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先
白玉京碧云楼,镇岳宫烟霞洞。
有个年轻容貌的修士,身材消瘦,面容枯槁,双颊凹陷,此时神色凝重,显得心事重重。
盘腿坐在山巅,他低头看着一块长条泥板,上边就像用一颗颗铁钉写出了一句谶语。
他双手十指,血肉模糊。
真可谓是名副其实的板上钉钉了。
因为刚刚得到了一个极为古怪的卦象,签文更是吉凶难测。
道丧三百年乃得此君。
只可惜他数次艰辛推衍,“此”一字,都死活无法更换成某个姓氏。
那么此人是谁?姓甚名甚?前身为谁?将会属于哪条道脉?又会何时出山?是那种乱世之初的妖人,还是类似开国之初的奇人?
难道是说承平已久的青冥天下,即将迎来一场万年未有的变局,注定乱象横生,然后此人会在五百年后现世?还是说正因为此人的出现,才出现了长达五百年的天下乱世?
是个那道号山青的道祖关门弟子?所以属于陆沉未雨绸缪,早有对策?
还是说那位大掌教,会在五百年后重返白玉京,为青冥天下平定乱局?
或者是大潮宗那个鬼修徐隽?
又或者是那永州米贼一脉的余孽,并且极有希望成为这一脉驳杂道法的集大成者,那个声名鹊起的晚辈王原箓?
他抬头望向天幕,可惜自己出不去。
也不对,要是出去了,只会瞬间天机紊乱,恐怕就会一切做不得准了,愈发扑朔迷离。
他长呼出一口气,将那些铁钉一一拔出泥板,收入腰间系挂的棉布袋里,本就血肉模糊的十指,可见白骨,只是他却面无异色。
要是在此地之外,这种伤势确实不算什么,可问题在于这里是镇岳宫烟霞洞,管你之前是什么境界的得道之人,没什么道心不道心的,修为不能当饭吃,肉疼却一定会真的疼。要是挨上一棍子,肯定是要跳脚的,前不久就有人被捅了一刀子,肠子哗啦啦滑落在地,那人说死就死了,好像进入镇岳宫烟霞洞之前,还是位精通符箓的仙人。
而这个能够独占好几个山头的人,名为张风海,曾是玉枢城……板上钉钉的下任城主。
他的两位师兄郭解,邵象,当年对此都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而张风海自己,也是如此认为。
事实上早年整个白玉京和青冥天下,亦是如此。
九十岁的飞升境。
按照某个小道消
息,这还是玉枢城的老城主,故意帮着关门弟子虚报了年龄,其实张风海打破仙人境瓶颈之时,才八十一岁。
关键是张风海,是一个当之无愧的修道全才,符箓,炼丹,阵法,术算等等,样样精通,在那白玉京五城十二楼,随便摘出一个门类,张风海都是极为出类拔萃的。
此外张风海如果不是得了师尊暗中授意,一直在刻意延缓破境速度,可能四十岁,至多五十岁,就是飞升境修士了。
好像除了不是一位纯粹剑修,张海峰的修道生涯,堪称完美无瑕。
只可惜碰到了二掌教余斗,扬言要脱离白玉京道籍的张风海,结果未能凭本事走出白玉京。
被关押在了专门用来囚禁大修士的镇岳宫烟霞洞。这一禁足,就快要八百年整了。
这里是一处名动天下的磨仙窟。类似浩然天下的文庙功德林,西方佛国某一脉的活埋庵。
张风海在此将近八百年,既然无法修行,那么勉强可以称为正事的,就只在一件事上,既然道不可道,那么自己就先来确定什么不是道,持之以恒,终究会离那个真正的“道”越来越接近。
此外,以观想之术配合推衍之道,营造出一个无中生有的虚无身外身,淬炼体魄,首创大符,炼造, 斩三尸再融合再斩……这些都是小事。
要说这是余斗用心良苦,故意磨砺张风海的锋芒,好让这位“小掌教”潜心修道,凭此跻身十四境,然后双方重见之日,摒弃前嫌,相逢一笑泯恩仇……那就太过小觑那位真无敌的道心了。
余斗根本不屑为之。
而张风海也由衷感激余斗的没有如此,不会如此。
张风海举目眺望,扯了扯嘴角,也好,戒酒了。看来想要戒酒也简单,没酒喝就行。
除了他这位曾经被誉为“白玉京小掌教”的玉枢城道官,在这里悄然而死的,还有昔年白玉京十二楼中的两位副楼主,他们曾经是一双道侣。同样是因为违反了白玉京的金科玉律,被黄界首亲自领进此地,闭门思过。听说在那赶赴五彩天下的三千道人当中,有个出身符箓派祖庭之一的青词宫领衔修士,元婴境,名叫南山。与那采收山,两座顶尖宗门的关系,就像早年的两京山和大潮宗,名为悠然的女修,与那南山,这对年轻地仙,同年同月生,就连时辰都一模一样,毫厘不差。冥冥之中,简直就是一种天公作美的天作之合。也对,殷州那边,朝歌都能与徐隽结为道侣,他们在这一世怎么就不行了?
