柍淡淡笑道,忽而话锋一转,“只是本宫身边已有用惯了的人,却也不舍得让她们去做洒扫等粗活,一时还真不知该如何安排。”
轻红便道:“回娘娘的话,无须费心安排,只要娘娘用着得宜、称心便好。”
江柍笑道:“好,本宫心里有数,劳烦你跑一趟。”
轻红忙跪下,说道:“服侍娘娘是奴婢的本分。”
江柍便转身继续梳妆了,众人亦纷纷退下。
雾灯今日也来到跟前伺候,替她描画蛾眉。
描到一半的时候,沈子枭来了。
雾灯看了他一眼,目光黯了黯,很快便敛去了。
江柍从镜子里看见他的倒影,也没起来行礼,只问:“你去哪里了。”
他走过来,端详她在镜子里的脸:“去书房读书。”
这是他许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早起用饭前要读书,晚上用膳后要习武。
他话刚说完,江柍身后的宫娥们已经乌泱泱跪了满地。
他随口道:“免礼。”那些人才起身。
“我让浅碧备好早膳了,待会儿一同用些吧。”沈子枭又对江柍说。
江柍随意说道:“好。”
他又问:“轻红给你送人过来没有?”
江柍淡淡说:“还未谢过殿下。”
沈子枭说:“若是她们服侍的不尽心,你再告诉轻红另遣人来。”
江柍便点了点头。
又以细簪子挑一点儿樱桃膏子饰唇。
女子梳妆是件赏心悦目的事,沈子枭便等着她。
江柍知道此刻她可以娇蛮一些,只因昨夜他太过不怜香惜玉。
于是从他进门起,她便没有多少好脸色,见他等她,便有意磨蹭起来,光擦口脂就擦了半天。
沈子枭也不恼,气定神闲站在一旁观赏。
他喜欢看她的眼眸。
她也并不因他的目光而露怯,慢条斯理装扮好了,才同他去用膳。
桌上摆着若干碟精致小菜,江柍胃口一般,只吃了半碗枣儿熬的粳米粥,那些小菜基本是沈子枭用的,除外他还吃了一碗鸡髓笋。
用过饭后,二人便要进宫谢恩。
大晏如今的皇帝崇徽帝,已过天命之年,他一生册封过两位皇后,第一任孝惠皇后在世时与崇徽帝可谓是伉俪情深,曾为他诞育四个子女,后因种种原因,长大成人的只有大公主一人,而孝惠皇后也最终因难产薨逝,距今已有二十年了。
沈子枭的生母孝章皇后乃是崇徽帝的第二任皇后,她原是宫中浣衣局的奴婢,一朝得幸便被封为美人,入宫次年便诞下皇七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沈子枭,沈子枭满岁时她被册封为后,荣宠之势冠绝后宫。
只是好景不长,她仅当了四年的皇后,便因触怒天子而被废黜,同年与世长辞。
她的葬礼自然也并不隆重,只入殓妃陵,尚未入土,崇徽帝便下令把她生前所有画像悉数烧毁,生前所用之物亦悉数砸碎掩埋,除了她曾居住过的昭阳殿外,她的其余痕迹都被抹消。
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便是宫闱秘事了,江柍也不得而知。
如今算来,孝章皇后已去世十五年了。
十五年来,后位空悬。
如今后宫事宜,皆由贵妃谢轻尘掌管。
谢轻尘是谢绪风的庶姐,其父是几年前已去世的中书右丞相魏国公谢韫,据说,她曾于五年前在济水泛舟时被崇徽帝偶遇,遂纳入宫中,是继孝章皇后之后最受宠的妃嫔,位同副后。
太后也曾给江柍看过她的画像,可谓是清丽无双。
因着后位虚悬,沈子枭便领江柍来谢轻尘的宫中见过众嫔妃。
江柍是太子正妻,依礼是不需对妃嫔们行跪拜大礼的,谢轻尘也没有太立规矩。
她性子看上去是有些孤傲冷僻的,应付这等场面也不热络,连夸奖江柍亦是淡淡:“宫里宫外都传遍了,说太子妃娘娘倾国倾城,今日你一进来,我便觉得蓬荜生辉。”
江柍便说:“贵妃娘娘才是绝世容光。”
二人没有故作亲切,虽是心知肚明的客套话,却不给人惺惺作态之感,倒显出几分诚心。
聊了几句,谢轻尘又问:“听说你在路上遇险了,没有受惊吧。”
江柍笑道:“多谢娘娘关怀,并未受惊。”
“听说是国公爷和叶思渊前去迎接的?”插话的是一个梳双螺髻的少女,穿粉色裙裾,如芍药花般艳丽。
江柍认出她是沈子枭的亲妹撷华公主沈妙仪,便笑了笑道:“是。”
沈妙仪闻言便有些不开心了,也不知是因为什么。
正说着话,崇徽帝身边的内侍来传旨,说要请太子携太子妃娘娘去太平殿用午膳。
于是沈子枭和江柍便起身告辞了。
他们走后,满屋宫嫔也就都散了。
只有沈妙仪留下,噘嘴对谢轻尘说:“就凭她,也配让国公爷亲自去迎么。”
谢轻尘只看着门外众人离开的方向,没有言语。
沈子枭和江柍乘舆来到崇徽帝所住的上元宫。
宫人们已在太平殿布下午膳,崇徽帝并未在殿中,内侍回禀说:“陛下还在垂拱殿处理国事,请殿下和娘娘稍候片刻。”
沈子枭说道:“你先下去吧。”
内侍退下了,江柍才好端起茶来喝,沈子枭见她喝得急切,便笑问:“渴了?”
