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年的时候,兰缪尔曾向他讲起光明神母的故事。
"传说中,光明神母还是一个凡人的时候……""怎么,光明神母还曾是个凡人?"
“是啊。”
记忆中,兰缪尔回头,弯起眼眸冲他笑,“最初的圣训里是这么说的。”
那时,他们正在筹备又一年的王庭觐见。
第六年,战火平息,昏耀的魔王地位稳固,各大部落效忠于王庭。屠刀下的哭啼声变少了,母亲怀中新生婴孩的哭啼声变多了。
不远处,几个不到十岁的魔族小孩吆喝着瞎跑,说要去捉铃铛虫。
成年魔族一脚一个,把崽子们踹倒,骂骂咧咧地把他们夹在腋下:“嘿,不知死活的小鬼!放在十年前,像你们这种乱跑的小鬼,可是要被逮起来下锅的……"
兰缪尔被吸引了心神,情不自禁地笑出来。
他穿着麻布织的衣袍,袖子挽得高高的,下摆也扎起来,露出劲瘦修长的小腿。怀里是新砍来的木柴,有点沉,他掂了一下。
昏耀从后面走过来,伸手将兰缪尔怀里的木柴捞走:"然后?"
兰缪尔:"……您干什么,怎么连奴隶的东西都抢?刚才我要劈柴,您也抢。"
“你拿不动,再走几步肯定要摔。”
魔王不容置疑地挑眉,用鳞尾戳了戳兰缪尔的后腰,"劈柴,这个你也不会,下次我教你……继续讲你的故事。"
真是怪事,君主在帮奴隶干活,而奴隶却两手空空,只需要讲故事就好了。
兰缪尔无奈,只好清清嗓子继续讲。传说光明神母成神之前,曾是人类王国最小最美丽的公主,住在富丽堂皇的城堡中,享受着奢靡的生活。
直到十八岁成年的夜晚,公主走出了城堡,却看到世间充斥着罪恶,处处是掠夺与压迫,平民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她不禁流下眼泪,问道:啊,为何世上竟有如此黑暗?又说:我必不能放任这一切。
昏耀:"呵,像你!"
公主受到震动之后,先后变卖了她所有的首饰与珍藏、骏马与香车,试图救济平民。
然而那份看似庞大的财富投入民间,不过是杯水车薪,眼前的苦难之景没有丝毫改变的迹象。
公主不禁再次悲伤地问道:啊,为何世上的黑暗竟无边无际?又说:我必不能放任这一切。
那几个魔族小患子也在听着。他们模仿着兰缪尔的语气喊:"啊,为何?""为何——"
不顾父母的苦苦挽留,公主身披布衣,离开了城堡。
她走入人群,普施教化,歌颂善良与高尚,驳斥残暴与卑劣。她赤足走在干枯的大地上,荆棘刺伤了她的脚底,鲜血淌过的地方就开出了花朵。
但世间的恶人太多了,公主先后经历了欺骗、背叛与抛弃,最终被异教徒刺死在布教的路上。
最后,她在弥留之际,向眼前无边的夜幕控诉:啊,为何世上的黑暗竟永无止境?我必不能放任这一切。
说完,公主便在信徒的哭声中断气了。
昏耀大为震惊:“死了??你们人族的神话怎么这么惨!”