在这烟霞洞内,人人都被
大道压制,流徙囚禁在此的修士,不管在外边是什么修为,境界如何高,全部沦为字面意思上的无境之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天地灵气,自然就无法炼气修行了,而且所有修士都被打回原形,曾经在修行路上,被天地灵气淬炼过的坚韧身躯、魂魄,在这里都重新变得与凡夫俗子无异,孱弱不堪,但是唯一的例外,就是偏偏不伤原本“命中既定”的阳寿,简而言之,就是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与外界天地截然不同,人之身躯依旧会慢慢腐朽,只是速度放慢了。
肯定是道祖的手笔。
张风海站起身,在这里待了将近八百年,张风海就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比如从山顶这边放眼望去,荠麦青青,一望无垠。
有个老翁,这些年一直帮忙照看河边的那架水车,说是帮忙,其实就是依附张风海,有个靠山,再不至于每天被人找乐子,比如踹翻在地,撒尿在头上。
那个早已忘记在这里待了多少年的老人,每到冬天就会满手冻疮,鲜血直流,苦不堪言。
前不久翻耕农田,被他刨出了一截断折的剑尖,就主动送给了张风海,有点佃租的意思。
可惜张风海去搜寻,始终未能找到那把断折长剑的其余部分。这种事,得看缘分。
张风海事后听人说,老头当时找到那截剑尖后,指甲盖里满是泥土的干枯双手,使劲攥住这件不知属于谁遗物的老旧之物,最后 就坐在田垄上,先是怔怔出神,低声呜咽,反复吟诵了一篇五言古诗,之所以反复,是经常念到一半,就忘记了下文,老人就会腾出一只手,使劲捶打脑袋,等到记起一句,再重新来过,可能是最终也没能记起诗文的全篇,又或者正因为记起了整首诗篇,沉默许久的老人,突然就扯开沙哑嗓子,使劲干嚎起来,好像比被人拿绳子拴在脖子上边当狗遛,更让老人伤心。
大概因为老人曾是剑修的缘故吧。
至于那篇五言古诗,张风海没有跟那个转述者过问名称。
没必要,看书极其驳杂的张风海,猜都猜得出来。
一位脸色黝黑身材苗条的女子,走到山顶这边,她便是那个陪着老人登山来找张风海的人,她伸手绕过头顶,驱逐几只惹人烦的蝴蝶,她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问道:“想什么呢?”
