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慎冷冷地嗯了一声,转身进入净室,吩咐人预备水。不一会儿,里面便响起了水声。
林容心道:古代的女人可真受气,还是要赶紧打探出千崖客的消息才是,无论这千崖客是不是师兄,总归是同乡吧。一时,又见那位杭卿姑娘抱着包袱进来:“夫人,这是主子明日要穿的衣裳,不知放在哪儿?”
林容随手指了个竹屉:“那个好像是空的,翠禽你瞧瞧去。”话说完,这才反应过来,整个人都僵住:“君侯……君侯,今儿晚上要歇在这儿?”
杭卿点头:“是,君侯吩咐了,今夜歇在夫人处。”
林容惊得站起来,不妥二字刚要脱口而出,便听得陆慎在里面净室唤:“来人,拿亵衣进来。”
杭卿从包袱里取出一套中衣来,奉给林容:“夫人。”
这是叫她送进去的意思,只是她哪里肯,推脱道:“还是你送进去吧,你常侍候的,我原不如你们得用。”
杭卿有些吃惊,仍旧笑:“夫人不知,我们这些丫头是一向不进去服侍这些的,这也是君侯立下的规矩。”
曲嬷嬷本睡下了,听见响动又穿了衣裳起来,怕林容气未消,只候在廊下,听见这番话,忙进来,唤了一句:“夫人!”
林容推脱不得,另换了一身衣裳,接了中衣,磨磨蹭蹭到了门口,见里面没了水声,这才掀开竹帘。
这一处院子甚是僻静,也不如别处富丽堂皇,只这净室却修得极好,皆是白玉铺就,林容一路进去,脚上的软鞋便湿了大半。
林容绕过一扇四季珐琅帷屏,便见陆慎闭眼坐在汉白玉浴池里,他眉头紧皱,脸上一片肃色,头发已然打湿了,水滴滴答答,从锋利的眉角而下,露出一大片精壮的胸膛来,左肩处有一大道陈年的刀疤,在烛光映照下,越发显得肃杀起来。
林容顿时升起一股寒意来,她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面前的这个男人是杀过人的。她一时心跳如雷,顿了顿,唤:“君侯。”
陆慎睁开眼睛,见那妇人亭亭立着,只浑身已裹得严严实实。他厌恶崔家,连带着厌恶崔氏来的小妇人,可那也只有他嫌弃旁人,断没有这妇人嫌弃他的道理。纵使这崔十一娘不婉转承欢,也不该做出这样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来。
他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儿,揭起一块儿棉布帕子,围在腰间,缓缓朝那妇人走去。
林容吓得后退两步,微微偏头,眼睛盯着汉白玉池边雕刻的大幅牡丹:“君侯……君侯恕罪,妾身来了癸水,恐不能服侍君侯。”
陆慎听见这话,反而解了几分烦闷,见那妇人羞得连脖颈处都染了绯色,只淡淡地嗯了一声,接了她手里的中衣,便往外走去。
林容大松了一口气,在里面磨蹭了好一会儿,听得翠禽掀了帘子进来催促:“县主,您怎么还不出去,君侯都唤咱们这些丫头出去了?”
林容无法,这才出来。
丫头们都退下了,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陆慎正椅在床边读书,这是他习惯,每日读史,圈点十页,从不间断。
见她出来,陆慎放了书,道:“不必做此忸怩之态,你放心,我不会碰你。”说罢,他叩了叩床沿,翻身往里躺下:“安置吧!”
