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台生命探器同时在一座平均楼高200米的建筑群后面探测到了生命信号。按照旧址,那里是占地160万平方米的星海广场。
生命的奇迹固然让人振奋和感动,但这些热烈的情感丝毫没有体现在行动上。车队一直停滞不前。
因为那个生命信号悬在天上,150米处。
能活在那个高度的生物有很多:鸟、昆虫、蜘蛛……但一旦加上体长5米的限定,可能性就只剩下寥寥几种:
龙、天使、外星人。
而接下来,探测器回传的信息一条比一条惊悚:
声波\/振动生命探测器:6个探测器分别安装在距离目标最近的楼前,呈扇形分布,同时对地下和空气中的声音进行收集和放大。数据显示,该生命体不断发出17-20khz的微弱声音。
红外线生命探测器:发现一形状轮廓稳定不变的红外辐射源,圆柱体,像烟囱一样直立,上热下冷,最高温度133.75摄氏度,最低温度99.89摄氏度。
雷达生命探测器:以最高功率连续发射 x波段微波,剔除建筑物信号后,来自生命体头部的反射信号为0。
能在人的听觉波段发声,体温极高,还是一个具备反雷达探测功能的微波吸收器。
这东西怎么想怎么像未知的外星生命体:对环境高度适应、有语言能力、有防御手段。更超越认知的是,平均100多度的体温,注定它不可能是碳基生物。
一下子,本就神奇慌怪的世界变得更加诡诞。一边还在论证碳基生物史上最强,另一边低调了不知多久的其他生命形态就不服气地站出来了。
白暮过后,深灰色天空里悬着无数半明半昧的星。静候原地的车中,没有一人入眠。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凌晨时分,日出前。
目标反雷达侦测的能力十分出众。为了避免所有激怒它的可能,所有主动式探测手段都暂时停止,换为更加传统的方式:超高分辨率光学探测器,俗称人眼。
两名身体素质出色的成员组成一个迷你的敢死队,穿越被大风摧残到摇摇欲坠的建筑群,去到视野开阔的地方目测目标的状态,并趁静风时刻施放无人机。
与此同时,声波和红外线等被动遥感探测依然在继续。数据显示,自日落之后,目标的平均温度持续降低,凌晨四点半降为44.68摄氏度。同一时间,声波探测器接收到的信号终止。
它很冷,也很安静,像是死了。
敢死队利用探伤仪找到一栋还不至于踩两脚就塌的大楼,小心翼翼上到楼顶,猫腰蹲走到护栏旁,把带微光夜视功能的镜头对准前方宽广无际的黑暗空间,回传的画面一片荧光绿,闪瞎了他们的眼。
几百米之下的空地上,像是平放着无数面镜子,无比激烈地反射大气辉光。那些肉眼难觅的光子,进入夜视仪的砷化镓阴极面,被转化为电子,在微通道管里相互碰撞,生出更多的电子崽崽,猛烈轰击在硫化锌荧光图层上,明亮得像刚刚爆发的新星。
坏消息:无法观测;好消息:高温区和强光反射区不在一个平面上,并且随环境温度一同降低,这东西也许并不是什么活物。
答案在日出时分揭晓。
当第一缕惨白的光线,越过东方苍黄绵起的地平线,重新弥散在呛人的空气里时,那个怪诞之物的温度又骤然升高了。
漫天尘埃中的朝霞明明清淡得像水,打在身上却暖烘烘的。敢死队在楼顶处的气温比被建筑群庇护的安全区域高出整整3摄氏度。随时间推移,温度差不断拉大,像是拥有一颗私有的第二太阳。
他们确实拥有。
星海广场的一脚,立有一座白色巨塔。数千面弧形镜子围绕着它,将反射的阳光聚焦在塔顶上。随视角转换,这片圆形镜林像深海带鱼的鳞片一样闪出灵动的波光,塔顶始终耀眼,无法直视,像永恒的太阳。
这是一座熔盐塔式光热电站,定日镜将阳光反射到集热塔上,塔里存储着熔盐,可以储热和导热。热量可以从塔顶传导到塔基冷却水中,水被加热蒸发产生大量蒸汽推动汽轮机产生电力。
这本是一种很绿色高效的发电装置,但眼前的这一座,有些不一样。它自动定日功能,有完善的储热设计,但没有导热系统,塔基没有蓄着冷却水,更没有汽轮机。自动定日系统的能源是金属-空气电池。
它不像是用来发电的,更像是用来照明的,日出而亮,日落而熄。可在白昼里点大灯,又有什么用呢?
