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身在城头一角,我仔细环看了一眼城墙上现下的情势,守城的士卒此刻大多正一组组地齐弓轮she,密集的箭雨漫击长空,而北夷的士卒早已是被逼退了城头,想来战况应是已近了尾声了。环看了一遭,注意到帅旗下正指挥着士卒列队的赵将军,我稍稍犹豫了下,脚抬了抬终是没有迈下步走了过去,而是转身走到了不远处摊卧在地的伤卒一旁。
我是很想向赵将军细问个清楚湛璟瑄还有璃王他们此时的消息,可眼下两军交战的这个时候,又如何是自己可以冒然相扰的,便是心中再如何的急切,也只得暂压在心底了。而这一刻,自己所应做的,当只是尽自己可尽的一份能力了。
给近处重伤的士卒都简单而紧要地处理过伤口,并让一直随着自己的两个侍卫将人陆续抬去了伤兵营,我一步步沿着城墙内侧踏着满地遍染的血迹走过,无数交叠的尸身与遍地的残肢断骸间处处可见着满身鲜血僵卧垂死的伤兵,断臂缺肢又或肚破流肠……可以想见的惨烈战况,竟是比自己一直来所能想像中的还要严重而残酷的多!
再为一断了左臂的士卒紧紧扎严了裹带,我缓缓站起身,攥着已空下了大半的药箱指节不由紧了又紧。到了这一刻,前后的因果已是再清楚不过。北夷这一次攻城是压上了全部的军力,而贺娄伽晟更是从一开始所有的布局与关注便只为的这一局。一仗胜败不止牵乎了十数万的性命,更关系的是两国间此后的局势。而想到之前湛璟瑄并未细说的片言只语,那个傢伙怕是很早时便已想到了这些吧。可是,却每每是那样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
“林先生……您怎么在这里?”
战鼓之声间歇的一刻,身侧不远处一道有些低哑的唤声混着远近起伏的厮杀声隐约传入了耳中。
随声转过头去,我只看到一个歪坐在一地夷兵尸身间的血人。顾不得仔细分辨,忙快步走近了些蹲□当先仔细查看起伤口。只是这一靠的近了,却已是看清了这浑身上下染满了斑色污迹的血人竟是自己不久前方才见过的对着自己一脸憨笑的何陶。
“核桃?你怎么样了,伤在了哪里?”
“哈,没事,”何陶靠坐在墙根,咧嘴沖我笑龇起两排白牙,在满面的血污下格外的晃了人眼,“一点皮肉小伤,俺这皮糙肉厚的,嘿,死不了的。”
“这样便可以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了!”上下查看了一遍,我双手紧按在他腹部最严重的一处碗大的刀口上,闻听这一句,不由蓦地抬头恨恼地直瞪向他。
“嗳?”何陶大咧的一张嘴还未及阖上,对上我睇过去的目光,好似蓦地一怔,小心地看了我一眼又几下张了张嘴,方吭哧着道:“……林先生,您,您没事吧?”
“……不,没什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快速低下头敛下了眼底流泻的波动,手中不停将几乎洞穿了整个腹部的伤口简单包扎紧了,深深调缓着呼吸,却是觉得那份强压在心底不觉间填攒堆积起的不安,竟是翻腾着躁动而起怎样也再难抑了下来……
“哈,这一仗打得可真是过瘾,”大大咧咧地笑声又在耳边扬了起来,“好在督帅离城前就有了布置,这次还不叫那些吗蛮子有来无回!”
我缠绕着绷带的手指却是禁不住轻轻一颤,心头骤然浮起了一抹清隽温朗的身影——璃王……那个人,明明已经布下了周全的应对,却依是执意只身前去犯险,他所有的筹谋应对里,自己的安危又究竟可有计在其中!
“还有瑄王爷,昨夜里临时布下的那什么‘连环阵’真是绝了,可叫这帮蛮子困在里面这个哭爹喊娘!嘿,得气!”
还有湛璟瑄那个笨蛋!早已是想到了之中的种种,却仍自带着重伤之身纵赴险地。如果他真的敢如他自己所说的那般不能安然回来……脑中一时间添满了自己昏沉前的一幕,那仿若要揉进了身体中的拥抱,那指尖轻轻的触拂,还有徊绕在耳边那若有若无的声音,以及……那落在额际落絮般的……用力摇了下头,我缓缓收拢了十指,紧紧地攥握成拳……
何陶还在耳边断续说着什么,只是渐渐传入我耳中已只剩下了汇成了一片的嗡嗡声,脑子里渐渐满满占据的都只是那一个熟悉至极了的身影……直到,远处墙城外的一头忽地传来的一阵阵沉厚的军角声响。
“嘿,这帮蛮子退兵了!”