林容被他点破,却见他毫不在意的模样,心下惴惴,又见他果然闭眼做安睡状,这才缓步走到床边。这院子简朴,自然连床也不甚宽敞,只堪堪睡得下两人罢了。幸好翠禽、凤箫知趣,往床上铺了两床被子。
只这时节暑气太甚,林容本裹得严严实实,又盖上这么一层被子,不过一会儿,便热得满头大汗起来。她一时想起身,又怕惊动陆慎,好生煎熬。不知过得多久,听得身旁陆慎均匀的呼吸声,这才翻身取了一柄雉羽宫扇,缓缓摇着。
陆慎向来警觉,这妇人略一翻身,他便醒了,却也没出声,宫扇轻摇,送来一阵一阵的暖香,这香与寻常脂粉香不同,夹杂着淡淡的草木清露,沁人心脾,勾得人发痒。
他正想出言止住,便听得啪的一声,那妇人已然熟睡,扇子掉落在床边了。
第19章
第二日天还未亮,外面便渐次上了灯,偶听得几声禽鸟的叫声,窗外人影憧憧,只未得主子吩咐,统统敛声屏气,半蹲着候在窗外廊下,不敢随意进内间。
林容尚且迷迷糊糊,心里嘟囔:天还没亮呢,点什么灯,凤箫这丫头又闹什么鬼?一时又反应过来,昨晚陆慎是歇在这儿的,手不自觉往旁边一探,床另外一边已经空了,只还留有一些温热之气。
她惊得立时坐起来,睡意全无,见身上衣衫完好,松了一口气,忙不迭下床来,正好迎上陆慎从净室里出来。
他已经换了一身烟墨色暗云纹的细绫中衣,不笑的时候,越发显得整肃冷峻,只眉头鬓角还挂着些许水珠,他缓步过来,顺手扯了乌木衣架上的一块儿天青色绸布。
等陆慎擦完了脸,这才觉得这绸布甚是怪异,虽是一块儿纯色没有绣花的绸布,顶端却有两根长长的细带子。他拧着那两根带子好一会儿,又瞧了瞧林容欲言又止的神色,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妇人内穿的小衣。
林容见他脸色铁青,讪讪开口:“丫头新做的,还没穿过。”
陆慎哼一声,把那小衣仍在一旁,吩咐:“更衣。”
这屋子里并没有旁人,这个更衣说的自然就只有林容了。她微微叹了口气,手持着一盏明角灯,凭着记忆去翻检昨夜的藤箱,好半晌才解开包袱,寻出来一套月白色的绸衣。
林容穿越不过大半年的时间,此时的衣衫又以繁复华贵为上,系带颇多,就连她自己的好些衣裳,没人帮忙的话,还真没法穿上,更何况这不熟悉的男子衣衫。
林容摆弄了好一会儿,这才勉强套在陆慎身上,只那玉腰带实在没见过,怎么扣也扣不上,她索性环腰,从陆慎身上解下来,拿在手上细细端详。
陆慎背光立着,那妇人的身量颇小,不过堪堪到他胸口,如云的绿鬓已放了下来,直垂到腰间去,耳垂上是一对儿水滴状的碧玺,一晃一晃打秋千似的。这妇人忙活了好一会儿,宽肥的中衣早已不似原先那般严密,屈膝整理下摆褶皱时,衣沟下浅露出一团红玉来。
他闭上眼睛,墙角一樽青绿铜鼎也不知点了什么香,一蓬一蓬浮上来,熏得他脑子里又想起那句艳词来——温比玉,腻如膏。
林容对此无知无觉,见他闭眼站着不动,又叹了口气,开口提醒:“君侯,可要唤人进来伺候洗漱?”
陆慎睁眼,问:“何故清晨作此长吁短叹之状,你有什么不足,还是有旁的困苦?”
林容心里腹诽,一大早使唤人,连叹气都不许,泥人尚有三分性,她一时也冷了脸,懒得再装:“不敢。”
陆慎板着脸训道:“可见叫你抄的家训,你也并没有往心里去,不知祖宗教养子孙保养自身的道理。人之精气,全在于晨,早晨便一团愁苦,这一日也算废了。”
说罢,便推门而去。
林容愣住原处,见他走远了,立刻瘫倒在床上,骂道:“神经病!”
话音刚落,翠禽、凤箫便蹑手蹑脚地进来,蹲在床边:“主子,可要起身?外头止戈院来的丫头都起来候着了。”
林容闭着眼睛问:“什么时辰了?”
凤箫答:“才刚寅时三刻,那位杭卿姑娘说,君侯一贯是这个时辰起身的,鸡还没叫就把人唤起来了。”
寅时三刻,才四点钟,林容裹了被子,往里滚去,翻了个白眼:“等鸡叫的时候再叫我吧,周扒皮家的长工还等鸡叫才出工呢?”
凤箫同翠禽面面相觑:“县主说的周扒皮是何人?”
……
林容被吵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偶有重物落地的声音,她纵使想再睡也不能了。赤脚下床,推开菱花窗,便见院子里丫头婆子搬着腾箱往来,凤箫端了茶进来。
一面见林容已经醒了,披着衣裳立在窗前:“我就说,这样大的动静,怎么能不吵醒人?主子,您醒了多久了?”