虽然扔抱有疑惑,但那种超脱科学范畴的惊悚完全被洗脱。
红外信号是因为熔盐被加热,声波信号是因为熔盐翻滚不断撞击容器,消失的雷达回波信号似乎是因为塔内意外泄露了类似于fe-mil-101的有机金属骨架材料,在熔盐环境中碳化,形成了独特的微波吸收结构。
意料之外的地点、独特的环境和被可疑自然现象冲击了科学观念的学者,共同造就了这一次乌龙。
这很令人欣慰。毕竟,一个人造末日就已经够棘手的了,人类现在承受不了他物的撩拨。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这座塔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安全危机解决后,前去探索的人马越来越多。他们有的好奇、有的忐忑、有的无感,但无一例外地,一去去好久,并且返回时顶着一张落寞的脸,有的还哭了。
在正午的日光驱散所有寒意时,车队尾尖里按耐已久的四个人终于被允许出车了。
率先跳下车的是竺丘。他身着橙红色防化服,兴冲冲往废墟里走,把长得像加特林的土壤采集器拖在身后,像是要去丧尸之地开荒的死士。
剩余三人脚踩吱吱作响的砾土,沿着被土壤采集器犁出的深痕,跟在竺丘身后。风渐起,被犁松的沙土不断打在他们的面罩上,不远处的萧瑟之景一下子模糊了。
离蓝天白云越近的建筑物所蕴含的智慧与荣耀越多,而现在,它们与那些匍匐在地面上的朴素之物别无二致。框架歪斜,地基沉陷,窗口黑洞洞的,被风洞穿时发出呜呜的声音,显得格外沮丧。
艰辛穿过那些铺陈的骨架,来到期望之地,眼前的景象更加触目惊心。
向日的弧面镜虽有磨损,但仍能映出一番琉璃之景。而围绕那些耀眼群光的,是一片墓地。
没有墓碑、没有坟包,只有被风干石化的白骨。它们大多歪斜着半嵌在地面上,以熔盐塔为中心环绕镜群。看似凌乱,但乱得有章法,甚至每隔一定弧度,就空出一条通往塔的小路,显然是刻意为之。
这番绝望之景击穿了所有企盼,看得人想逃。但从塔基返回的人不断挥手示意他们继续向前。
自从看见这圈白骨后,竺丘的手就开始颤抖,抖到加特林掉在地上,差点砸到自己的脚。剩下两人显然也被震撼到了,始终踌躇不前。
于是,领头人换为了卢赫,因为他凭借视力5.3的好眼睛看到遥远塔基上有一扇醒目的红门,其余部分有密密麻麻的字。
有字的地方就会有文明,历史,与回忆。这些东西都是无价之宝。
塔基比远看时更加庞大,那些细小的字是一串串名字,字迹各不相同。红门的红来源于红色的漆层,十分光滑细腻,像是风机叶片上常用的聚天门冬氨酸酯抗风材料。
其上印刷着一段话:
[欢迎来到我的驿站。
在这里,你可以留下专属于自己的痕迹。
如果你与所爱之人走散,可以在此留存指路的信物。
如果你想把这里当作最终之地,可以在塔身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后来之人会把你安葬。
门内有专用的涂料笔,请节省使用。]
这诡异的人造之物,竟是一座公墓,像岸滨的灯塔一样,用方圆几十公里最明亮的光芒,指引流浪的人们回家,安眠他们的灵魂,或者赐予他们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两个太阳一同悬在头顶,一远一近,一明一暗,像是无影灯那样把卢赫映在塔身上的阴影融化得无影无踪。