虽然她是头别木钗,麻衣草鞋,寒酸至极,但是彩蝶翩翩绕木钗。
如果不是常年劳作,被日头曝晒得肌肤粗糙,想来也是一位大美人。
是一个主动要求进入镇岳宫烟霞洞的女子,一开始
白玉京那边根本没理睬,后来她便做了一桩犯禁之举,才被丢入此地。
这位女冠,名为师行辕,道号摄云。
她曾是一位仙杖派的祖师,好像是要来这边找人,她既算遂愿了,也不算如愿。因为她要找之人,已经是一具枯骨。
她在亲手将那尸骸埋葬过后,反正也没有什么后悔药可吃,就当是既来之则安之了,反正来此地不容易,走出去更别想。
她完全没有要活着离开的念头,就在这边落脚,不过为了自保,不受侮辱,她就找到了张风海,这些年的身份,类似侍女。
在这个地方,老人,女子,准确说来,是弱者,下场都会很可怜。
想要活下去,尤其是想要活得体面些,就得活得半点都不体面。
张风海神色木然,置若罔闻。
师行辕便转移话题,伸手指了指麦田,笑道:“看样子,今年的收成,要好过往年至少三成。”
张风海跟着笑了起来。
两位曾经身份显赫的大修士,为了麦田的收成,由衷笑颜。
这在外边,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除了她,这里的奇人怪事很多。
有个浑身插满古剑的矮小老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吊命,得以苟且偷生,年复一年的,竟然熬过了很多很多后-进“晚辈”。
经常被骂是老畜生,约莫是妖族出身吧。之所以没人欺辱他,好像是因为老人既扛揍,还能打架,曾经抽出身上一把古剑,就将一个“青壮”男子砍成肉泥,再将尸体卸掉胳膊大腿,挂在竹竿上边晾晒,晒干了,当肉干嚼着吃。
还有一个年轻容貌的男子,好像是米贼一脉的祖师爷之一。这么多年,只喜欢烧制瓷器,然后经常会被人闯入茅屋,打砸一通,然后委屈得直流泪,又继续埋头烧造瓷器。
有人精通水性,占据着一大段河水,常年以垂钓、捕鱼为生,拉帮结派,最早是十几号男女聚在一起,开始传宗接代,开枝散叶,如今已人数将近半百,据说近期打算建造一座家族祠堂了。
有那狐媚女子,前些年才被丢入烟霞洞,她曾是翥州那边的止境武夫,在青冥天下,一个止境气盛一层的女子武夫,不算如何出彩,至多是在一州之地抖搂威风,结果到了这边之后,从一开始的如履薄冰,再等被她亲手杀掉找上门的男子后,这让她欣喜若狂,虽说她的体魄如世俗女子一般无二,而且聚拢不起半点纯粹真气,却因为精通杀人的技击之术,这就是武学境界、体魄都已不在
,但是某些“记忆”犹在,这就让她足可自保了,再找到几件被人随便丢弃的兵器,她完全可以随意杀人了,但是她一直没有收徒的意思,这些年喜欢养面首,一直觊觎张风海,当然还有师行辕。
有个白发胡须纠缠成一团的邋遢汉子,曾是那喜欢兴风作浪的“一字师”,又被称为“窃字者”,擅长神不知鬼不觉篡改仙府道院的那些秘藏珍本经书。道官一着不慎,就会误入歧途。山上有那僧不言名道不言寿的讲究,就有了那破戒僧人,被称为“有名僧”。
还有个成天喜欢赤身裸体,四处晃荡的魁梧汉子,带着一帮肩扛兵器的狗腿子,见谁不顺眼了,就饱以老拳。他除了极少几股势力,不敢去招惹,其余的,用他的话说,“就是一群废物,都不是三招之敌”,要知道在家乡,他也就只是个半桶水的玉璞境,被丢进来的的书页,不就等于是销赃了嘛,只是终究没敢下手。
飒飒松风,一天天的,就这么撞罢晨钟又暮鼓,每天做完课业吃完饭,睡觉醒来又是一天,光阴如水悠悠过。
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雪,天地如人披狐裘,离着道观约莫两里路,有条河水,有座木桥,陈丛经常一个人下山,去这边闲逛。
今天桥下冰冻结,路上行人绝。棉衣少年换上一双皮质旧靴,走在木桥上边,使劲蹦跳了几下,桥上积雪如白银洒落在冰面上。
少年记性极好,过目不忘,能时隔多年,犹记半面人。
而且灵境观里边屈指可数的那些藏书,陈丛只是翻过一遍,就有诸多自己的见解。
这让陈丛觉得不可思议,百思不得其解,玄之又玄,简直就像……上辈子早就看过这些书了。
而且陈丛发现自己,好像总会有些莫名的感伤或是喜悦之情。
最后少年终于得出一个道理完全讲得通的结论!
他娘的,我该不会是那种书上说的修道天才吧。
陈丛咧嘴一笑,蹲下身,抓起一捧积雪,拍在脸上,冷静,要冷静,要克制啊。
前不久,听说府城那边出现了一件怪事,听说是从别处流窜过来的鬼物作祟,坏了好几条性命,很快就来了一拨朝廷派下来的道官。再然后老观主洪淼,好像一夜之间就又老了十岁。之后就会经常在道观门口那边,好像等人,再之后,道观里边就来了两个陌生面孔,一男一女,却都没有身穿道袍。
他们几个,都蹲在檐下,排成一排晒太阳。
那个男子,好像多看了几眼土膏,面容冷清的年轻女子,则
瞥了一下所有人,最终视线稍稍在马重身上短暂逗留,只是都不算太过上心。
她与一旁洪淼,不易察觉地微微摇头,老道士微微叹息一声,似乎有些失望,又不至于太过失落,大概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委实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几个孩子,已经是老道士这些年力所能及,在一县之地,能够找到的最好道官胚子了。甭管是主动送上门来的,还是那个洪淼自己相中的土膏,看来依旧没有任何惊喜,否则洪淼毕竟是一观住持,光凭庙祝刘方、典客常庚真能随随便便就带人进来?