林容端了茶漱口,往旁边净面过了,坐在铜镜前挽发,问:“外头在做什么?”
翠禽往外头来,一面接过梳子,笑道:“是君侯今早儿吩咐,命人把寝具、换洗衣物,送到咱们院子来。还有好些摆件、桌椅,说是君侯用惯了的,杭卿姑娘一并命人搬了过来。”
林容听了皱眉,只不言语,沉默地用了半碗胭脂米并几个豆腐皮包子,便搁了筷子。
过得会儿,外头喧闹声渐渐小了,杭卿进来回话:“君侯吩咐得急,奴婢不敢拖延,不知吵到夫人没有?”林容饮了口茶:“无妨,睡多了反而不好。”
杭卿便道:“奴婢刚来,人又年轻不中用,一府里的庶务没理出个头绪,按下这头又起了那头。那日送东西过来,又不巧,夫人午憩没醒。算起来,这十几日,还没来得及过来拜见夫人,请夫人恕我失礼。”
她一身豆青色对襟褙子,底下是雪白的裙儿,头上插着一支老梅银簪子,约见朴素,只是绣鞋上不同寻常,嵌了两颗拇指大的东珠,脸上带着笑,说话依旧是不紧不慢,不卑不亢。
林容知她不凡,并不想得罪:“姐姐说笑了,你是太太身边的人,家里的小辈只有尊重的道理,与我自然是一样的。”
杭卿道:“谢夫人体恤,也不知夫人这里还缺些什么,或吃的或用的,我打发人取了送来。园子里这些小丫头、婆子不中用,夫人也只管来告诉我。”
林容点点头,趁着她的话头道:“你送来的丫头很得用,你要问我缺什么,却也不缺。只是有一桩事,倒要请你安排车轿。我从洛阳回江州的时候,路上遇见流民,有好几个自幼跟在身边的大丫头叫流民冲散了,只怕也凶多吉少。我时常念着她们,庙里除香烛供奉以外,少不得要亲自去点个大海灯。”
话赶话说到这里,杭卿也只得应下了,她愣了愣,随即笑,语气软和了许多:“夫人心善,连我们这样做丫头的生死都放在心里。您放心,车马都是现成的,明儿夫人得空了,往二门吩咐一声,叫侍候执事的跟着就是。猪羊、香烛、茶食之类也叫他们备好,不用操半点心。只是有一条,咱们这样的人家,没有长辈领着,是不好宿在外头的。”
林容道:“你放心,我早上去,晌午便回来!这时节热,我也受不住那毒日头的。”
吃了会儿茶,外头有小丫头来回话:“杭卿姐姐,姑老太太昨儿吃醉了酒,现醒了,好几位外眷递了帖子进来,往小终南那边亭子里赏荷,唤夫人也去呢。”
这一个小丫头话没说完,又来了一位:“杭卿姐姐,姑老太太说,闲坐着打牙没趣,叫几个唱戏的小戏子,女先儿去解闷儿。”
杭卿听了,先同林容告了一句不是,便领着丫头出门吩咐,往何处取东西,叫哪个戏子,席面上预备什么菜色,要准备什么酒,哪家的太太怕热,送些冰去,哪一家的太太闻不得芙蓉花,扯些绢布围住,再拨一条游船在荷花池里,预备着姑老太太起了兴致。
林容坐在里面听着,见她三言两语便安排妥当,办事既老道又爽利,一时便有了三分改观。
杭卿吩咐停当,又进来:“夫人不知这几位女眷,我陪夫人过去,路上也分说分说。”
林容笑着点头:“劳烦你了。”另换了一身衣裳,见杭卿果等在门口。
两人一面走,杭卿一面道:“来的这几位,一位黄老太太是姑老太太从前闺中的手帕交,一位秦二奶奶是姑老太太夫家那边的远房亲戚,还有一个年轻些的,是府里太太娘家的表姑娘,也嫁了人了。这三位都是宣州降臣的女眷。”
林容立刻会意,这是为了安抚人心。
那名唤小钟南的一处亭子,隐在丛丛叠叠地荷叶之中,杭卿亲自在小舟前撑篙,惊动里面藏身的白鹇,扑棱着翅膀飞过来。几个小丫头唬了一大跳,叫闹着偏在一堆,凤箫理了理发辫,道:“这荷塘也太密得太可恨了,拔了些,间落开来,也好看些。”
林容坐着抚扇浅笑:“你拔了这荷叶,入秋了可上哪儿吃新鲜的莲藕。便是不入秋,这时候那藕节也很好。”
