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出来,里面自有人收尾,换了衣裳,往外面义诊处走去,直瞧到入夜十分,外面前来看病的村民才渐渐散去。那些家远的,免不得又给了饭食,在病房住一晚上。
等回了自己屋子时,林容已叫累得浑身酸痛,翠禽打了水来替她泡脚,又替她轻轻捶着:“县主这是何苦呢,这么多的病人,便是瞧到天荒地老也瞧不完的。”
林容取了发簪,一头青丝散在肩上,舒服得叹了一声:“虽然累一点,但是也觉得值得,奇怪,怎么从前倒没觉得。再则,做大夫的,最要紧的便是名声,这名声一扬出去,那些宵小便不敢凑上来了。”
翠禽拿了梳子替林容梳头发,笑:“这倒是,县主比以前高兴多了。”又道:“有陶大人庇护,那些宵小不敢来闹事的。”
两人正说着,外头有人进来回话:“林大夫,陶府来人了,说是府上一位三四岁的小姑娘病了,高热不退,烦请您赶紧去一趟呢?”
林容喔一声,问:“没听说陶大人府上有三四岁的孩子啊?”
那人便道:“说是从老家来的表亲,才来了五日,便水土不服,瞧了许多大夫,皆不见效,这才深夜来打扰的。”
林容听了,立即站起来:“好,我换身衣裳。”又吩咐翠禽:“把药箱带着。”
第90章
不多时一辆马车停在医馆门口,两个婆子侯在门口,具是林容熟悉的陶太太贴身嬷嬷见二人神色焦急问:“夜这样深了两位嬷嬷怎么亲自来,派个外院的小厮来就是了。”
两个婆子就道:“外院的小子到底不便,还是我们来接方便些。”等齐齐上了马车,又分说道:“本不是什么大症候只我们家里这位姑娘刚从老家接过来,自小便有喘疾,来这里水土不服连吃了四五日的药这日说什么也不肯再吃药了。”
另一个点点头:“太太很是心疼,想着叫林大夫去瞧瞧,斟酌个合适的方子,先把高热退下来再说。”
林容喔了一声,心里觉得有些奇怪小孩子不肯吃药哄一哄就是了,怎么就要换大夫了呢?只她这几年受陶府庇佑,当初陶老大人还在江州任职,也是他见了令牌,替自己收拾了船上的首尾。对于这家人林容是再信任不过的。又常叫自己进府诊脉,只当人家家里娇惯小孩子并没有再深想。
说话间,便到了城门口,这个时辰,城门口早就关了,赶车的马夫出示了陶府的令牌,那守城的便立刻开了门,笑着迎进去。
到陶府的时候,陶三奶奶正站在二门处,一听见外头马车辚辚声,便立刻迎了上去,扶了林容下来:“快进去瞧瞧吧,才灌了药,不曾想全吐了。一屋子人仰马翻的,太太急得不行,连着催了好几遍,打发人去瞧您来了没有。”
一面说一面引着林容过抄手游廊:“三四岁的小人儿,脾气又倔,怎么也不肯吃药,家里实在是没法子了,只好把您请来。”
一时,便在一处小院前停住,屋里屋外,廊下四处皆满站着仆妇丫鬟。刚到门口,便见里面屋子极宽阔,倒像是两三间楹房打通似的,四扇雕花窗户都大开着,雪青色的幔帐乱飞,陶太太立在床边,手里捧着药碗,和颜悦色得有点讨好:“再喝一口药,好不好?”
那小姑娘已叫烧得满脸通红,却还是摇头:“我不吃药。”
陶太太叹了口气,转头瞧见林容立在门口,松了心弦,笑着唤了一句:“林大夫,您可总算是来了。”
听得这一句,那小姑娘撑着手肘,叫人扶着坐起来,怔怔地望着林容,抿着唇,一副忍不住要哭的模样,却到底是憋了回去,抽噎两声:“你……你就是林大夫……”只年纪小,一开口便流出泪来,只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发出一点哭声来。
陶太太道:“方才一直跟她说呢,有个林大夫,开的方子一点都不苦,就一直等着您呢?”
不知怎的,林容见那小姑娘哭,心里忽闷闷地,慢慢走过去,坐在床沿上,取了袖子里绣帕替她擦眼泪:“别怕,待会儿开一副不那么苦的药,再吃一粒健胃消脾的糖丸,好不好?”