江柍嗔他一眼,说:“何止。”
沈子枭没意会,端起一碟蜜枣糕来,问她:“吃不吃?”
江柍说:“不饿。”
沈子枭问:“你不是说‘何止’?”
江柍就等他问呢,闻言便懊恼了起来,实际是在故意调情:“我浑身酸得厉害。”
沈子枭一愣,豁然反应过来:“原来一早晨你都因为这个在使性子。”
江柍绞着手指,不说什么。
沈子枭便用一根手指勾起她的小指头,淡笑道:“这原不是我的错,怪你太勾人。”
他竟在陛下寝宫里说这样轻浮的话,她怛然失色,忙转头觑了觑周围,见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才放下心来,甩开他的手,垂首说:“你可真无耻,什么事都能赖到我头上。”
她这般小女儿情态,他的眸色却淡淡的,然则开口却还是哄着她:“既如此,那今夜我温柔些就是了。”
她心一沉,暗骂这人死淫贼。
面前却嗔他一眼,羞赧道:“今夜我要自己睡呢。”
她这样望过来,他哪里能不做出反应来,眼眸中即刻染上柔情。
他知道这人需要哄,刚要说什么,忽闻外头传来——“参见陛下。”
二人立即变得正色,走出殿来迎接崇徽帝。
“参见父皇。”二人并肩跪下,施以大礼。
崇徽帝站定,看了江柍许久,才说:“平身吧。”
他的声音低沉,自带威严。
江柍抬起头来。
见他身穿红底淡黄色的团龙窄衫常服,腰围玉龙九片,神色虽淡,可举手投足间皆是浑然天成的帝王之气。
沈子枭的眉眼像极了他。
眼睑微微下伸,眼尾微翘,漆黑的瞳仁如黑宝石般镶嵌在眼眶内。
深邃,莫测,幽暗。
暗藏血影刀光的犀锐,收敛鹰隼虎豹的侵略。
只露出些微生杀予夺的掌控力。
江柍起身之后,崇徽帝又把江柍从上到下打量一番,目光中有许多让人读不懂的东西。
她不自觉露出疑惑的神色。
崇徽帝这才挣扎着回神,对沈子枭说:“凌霄,你没娶错人。”
又对江柍说道:“你不知道,大晏多少名门贵女爱慕他,当初指婚,可谓满城女子哭断肠,都怕未来的太子妃配不上他。”他的话虽是说与江柍听,可眼神却不落在江柍身上,仿佛是不愿与江柍对视,“如今依朕看……若说不配,也是他配不上你才是。”
皇帝没有架子,却十分疏离。
江柍只端出一国公主的从容,福了福身子,淡笑道:“陛下谬赞,能嫁太子,是儿臣之福。”
沈子枭亦接话说:“能娶迎熹,也是儿臣之幸。”
崇徽帝摸了摸髭须,又说:“见你们夫妻和睦,朕心甚慰。”
他走去席座:“吃饭吧,来看看今儿个御膳房都做了些什么。”
说着话,崇徽帝已入了座,内侍开始传膳。
于是沈子枭也携江柍入座。
用膳时气氛很冷淡,崇徽帝和沈子枭并无半点交流,只偶尔对江柍说上几句,也只是问某道菜合不合她胃口。
直至快要吃完,崇徽帝忽然提起:“来之前朕见过护送太子妃的福王,他向朕辞行,说是王妃有恙要赶去见最后一面,今夜朕要在琼楼设宴款待,你们一同去吧。”
江柍和沈子枭都答:“是。”
而后又是沉默许久。
江柍暗想,太后所说果然没错,这对父子因孝章皇后而嫌隙颇深。
她用玉箸轻轻拌动瓷碗中的米粒,实则在细细梳捋沈子枭是如何成为东宫之主的——
沈子枭其人,乃是大晏当今圣上的第七子,亦是唯一的嫡子。
他出生便被立为太子,又于五岁时被废,八岁被送到梁国当质子。
他在梁国蛰伏七年,直至大晏攻打梁国,梁国国主想以质子性命要挟,崇徽帝下军令舍子杀敌,沈子枭反杀国主,为崇徽帝奉上梁王的项上人头,为歼灭梁国立下汗马功劳。
他于十五岁回朝。
十六岁征战西域,用兵如神,大破回纥,使之称臣。
同年万寿节,崇徽帝遇刺,他为救驾重伤,封为定王。不久后却被恭王一党散布谣言刺杀事件乃是他自导自演,故被褫夺王号,幽禁南宫。
此后晏国各州突发瘟疫。
国师推算此灾乃是由于神龙被困深渊,不能一飞冲天所致,若要化解,需得放神龙出渊。
十七岁沈子枭被崇徽帝所赦,于泰山设坛祈福,不出半月,瘟疫尽散,同年被立为太子。
因一场瘟疫而成为太子,这个太子之位,稳吗?
江柍暗自忖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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