杭卿回头,道:“听沉砚说,当初破宣州,入此园的时候,德公同几位老先生也道这处荷塘很不成样子,独君侯说,天生天养,管它做什么,这样的景致只取一个自然。夫人这话,倒是与君侯,不谋而合了。”
等上了岸,边见小洲中央的亭子里坐着几位贵妇人,几个素面的十一二三岁的戏子正站在高处清唱。
隔得老远,姑老太太便唤她,未等她行礼,拉了她到身边坐:“这是我们家新娶的媳妇,她人年轻,脸皮薄,也不好走动,你们得了闲也下帖子,请她一请,免得她闷出病来。”
几位太太、夫人都站起来见礼,姑老太太又指着人一一说给她听。
第20章
相互见过来礼,姑老太太便道:“我来宣州,本也是要见你们,原也没什么大事,叫你们这么一弄,反弄出些隐隐绰绰来。”
年轻些的秦夫人道:“不是不放心,得表婶子这一句话,我也好回去回话。不然总这么着,吓也吓死了。”
姑老太太搁了筷子,沉脸道:“你自己个儿心里时时刻刻存着个死字,旁人也给不了你活路。上至三公九卿,下至贩夫走卒,哪一个容易来着?”说着又笑着拍拍林容的手:“便是我们家这新媳妇,千金万金的小姐,从那花红柳绿的江南嫁来这满地风沙的边城,她又是容易的?”
秦夫人惶恐请罪:“表婶子,我是糊涂人说糊涂话,您别跟我计较。”
姑老太太道:“你一个妇道人家,说些糊涂话,倒不怕。你家老爷听了你这些糊涂话,生了些糊涂心思,这才要紧。”
秦夫人脸色煞白:“表婶,你是知道的,我家老爷岂敢……”
姑老太太摆摆手,脸上又堆起笑来:“好了,好了,我如今老了,是再也不管事的。今儿叫你们来,是为了叙谊,咱们亲戚之间说说家常话。外面的事,你别说,我也不听。”
这话一说,几人都有些拘束了,闲坐了一会儿,姑老太太指着岸上的小戏子道,自顾自道:“这丫头唱得好,看赏。”自有人抬了一簸箕铜币洒在那小戏子脚下。
只几位夫人、太太都心不在焉,取乐了一阵,姑老太太这才安抚:“哎,你们也不用忧心,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但凡肯出力,哪儿能没个前程呢?这话,你们带回去,就说是我说的。”
得了这句话,众人神色这才轻松起来,秦夫人仗着年纪小,论亲戚又比旁人更近一层,笑着上前:“表婶子是铁口金断,当年招降马家,力保他一家老小,我们这些人再没有不放心的了。”
又留这几人用过了饭,各自赏赐了金银彩缎等物,这才稍微露出些倦意来。众人知趣,立刻告退了。
姑老太太转头对林容道:“雉哥儿什么都好,什么都不用我操心,就一条不好,杀人太过,杀得人心惶惶。族里好些人怕他,外头的就更多了。”
雉哥儿?陆慎的乳名?
林容陪坐在一旁,见姑老太太站起来,忙扶住她:“有些人实是可杀可不杀,雉哥儿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统统杀了了事。他提拔寒族,在战场上固然战无不胜,可这天下的事,又不仅仅是那战场上的事。”
林容见她刚不过三言两语,又是敲打、又是安抚,便知这是个极有手腕,久经政局的老太太,心下佩服,只仍旧低头作懵懂状态。
姑老太太瞧了她一眼,接着道:“这些地方上的豪族,虽不如你们家,手里也握着一地的人口,粮食,文仕,这些人成事是极难的,可坏事却也容易。如此,对他们,是既要拉,又要打,一味地杀,是不行的。我本不耐烦见人,可不见又不行,你以后也要劝着雉哥儿些才好。”
林容抬头,撞进姑老太太那精明又慈祥的目光里,突然福至心灵,今日叫她来,只怕未必是交际应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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