小姑娘望着她,那眼泪却流得越发凶起来,似乎委屈极了,抽噎了好一会儿,轻轻应了一个好字,带着婴儿肥的双颊微微鼓起:“你怎么……怎么才来……”
这种年纪的小孩子,林容出诊时也见过不少,多的是一旦哭闹起来,便谁的话也不听,这样讲道理的倒是头一回见。一时,接过一旁丫鬟手里的湿巾子,敷在她额头上,扶了她躺下,细细地诊脉,瞧了舌苔,问:“今日进食过什么?有没有一时冷一时热……除了呕吐,拉肚子没有?”
小姑娘安安静静躺着,林容每问一句,她便奶声奶气地答一句,只问道拉肚子没有的时候,便抿着唇不肯说话了。
立在一旁的陶太太立刻道:“有一点拉肚子。”
林容点点头,正欲起身往旁边如意圆桌上,提笔写药方子,不想叫那小姑娘抱住胳膊,嘟着嘴道:“不许你走,要是你跟他们一样开了苦药,说话不算话,那我可找不到你人了。”
她年纪虽小,说起话来,却尽是长句子,这话逗得屋里的太太奶奶都笑,陶太太弯着腰劝:“今儿城门都关了,又这样晚,林大夫要在这儿歇息呢,不会走的?”
小姑娘却不理,拉着林容的手不放:“你们骗人,明明说一来就见得到的,明明就没有……”这话没头没尾,实叫人听不大懂。
林容本是最烦小孩子哭闹的,可此刻见这小姑娘眼泪汪汪,心里不由得发酸,倘若阿昭在她身边,也会这样抱着她的胳膊撒娇吧,默了默,到底还是依着她。叫丫鬟奉了笔墨到床边来,就着托盘,提笔写了两张药方,道:“陶太太放心,不妨事,水土不服,又染了点风寒,吃几幅药就是了。油腻荤腥的,这几日都不要吃。”
陶太太接过药方,忙吩咐人出去抓药。不多时,便有婆子端了一大碗上来,那药看着黑乎乎的,小丫头直皱眉,哼哼两声:“能不能不喝?”
陶太太劝:“乖,林大夫开的药,喝了病才能好呢?”
小丫头只望着林容,小心翼翼问道:“那你晚上陪着我,好不好,我好难受的?”
林容只觉得恍然,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在这小丫头的脸上瞧见了陆慎昔日的神情,她迟疑地接过药碗,慢慢吹凉了,一勺一勺喂给她,终是答应了:“等你高热退了,我再走,好不好?”
陶太太见此,终于放了心,她五十多岁了,熬不太住,一脸憔悴却也不提回去休息的话。林容见了,只得:“陶太太,您有消渴症,最忌讳熬夜的,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呢。屋子人多了,反叫她憋闷,不舒服。”
陶太太见林容沉了脸,不似刚来的模样,心下惴惴,想了想,道了一句麻烦林大夫了,便领着丫鬟婆子退出门外。
倒惹了翠禽嘟囔:“怎么都退出去了,也不留两个伺候的人?”她递了换用的湿巾子,上前来,瞧见那小姑娘,又转头去瞧林容,微露出惊讶的神情:“主子,这小姑娘眉眼倒是与你有七分像呢?”
一时又摇摇头:“同陶太太也有几分像的!也不知是陶府什么亲戚,便是几个嫡亲的孙子孙女,从前也不见陶太太这样着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林容只顾着诊脉开方,倒是不曾注意,这时听了,默不作声,俯身去探那小姑娘绯红滚烫的脸颊,细细瞧她的眉眼,抚开鬓边碎发,果见她耳后有两颗小小的红痣,一时便全然明白了。手上微微发抖,终是仍忍不住,垂头涌出泪来,顿了顿,好久才说得出话来:“很难受么?”
那泪滴在阿昭脸上,凉凉的,舒服极了,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仿佛十分的迷惘,又有些丧气:“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不想给我治病?”
林容摇头,挤出个笑来:“怎么会呢?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呢?”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我的阿昭呢?
林容拥了她在怀里,小阿昭靠在她胸前,抽噎哭泣不止,断断续续道:“她们都说……都说,说你不喜欢我……”
她小声抽噎着,开始尚且忍着,后来便止不住,不知哭了多久,实在困得厉害,这才在林容怀中睡去。
翠禽在一旁站着,又是惊又是怕:“县主,这……”
林容道:“恐怕,这个孩子就是阿昭!”
