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北院亭里,有花要点灯,兰生不让,黑灯瞎火里悠悠喝甜汤,看主屋通明如昼,将里面的人影子贴满窗纸。小黑伸爪,在一个盘里拿瓜片吃,还会乖乖吐籽在另一盘里。香儿说小黑聪明得不似寻常猴,她也不以为意。不寻常人,能养寻常的猴子么?
小黑是她现在的桌宠,吃东西的时候自动寻来,又不唠叨又不挑食,挺好的。不像旁边这朵花,一张嘴就不能空闲,立也立不定,反复问她进不进屋。
不是她不进去,而是她进不去。巴掌大的地方,已经进去了皇帝太后五公主,两对王爷夫妇,两位兄弟,四位堂表兄弟一位堂姐,加上御医局几乎全体出动的七八位,以及伺候的人,怀疑供氧都会出现困难,自己还凑什么热闹?
奇妃要病到底,她也要冲喜到底,坐镇风神位。这小亭子有名堂的,风来八面,面面俱到,全方位掌控“吉祥凶恶”。此时,这个位置最佳。
“真醒了吗?我听不到说话啊!”豌豆跳过来。
豌豆本就活泼好动的性子,一个月来已适应新环境,和冯娘相处得特别好,认了姐姐。冯娘告诉兰生,豌豆有时夜梦里还哭,但白日不会再忽然掉泪。兰生也尽量让豌豆忙,以前这丫头常跟着景荻跑,现在就跟着她跑,仍喜欢穿男装。
“躺了快半年还能睁眼,已是奇迹。要是睁了眼就能说话,只有一种可能。”兰生道。
“什么可能?”豌豆好奇宝。
“装的。”兰生才说完,只见冲着自家的那扇院门开了,老夫人和她爹娘在门外同金薇玉蕊说话,眼看也要走进来凑热闹。
兰生连忙从亭子里转移,闪到厨房里去。但冯娘忙得团团转,要奉给太后皇上的东西,哪怕一杯水都不能出错。她不好躲久,等家里人进主屋。悄悄走出了院子。
无果是最忠实的影,无声跟在兰生身后。
北外院一片坑洼夯土,说要给六皇子和她住的阙殿只搭了半高石台,还有山石瀑泉之类尚没建出奢贵气质。皆因六皇子当不成太子而搁置了。走在不平的小路上,灯光只照数尺之外,却能听蝈蝈和蟋蟀的鸣叫,闻着夜风里清爽花香,如置身于田野之中。
远远的,有欢呼笑闹和烟火飞啸,其实不管谁当了太子,百姓享受的不过是当下节庆。他们很容易满足,一份美味的饱,一声娃娃的哈。一盏绚烂的光,一条知底的谜,仅此而已。
“真奇怪,不是吗?”兰生说,无果听。“六皇子沉睡的时候应该失去了一切,太子之位,皇帝的偏爱,谋臣的背弃。一睁开眼,却还能让关心的人关心,惧怕的人惧怕。你没瞧见,小坡子一说六皇子醒了的刹那。变脸可谓百相,什么表情都有,精彩之极。”
“能睁眼,就能生变数。”无果总有点睛之笔。
兰生双手捉着挑灯的杆,当成晚锻炼,走得快。气息却稳,“也是,立太子还可以废太子,失宠还可以再宠,此时看似与帝位无缘的六皇子。只要皇帝活着,就还可以重新有缘。”
“活人比死鬼可怕。”无果再点睛。
兰生点头不语,但来到巫庙。虽然她娘三令五申让她没事别来,可她心烦时最先就会想到这儿。也许她曾亲眼看到筮术破咒的力量,也或许是隐隐觉得自己的天能来自大巫,总之没听她娘的话。
刚要进去,小黑从屋檐翻下,落上她肩头,冲她吱吱吱叫。
“不知道你说什么。”她只听得懂它要东西吃时的叫声,“我今天要在这里熬天亮,你要不要陪熬?”
小黑吱一声,真像听得懂人话,还帮她推门。
兰生走进去,无果守门。她想让他自管回去,可他肯定不听,要不是她成了亲,他大概会一直睡门口。好在如今难得守一回,她也不坚持了。
点烛,上香,给大巫磕头,然后将所有垫子拼成地铺,竟还找到一条被子,刚晒过,能闻出阳光的味道。她躺下来累得打呵欠,透过雾蒙蒙的眼,忽见大巫手里那本木卷书翻了翻。
又来了!