如今这拨孩子,其实还不清楚一事,想要担任一座官府道观的住持道士,除非是那种学问极深的饱学之士,否则修为必须是洞府境起步。而洪淼就属于后者,只是洪淼修行不错,唯独在读书这边,不太开窍,而授箓一事,许多考试是绕不过去的,所以一直卡在候补道官身上,但是洪淼之所以依旧能够补缺灵境观,就是靠着老道士的观海境修为,当然这跟灵境观与“肥缺”半点不沾边,也有不小的关系。
在这件事上,马重的看法,其实不算大错特错,误打误撞的,真给那孩子蒙对了。
为了拦阻那头过境的凶悍鬼物,老道士其实已经受了重伤,虽然跌境了,却是有功劳的,会被府城衙门那边记录在册,如果不出意外,还会赐下一颗保命的的延寿仙丹,极为珍稀,花钱都买不着的好东西,但是却无法担任这座道观的观主了,说得简单点,就是可以去府城某个清水衙门那边养老去了。
对这几个孩子,洪淼是有自己打算的。
马重,其实资质最好,被洪淼最寄予厚望,当然比起那些大道观里边的修道俊彦,还是差距很大了。
林摅,就是个混日子的富家子,不去谈了,道观香火,很大程度上靠他家的银子救济。洪淼自己好不容易攒下的那点家底家当,神仙钱几乎都拿来炼化为那点可怜巴巴的天地灵气了,结果在道观殿内,洪淼几次暗中观察,那几个小王八蛋,不是打瞌睡就是懵懂不觉,就没一个能够察觉到那份气机涟漪,其实这就已经说明问题了,连同马重在内,以后能否修行,不好妄下定论,但是最少可以肯定,没有天上适宜修道的那种真正天才。
土膏,筋骨强健,有可能习武,此外还是最有希望凭读书考取候补道官的一个。
至于那个陈丛,记性不错,勉强能算个读书种子,在道观这边 读点书,打好底子,以后去参加科举就是了,不奢望考中举人,将来有个秀才功名,成家立业总不是难事。
而这两位江湖上的奇人异士,是府城那边的旧友,一个叫宋拓,女子名为谈薮。
宋拓是位五境武夫,好歹跻身炼气第二层了,又是走内家拳的路数,那么再打熬十几年、二十年的体魄,跻身六境,都是可以想一想的,只要跻身了六境,在任何一座府城,都可以赚个不低的官身了,哪怕开馆收徒,开山立派,都毫无问题。何况宋拓与赤金王朝的鸦山,某位七境宗师,都是好友,这位金身境武夫,听说是那位“林师”某位嫡传弟子的再传弟子。
在这汝州,有没有一个或者几个鸦山的江湖朋友,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山下武夫,山上修士,衙门道官,概不能免。
而那个年轻女修谈薮,则是走私箓路途的一位练气士,极为年轻的洞府境,毕竟她不到四十岁,就是个中五境神仙了。
有些事,总不能拿来跟那些高不可攀的道门天才作比较,实在是太容易让人心灰意冷了。
而且谈薮属于家学深厚,是有那种私人法坛的,简单说来,就是有资格做那私箓买卖的郡望家族,官府不会扶持,却也不至于明令禁止。据说她最早名字是籔,与薮同音不同字。后来不知怎么的,大概是籔这个字实在是太过生僻,就改成了相对简单的薮。
进了屋子,关上门后,洪淼苦笑道:“可惜不是春季,否则不敢说拦下那头龙门境鬼物,多阻拦它片刻,总归不是奢望。”
老道士年轻时候学了点雷法,按照巍巍白玉京那边订立的金科玉律,度师唯一,决定了一位道官这辈子的法统道脉,极难更换,但是道官修习别家术法,并无拘束,几乎没有什么禁忌,多多益善。洪淼就掌握了一手旁门雷法,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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