翠禽惊呼:“是小主子?”小主子怎么会到这里来,小主子来了,那君侯是不是也来了,她惊疑地转过身去,见四周窗户大开着,暮色苍茫,并无任何人影子,只瞧得见随风乱飞的幔帐。
林容皱眉,吩咐翠禽:“把窗户都关上吧。”又替阿昭换了一块额巾,见她慢慢退了烧,这才放了心。见小姑娘一身的汗,叫翠禽打了热水来,细细替她擦了一遍。
林容略一动,阿昭便惊醒,睡得迷迷糊糊还记着问:“你是要走了吗?”
林容本平复了些,见她这样问,又红了眼眶,带着些鼻音,安抚道:“没有,我陪着你,不走了。”
阿昭嗯一声,翻身枕着林容的胳膊,放了心:“好吧,要说话算数喔……”
翠禽站在旁边,忍不住也跟着落了一回泪,等小主子睡熟了,这才一脸的担忧的问道:“县主,您打算怎么办?小主子来了,君侯必定也是来了的……”
林容无力地挥挥手,那种无边无际的窒息感又似乎重新蔓延而来,她低头轻轻去吻阿昭的额头,长长叹息。
翠禽犹不可置信,反复再三地问:“县主,真是小主子吗?会不会瞧错了,小孩子还没长开,说像也没那么像的。”
林容等阿昭睡得熟了些,这才抽出胳膊,已经浑身是汗了,点点头:“她右耳耳后有两颗米粒般的小红痣,绝错不了的。”又笑着摸摸翠禽的手:“别怕,别慌。”
这时天气热,又是南方,一出汗便浑身黏糊糊的,林容站起来,往屏风后的净室而去,只不过想着略擦擦脸罢了。
只那净室想必是不常用的,并没人点着灯,林容又懒得折回去取烛台,只凭着微弱的月光抹黑走着,一时没察觉,反碰倒了架子上一盆水,顿叫湿了个透。
翠禽听见响动,问:“县主,怎么了?”
林容心里暗骂,今天什么都不顺,回道:“没事,水洒了。我略擦擦就出来,你看着阿昭。”
她坐在绣凳上,背着月光,把那身湿袍子褪了下来,拧了棉巾子,细细擦着胸前的水迹。她一面擦一面觉得有些头晕,好似中暑似的,撑着高几站起来,忽听得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隐忍呼吸声。
林容一时大惊,后退一步,喝问:“谁?”
陆慎从阴影里,缓步出来,面沉似水,反诘道:“你觉得应该是谁?”
第91章
陆慎立在那里脸色晦暗莫明,如水的月华透过窗棂映在他脸上,越添了三分紧绷压迫之感嘴角微勾似嘲弄又似讥笑也并不说话,一副尽在他股掌之间的模样:“该称呼你舞阳县主崔筠崔十一,还是林容林大夫呢?”
林容站在下首处,掩住衣衫这才借着月光瞧清楚是陆慎那棱角分明的脸仿佛还同三年前一样,一见就叫人分外讨厌,那声音一听就叫人分外憋闷。
见是他林容反不大惊讶。后退两步拉开些距离来,微微仰头,直视他的眼睛,眉眼间一片冷漠疏离:“是崔十一如何?是林容又如何?陆慎,四年前我们在雍州见的最后一面,你提着剑对我说大丈夫何患无妻。又曾对我说,任我自生自灭。这两句话,我时时谨记,希望你也不要忘了。”
忽又轻蔑地笑笑:“雍天子圣明食言而肥的事情,是不能再做的了!”
陆慎闻言只不过顿了顿面无异色,他这样的人,只要他想,越是气恼发怒,便越是不动声色。他养气功夫见长,只幽幽凝视着林容,并没有接她的话。
一时,反静了下来,听得院外草涧里盛夏的虫鸣声,还有屋内不知道谁的心跳声。
陆慎忽轻笑一声,一步一步逼近,他每进一步,便迫得林容后退一步,不过三五步,便叫他抵在墙边。二人呼吸相闻,虽不曾肌肤相贴,却几乎叫他圈进怀里。
陶老大人本是裴令公身边近臣,后裴令公归隐,便降于陆氏,林容在江州沉船时,他正在江州做推官,是时任江州刺史茹素的左右手,打捞沉船在一开始也是交由他来办的,因此得以便宜行事,瞒天过海。林容当时在他的府邸躲了近三月,家眷皆知她是女子。这次出诊,又是进内院,林容便一身女子服饰,只带帷帽遮盖。
此时,她身着纱绿潞紬祥云暗纹对襟小袄,白绫竖领,下身是一袭玉色水纬罗裙,因着碰翻了高几上的铜盆,脱了外裳,只穿着贴身的素色纱衣。那纱是湖州来的,薄如蝉翼,很是凉爽透气,略沾了些水,便氤氲了一大片,紧贴在胸口上,随着呼吸起伏不定,隐隐可见素纱下的玉色。
林容叫他圈在角落里,耳边都是他湿濡的呼吸,偏头并不去瞧他,只觉得呼吸不畅,越发头晕起来,撑手推了推,那混蛋跟铁山一样纹丝不动,沉着脸冷冷道:“陆慎,你别太荒谬了!”