那些被材料科技所庇佑的字迹,并没有像废弃建筑物的外皮一样被消融掉,轮廓依旧清晰。卢赫的视线在其上快速跳跃,像是在捂着耳朵偷听坏消息。
不一会儿,他失去耐心,一把推开红门。门后是一个狭窄的铁楼梯,简陋的土坯墙上有灯。
急不可耐地下到底,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十分宽敞的空间,方方正正的,中心整齐摆放着一排排多层置物架,架子上放有各式各样的物品,有各自对应的编号,像一个井井有条的地下仓库。
和塔身上的情景一样,墙上有很多字,只不过在这里是刻上去的。
[刘小芳,我要去掩体里了,向东走最近的一个,看到后请与我回合。]
[妹,我还是找不到你,我和妈生活在344号掩体。]
[好兄弟,我不行了,公司资料在号位的u盘里,好好经营,上市以后把股票代码烧给我。]
[猪头,别在外面拱食了,掩体里不饿。]
……
这些简短的留言里,有的指明了所属之人,有的没有。也许他们觉得没有必要,至亲之人互相熟悉对方的一切,包括字迹、称谓和措辞,对方一定能够轻易寻觅。
卢赫一条一条地读,一个字都没有落下。每一行字背后似乎都藏着真挚的故事,组合在一起,像一部无尽的长篇小说。可他所期望的主角始终没有出现。
许久之后,他读累了,抬手想要揉一揉酸涩的眼睛,却被面罩阻挡。茫然放空自己,视线扫过置物架上林立的杂物,一下子被定住。
他看到了他的登山包。
贴有红底十字树脂商标的80升大容量黑色登山包并不特别,但他能轻易认出属于自己的那个。因为他的商标烂了一半,是菜长红的那只名叫皮卡丘的小黄鸟咬的。
他知道鸟都喜欢亮晶晶的东西,所以选择理解而不是在晚饭时炖鸡汤喝,同时惊叹于鸟嘴的尖利。
包已经被磨烂了,拉链断断续续的鼓包,表面的织物上的破洞很多,比菜长红钩的毛衣上的还要多。看着鼓鼓囊囊拿在手里却轻飘飘的。
拉链轻轻一拉就咧开一个大口,包里的东西掉滚落到脚边。
那是一个黄白色的头骨。下颌骨粗壮,长约下颌支的五分之四,在齿列之后向上方凸起,贴在冠状凸的外侧面。冠状凸向后方倾斜,夹板骨大且尖锐,呈锥形。下颌骨外侧面前部还有一排五个神经孔。
这个骨头属于爬行纲,有鳞目,睑虎科,拟蜥属。这是守宫的头骨。
这样的骨头背包里还有很多,像大号爆米花一样松散地挤在一起。卢赫掏了半天,才把书包掏见底。书包底放着一个大龟壳,龟壳里塞着一封信。
这信他认得,是多年前自己作为中二莽夫勇闯果蝇实验室之前,留给菜长红的那封“遗书”。
它被保存得很好,没有拆封。一面上有歪歪扭扭的碳记:
[对不起]
这三个字大大的,字脚有被水晕开过的痕迹。
龟壳圆滚滚的,有15厘米长,失去的生命并没有带走它的艳丽,壳色通体金黄,像是在发光。
卢赫注视了一会儿龟壳,又注视一会儿信,脸上的沉重与落寞逐渐消去。
“傻姑娘。”他自言自语,语气宠溺得像是在哄小动物吃饭,“钱没了可以再挣,龟没了可以再养。
你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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