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匆忙赶来, 本以为是臻公子又出了事儿,连气都没来得及喘。
来到明桂宫后得知臻公子并未出事,比起屈尊给下人看病的恼怒, 竟只觉得松了口气。
事急从权, 这又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 太医便没顾得上宫里有没有给下人看病的规矩, 先给那下人紧急做了处理。
只是......
“若微臣没断错, 此乃木僵之症。”太医叹了口气。
裘荀生问:“何谓木僵?”
太医收起银针:“即离魂之症。”
“人还活着,但何时醒来,便没个定数了。”
裘荀生安静半晌, 反问道:“这与死了又有何异?”
太医提笔写下药方, 闻言只摇了摇头, 长叹一声:“都是命啊, 都是命。”
“木僵之人, 衣食住行皆需人伺候。出恭之事暂且不提,只是脏些臭些, 可若连稀粥都灌不下,那便是活不了多久了。”
“若是还晓得吃饭、喝水,那便是活着。何日醒来?兴许运道好些,人便醒了。若是运道差些, 一辈子几十年兴许也就这么过了。”
那太医说完, 还开了个玩笑:“这下人能得了您的看重,想来运道是不错的, 臻公子无须担心。”
裘荀生直直的站着,望着榻上安睡的少年,待那太医走后,忽的问道:“今日与辛贵人一道喝茶时, 你们可曾注意他如何看我?”
夏粉、冬糕愣了愣,主子喝茶时,他们怎敢偷看呢?
可若说不知,是否又会显得懒怠?很显然主子是需要一个答案的。
见几人沉默,裘荀生头也没回:“秋枣,你说。”
秋枣镇定上前一步,捏了捏拳,镇定几分这才低声道:“....奴、奴才不曾注意到。”
“说实话!”少年嗓音蓦的加大,在这安静的殿内突兀急了,猝不及防吓了几人一跳。
秋枣闭了闭眼,这才道:“......奴才方才撒了谎。”
“辛贵人看了您很久,之后便又低头喝茶了,旁的却也没了。对了,奴才还记得,您那时正在吃核桃酥。”
其余两人也赶紧连声道:“奴、奴才也瞧见了!”
看了他很久?裘荀生怔了怔,忽的摸了摸自己的脸,猛地侧身,双手撑着桌面,望着铜镜里的那张脸。
在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时候,整张脸皱着,褐色团块状斑点扭曲成一团,往常增添几分朦胧美的铜镜,而今竟显得愈发可怖。
昏黄的铜镜里,似有一只夜袭的野兽,撑着桌面,直直的望着他,扭曲着丑陋面容,猩红的眼睛里写满了痛苦。
所以,他竟一直以这幅模样与辛哥哥说话的么?难怪、难怪。
自己都嫌弃的一张脸,又怎能指望旁人如常待他?
许久。一道疲惫的声音传来。
“与辛贵人说,明桂宫死了......有个活死人,大概三天内.......”
裘荀生闭了闭眼,仍继续说了下去:“三天内,是搬不到荣臻宫的了。”
对不起了,辛哥哥。
但那是为他而死之人的临死之言呐......
若辜负了这遗愿,他裘荀生便当真成了那等狼心狗肺之人。
可陛下说过,要他在这荣华之中永保纯真,若真的背上了这条人命,他又如何有脸面搬进那荣臻宫?
总归你我既还活着,往后便有数不清的时候,辛哥哥,届时荀生必定再度助您得宠。
必定。
裘荀生的消息反倒叫辛言忱松了口气。
“这臻公子也是,怎的说话反反复复。”冬鱼很替自家主子不值,忍不住嘀咕。
“还以为总算做了件好事,谁知竟是张空口馅饼!不如不吃!”
辛言忱翻了页书:“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何必庸人自扰?”
冬鱼虽不识字,却也觉得主子这话说得很有几分文化,便消了那点芥蒂,嘀咕着陛下何时翻主子的牌子。
“再不来,那绿头牌上怕是都落了灰尘呢。”
语气心疼极了,瞧那样子,冬鱼是恨不得跑到乾清宫,将自家主子的绿头牌擦得干干净净,叫陛下一眼能看见才好呢!
辛言忱但笑不言。
忽的想起什么,看向一旁:“秋鱼,你从库房里取些绸缎、金银,等会儿取医书时,顺道去明桂宫探望一下春卷。”
顿了顿,他摇头轻叹:“到底是可惜了。”
那样的性子,的确在宫中难以生存。只是......往日里接触少,竟没发现荀生身旁的下人是这么个性子,倒是烈得很。
秋鱼回过神来,忽然便道:“主子,库房里的东西不多了。”
侍君每月虽有月例、衣食无忧,却也需要时常打点。除了自娘家带的银钱外,另一项收入大头便是陛下的赏赐了。
辛言忱至今仍未侍寝,自是没什么赏赐的。这延珍宫的库房便像那漏了水的大缸,只有往外倒的,总有变干的一天。
话虽如此,只是......
“你也不是小气的性子,怎的关心起这些了?”辛言忱笑问了一句。
秋鱼一怔。
提起这话,实是为了催主子争宠。若主子都无法接近陛下,他一个小小的下人,又该等到何年何月?
显然主子误会了他的话。
可这误会,也叫他那听见去不成荣臻宫后烦躁的心情冷静了几分,便垂眸带着几分羞赧道:“秋鱼是俗人,眼底便也尽是些黄白之物了。”
“生在这凡尘,谁不是俗人?”那笑得温雅的辛贵人举起手中的书,指骨分明如玉,“区别不过是,你喜欢银钱,而我喜欢银钱买来的几张纸罢了。”
冬鱼跟着凑趣:“那奴才喜欢的,是银钱换来的华服与美食,奴才就要当个快活的俗人!”
秋鱼自也跟着笑了起来。
心底却难免想着,既都为俗人,为何有的俗人只需轻轻松松被人伺候,有的却连明天都不一定见到?
说什么芸芸众生平等,这些话啊,都是那没吃过苦的人说的。
酉时一刻,秋鱼取到了医书。
前些天给臻公子施针的御医今儿休沐,好在报明来处后,便有小童搬出厚厚一摞医书。
“余太医早已吩咐,若延珍宫的人来了,便将书拿出。”那小童笑得讨喜,多的却也不说。
秋鱼道了谢,捧着书,慢慢地朝着明桂宫走去。
医术上浸着些药香,并不浓烈,也是恰在鼻下才能闻到,秋鱼闻着这香,想到一些事,非但没有静心,只觉得心底更焦躁了,像一团火般烧得他格外不安宁。
——事情怎么就这样了呢?
起初见臻公子提出助主子得宠,惊喜之余,秋鱼曾以为最难的在于主子同意。谁知现在主子同意了,那臻公子竟反悔了!?
秋鱼左思右想,仍不觉得臻公子是在戏弄主子,莫非真是因为死了人、不吉利才暂缓搬宫?
可那只是说辞而已,若真想帮主子得宠,何时迁宫又有什么所谓?便是兄弟二人一起伺候陛下也无不可。
秋鱼胡思乱想着,一时气那臻公子出尔反尔、气主子的不争不抢,一时想起自己的前程又难免万般忧虑。
不知不觉间,他竟在一条宫道的岔路口走歪了。
待他回过神来,天色昏暗,宫道寂静,远处竟隐约传来窸窸窣窣声,没的有些渗人。
几乎瞬间,秋鱼心底的那把火便凉了下来。
并非害怕鬼神,在这宫中,人远比鬼可怕,此番这情形又像极了那些阴私事儿。
秋鱼清楚地知道,有些事不该知道,有些秘密,发现了只会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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