陆慎不理她,一只手捏着林容的手腕,另一只手不知在哪里轻轻一拉,那纱衣便被剥开来,露出一双颤颤巍巍的软白玉来,偏林容叫气得发抖,那两团软玉便越发轻轻颤动起来。
她立在那里,哪里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欲望也罢,惩罚也罢,外面阿昭还病着,竟要在这里要她。
林容叫气得红了眼眶,眼尾带泪,伸腿去踢他,却叫他压住,只得恨恨地诅咒:“陆慎,你这个畜生,你怎么不去死呢?”
陆慎充耳不闻,从袖中取出一条姜黄色的汗巾子,裹在手里,轻轻去擦拂那胸口的水迹,他每碰一次,林容便轻吸一口冷气,仿佛那处正在叫人在伤口上药,痛得厉害。
不多时,两人皆是额间微微泛汗,只谁也不曾开口,良久陆慎把那汗巾子收回袖子里,沉眸道:“可惜,我没有死,叫你不能如愿。”
他轻轻低头,俯身去衔那女子嫣红色的唇瓣,按着她的纤腰,叫她无法拒绝。忽地舌尖刺痛,舌间鼻间皆是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他也并不停下,反吻得更深更重,好似在惩罚一般。
林容抓他的手腕,却怎么也掰不开,只在他手背留下几条血痕来,不知过了多久,几乎已经喘不过气来,这才见陆慎松开来。
他嘴角已经叫咬破了,渗出一丝鲜血来,抚着林容后颈,深深望着她:“你尽管恨我就是了!”
忽地,听见一阵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不知什么时候,阿昭已从床上起来,站在净室门口,脸上还是迷迷糊糊的睡容,揉了揉眼睛:“阿爹?你们在打架吗?”
林容闻言呼吸一窒,陆慎立刻偏着身子半步,挡住林容来,回答的声音也和煦了许多:“没有打架,怎么会打架?阿昭怎么起来了?爹爹是在问林大夫,你的病怎么样了。还难受吗?”
小孩子精力足,一退了烧便又精神了,显然是不难受了。只阿昭神色颇为迷惑:“没有吗?”又想着走下台阶来,瞧得清楚一点。
陆慎忙支开她:“爹爹渴了,外面小几上有一杯茶,阿昭端来,好不好?”
小阿昭点点头,喔了一声,转身便要去端茶,忽想起什么,返回来:“娘……”那个娘亲的亲字并没有叫出口,记着陆慎刚来时的叮嘱,换了个称呼:“林大夫,你要喝茶吗?”
林容叫陆慎挡在身后,可那纱衣刚才混乱时,叫两人踩在脚下,这屋子里又没有带换洗的衣裳来,颇为窘迫。
还未开口,陆慎已替她答了:“你人小,只能端得了一杯茶,端两杯就洒了,爹爹跟林大夫喝一杯就是了。”
阿昭闻言点点头,深觉很有道理,一面慢悠悠往外走,一面嘟囔道:“对,端两杯就洒了……对,两杯就洒了……端两杯……”
那模样十足地可爱,陆慎不由得笑笑,道:“也不知随谁,这样轻易便叫人糊弄了。”
林容推开他,沉着脸去拾地上的纱衣,已不能穿了。陆慎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你坐一会儿,我出去命丫鬟另送衣裙进来。”
林容背过身子,立在一旁。陆慎抚帘出去,不一会儿,便听见外面父女两说话声。
林容坐在哪里,一阵阵发晕,心知自己这几天义诊太累了,今儿又在太阳下晒了一个时辰,有些中暑,加之方才心绪起伏,症状便加重了。她无力的趴在矮几上,外间在说些什么,是浑然听不清楚的,只听起来是一人问一人答,不多时,便响起阿昭奶呼呼的笑声。
她坐在那里,听着这样的笑声,越发觉得眩晕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翠禽领着两个丫鬟进来,翠禽捧着衣衫,那两个丫头提着两桶热水。
待放好,翠禽便命那二人退下,跪在林容跟前:“县主,您这是怎么啦?”
林容摇摇头,问:“没难为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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