兰生立刻坐起,木头还是木头。一次是看花眼,两次是想太多?正想着,看到小黑窜到香案上。它一下子抱住那卷木头书,一边吱吱叫,一边荡了起来。
兰生好气又好笑,“笨猴子,下来!那不是树,是书。”话音刚落,小黑嗖得一下荡高出去,攀上横梁,尾巴笔直背对着她。
“你的脾气渐长啊――”兰生尾音消失,发现大巫手上木卷书到了小黑手里。
那木卷居然可以拿下来?她惊讶之余,对小猴说话就成了哄,打着手势,“小黑乖乖最聪明,我不好,我错了,把书给我,明天起三顿饭改成四顿饭,让你点菜!”
小黑就看懂吃和四根手指头了,快乐呲牙跳下来,将木卷递给兰生。
木卷面上刻着巫经的起页,这是兰生早知道的。巫经由大巫记载,以草本植物的治疗法为主,还有针穴详解,但凡东海族人可以随意翻看抄写,有花都有一本,没什么秘密。卷筒约摸兰生的手臂粗,长一尺,看似桃木,份量沉手,两头完整,也不像里面藏空。
然而,她看到的风一般不会是无缘无故的。风色越沉,风力越劲,遭遇越险;风色明亮,风力轻柔,遇好人生好事。木头的书翻起,风无色,不劲,不是危险,是某种暗示,暗示这其中藏有希望她找出来的东西。
“祖奶奶,您都能将一本巫经无私传给族人了,还有什么不可以光明正大说出来呢?”
兰生再度爬上香案。这回邬梅没来阻挠,所以让她看出一点眉目。这木卷的漆色与大巫像虽说完全一样,却是后来重漆的。也算小黑的功劳,它刚才那样荡法,又带上屋梁,蹭磨了木卷一角,露出旧漆。因此,木卷极可能是邬梅保存的。
不过既然本来保存着,现在又为何放在人人能看得见的地方?钻回被窝,她躺着研究,最终睡意袭来,抱着木卷作梦去也。
小黑独自玩耍好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了,才骨碌打滚到兰生脚边,缩成一团绒球要睡,忽然大眼睛睁开,看巫庙里多出来一个人。
那人披着一件鸦青斗篷,既不走近,也不离开,站在原地望着香睡的兰生。
小黑往那人的方向跳了一步,不叫不怯。
“待着。”声音是女子,头上的大帽垂落到肩,散着一头青丝掺银,一张如月洁白的姣美面容。不是邬梅,又是谁?
小黑即刻蹲住。
“你主人的天能果然在解封中,居然一字不跟我说,可见我这娘在她心里是一点可信处都没有。也罢,只希望我们解不开的谜,她能解得开。”邬梅伸手摘灭了兰生点得那支香,“不知你旧主喂了你什么,梦香对你毫无作用。门里门外的人都睡得死沉,猴子倒比人精神。好好守着你主人。”
小黑轻轻一吱,蜷成绒团。它听得懂“守”这个字。
邬梅弯身,伸手为兰生拨开粘在脸上的发丝,还为她盖好被子,这才转身走到大巫像后面去了。煞费苦心建造的巫庙,当然不仅仅一扇门一个目的。
第二日,灿阳明晃,还有些莫名的嘈杂,硬生生把兰生眼睛晒睁。她感觉似乎睡得相当熟,连一个梦都没记住,然后看见那木卷还在身边。可她才想再瞧瞧,却听无果问她起来没有。
她答声起了,将木卷放回大巫像手中。虽然想捎带走,但这么明显的位置少了木卷,绝对会被她娘发现。
“小黑,记住这个。”她用手比划出一个筒状。这么灵性聪明的猴,不能摆着浪费,要善加利用才对得起老天的美意。等夜深人静,让小黑取来就好。
小黑抱抱木卷,松手,再呲牙,表示明白。
兰生开了门,却见无果已站到院门那儿,身影有点僵。一顿不吃就说长不了个头的小子,难道饿了?她想着,还老神在在。
“子――妃――娘――娘――您――在――哪儿――”
“子――妃――娘――娘――快――出――来――”
一声吆喝,再一声吆喝,声声喝,吓得老神不在,兰生惊得拍心脏。这回音般的声声涛浪,是找她吗?
兰生连忙跑出去,只见五六名宫卫正在巫庙前面的花园廊道里扯嗓子喊,就差没敲锣打鼓了。而除了他们几个的声音之外,“子妃娘娘”四个字从三百六十度方位传过来,漫山遍野开春花的诡异肉麻感。到底有多少人在喊她?
“喊什么喊?!”简直――兰生高喝。
那几名宫卫看到兰生,一个上前,其他人伸脖子又喊扯,“子――妃――娘――娘――找――到――啦!”
兰生翻白眼,一觉醒来翻天覆地。
上前来的宫卫跪请,“六殿下说昨晚不见娘娘,今早还是不见娘娘,怕娘娘跑了,故而全府上下都在找您。若再找不到,就要下令封城。”
啊!兰生想起来了。
要死了!妖孽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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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今天才码完,更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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