起身几步走到城墙边,我探身微眯着双眸望向城外。那黑压压迅速合拢并徐徐向后退去的北夷残军,勉强还称得上秩序的败军队列上却仍不免显了些松散凌乱,而退走间留下的更是漫眼遍地的残尸。这一仗,北夷的数万大军怕近乎折了足有半数之多吧……淡淡收回视线,我稍稍转了下眼,城门楼下那厚重的大铁门这刻依是紧紧闭着,而帅旗下赵将军只是一手杵着城垛平平望着远处退走的大军,看上去没有丝毫命士卒藉机追击掩杀的意思。
微阖下眼帘,我不由暗自喟嘆了一声。之前听着何陶那小子说得畅快,其实这一场仗又怎会有了他说的那般轻易。贺娄伽晟全心布下的一局,又怎是那般轻易便可打发的。只消环望这城墙上下一眼便已可知——焦烟漆土,残尸断骸,无数或倒或卧亦或互相搀扶着的伤卒……杀敌一千,而自陨八百,实则这一仗胜得实是艰难……而且,让我越发感到不安的是——若自己没有看错,这一场仗,贺娄伽晟竟是根本未有亲临!
耳边是士卒如雷般纵情的欢呼声,我默然环顾了一圈,双目最后只牢牢凝望住了帅旗之下,深吸口气,抬脚径直向着那一处走去。
未想行至半途时,却正见着一传令的士卒飞快地跑上城头,跪地向着赵将军急声禀报了句什么。而看着赵将军一瞬间骤然沉下的脸色,还有站在周围的几个副将亲卫亦是蓦然僵立住的身形,不知为何,一时间我抬起的脚不由自主地顿在了空中,竟是有种不敢再稍迈下一步的感觉……
脑子里恍惚里只余一片空空的木然,我甚至不知自己究竟是如何走到了那众人环聚的帅旗下的。而站在那里的赵将军更似整个人已全然呆立住了,直到我走至了近前方才似恍神注意到了自己。
“林先生,你……”
“赵将军,璃王与瑄王爷现下处境究竟如何,可是已有了消息?”我开口语声有些木怔地截下了他的话,双眼直直地望了过去,只是视野里却不过一片空茫茫的眼前的一切都已是模糊不清。
“督帅他们……”赵将军双眼望住我,面上转过了几分犹豫,直与我对视了稍刻,终是深呼了口气,沉声回了那句问话,“是的,刚刚接到传信,”他稍稍错开了目光,声音亦压得很低很沉,“北夷在落英山布下了大队兵力,贺娄伽晟更是亲自率军随后围掩……瑄王的兵马赶到正是当时,与督帅两军汇合已破了北夷的包围。只是,瑄王……”他话音微微顿住,猛然转身抬手狠狠一拳砸在城垛上,厚重的青砖巨石轰然崩裂开一角。
“瑄王中箭跌落山崖……生死不明……”
作者有话要说:举着锅盖悄悄爬过,大家随便拍吧~~那个,给俺留着口气就好了……
104
104、尘埃已落...
浅浅一丝鱼白肚挣露出天际边沿,缓缓划开漫天的黑幕,在黑色的底色上扩散了开,渐渐铺染上一层朦胧的分不清是暗是明的灰白……
燃尽的残烛,半敞的窗棂,一盏满而冰冷的清茶……我独坐在窗案前,背倚着桌沿,头枕手臂,双目空空地自那天际一角的灰色上收了回来,再次缓缓摊开了五指,而目光亦再次紧紧凝聚在手中那三日来亦未曾松开过一分的物什……
三日……是的,已是三日……自那一场大战到今时已是足足过去了三日。短短的不过三个日起日落在这一刻里却是显得那般的漫长,漫长的令人难以熬过……
我已是想不起那一日当骤然听到赵将军口中那‘生死不明’四个字落下时,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反应……是如何的下了城头,如何的爬上马背,又如何的随着轻骑营余下的所有兵力急速赶到的落英山……
遍地零落的碎枝裂石,燃着焦烟的□岩土,还有那堆满山头的断枪折戟、残尸断骸……染了半边天际殷红的残霞映着那入目漫眼的血色,即便刚刚从同样一番血雨流火的修罗浴场走下,我却从未感到这一刻那股蔓至心头触目惊心的恐惧。
踉跄跌坐在山顶断崖前,木怔怔望着崖下深不窥底的层层缭绕黑雾,那一瞬,我只感觉自己整个人不论身亦或是心都被那一片深浓的黑色所吞噬般,难以呼吸的窒闷紧痛,却偏偏又怎样也挣脱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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