兰缪尔冲魔王笑了一下,继续用吟诗般的腔调讲下去:
"……信徒将他的圣体装殓,欲将他下葬;正抬着棺材走向墓地,夜晚到了尽头,第一缕太阳之光照耀在他的面庞上,四周生出花草,涌出甘泉,他便坐起来,复活了。
“他到天上去,到至高无上处去,化作永恒的全知全能的光明;
“他在人间的信徒向他祈祷,他都听见,都回应;他将彷徨的迷者引向正路,并予虔诚的善者以救赎。"
"——这就是‘神母三问’和‘日出成神’的故事。"
兰缪尔讲完的时候,昏耀已经将干柴堆成很高的篝火架子。魔族们用敬爱的眼神凝视着他们英俊的王,以及王身边那位美丽出尘的奴隶。
“可惜,只有最初的圣训才记载神母的凡人旧事。那是用古文写的,在我曾经的国度,能读懂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兰缪尔怅然道:“现在的神殿不再向人们讲那些。王国的子民更多阅读的是新圣训,里面只有光明神母成为永恒的存在之后,向人间驱散黑暗、普施教化的故事……我还是更喜欢旧典一些。"
昏耀想了想,还是说:"这个神母公主,像你
。"
兰缪尔失笑,轻点心口说了声“不敬”,这才道:“我毕竟在圣训之下长大。”
“可你现在成了恶魔的所有物了,自己也长了鳞片。”
昏耀恶劣地指指他:“万一哪天你快死了,你的神肯定不救你,只有我这个魔族会去救你——好了,我们走。"
就这样,只讲故事不干活的奴隶又被魔王拎走了。他们去检查分食仪式上的祭品,这是今晚最后一个环节。
如今兰缪尔已经不再为血淋淋的脏器怵头,反而恳切地问:“吾王,这次可以也分给我一口吗?"
昏耀:“别犯傻,到时候吃不下吐出来,丢的是我的脸。”
兰缪尔坚称:"不会的,我已经能吃生食了。"
昏耀:"不行,你当这是什么好东西?"
兰缪尔只得放弃了。昏耀摸了摸他的头顶:"乖,等大典礼结束了,单独烤给你吃。"
兰缪尔哭笑不得:"……我是为了一口吃的吗?"
夜深了,他们走回宫殿里去。
昏耀有意哄兰缪尔开心,忽然从后面弯腰,将人类抱起来。
兰缪尔果然笑了,推了推他没推开,就顺从地在魔王臂弯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说:“我想去结界崖上看看我的花了。"
昏耀:“不会开的。”
兰缪尔:"说不定呢?"
昏耀:"太远了。"
兰缪尔:“现在骑马过去,明天早晨之前就能回来的。”
现在,魔王对待他的奴隶越来越好了。但凡是兰缪尔向他讨要的
,只要不至于太过为难,也不会伤及奴隶身体的,昏耀都只在嘴上哼哼两声就答应下来。
他抱着兰缪尔走到了马厩,先将人类放在他的坐骑上,再解开缰绳。牵着角马走出两步之后,昏耀也翻身上马,坐在兰缪尔后面。
驾。
角马沿着小路绕出王庭,崖月为他们照亮前路。
吾王,您说……
缪尔倚靠在昏耀怀里,任胸前的骨饰巧珰跳动:“是神需要人作为信徒呢,还是人需要神作为信仰?
“听不懂。”昏耀漫不经心地说。
其实,他很喜欢与兰缪尔同乘。人类的体型比魔族小一圈,他在后面握着缰绳,兰缪尔就正好被圈进双臂之间的空间里。魔王的占有欲会在此时得到极大的满足,就连“去看注定不会开的花”这种无聊路程也变得可喜起来了。
昏耀:“要我说,无论是信徒还是信仰,都是骗人的。”
“是吗。”
兰缪尔神色安宁地仰望着崖月的微光,抚摸着角马的鬃毛,其实,知道魔族真相之后的头几年,我也常常想,自己多年的信仰究竟算什么。”
“但直到今年,我才突然开始觉得,哪怕神母永不降临,只要信仰能够将人引向正确的方向,那便不能说是谬误。”
“就算圣训中的神是假的,但借神之口说出来的劝善之言却是真的。是他指引我来到这里。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我都不后悔。
听到最后,昏耀的心像是被轻轻碰了一下。
他悄悄去看奴隶的神态,兰缪尔的眼底含着一点寂寞的笑意。于是魔王的心又被碰了一下,有点酸疼。
“说得好听,”魔王哼道,接下来,你该劝我信神了?
“我没有那么不识趣。”兰缪尔说,不过,如果神母的故事能劝您向善,我很乐意将圣训从头到尾为您背诵一遍,五遍十遍也可以。
兰缪尔,我说过多少次,在深渊里滥发善心是没有好下场的……
结界崖距离王庭不算很近。抵达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那里依旧是一片荒芜,没有任何花开的迹象。
昏耀将兰缪尔抱着,一步步走到最高处去。又失望一次,这下满意了?
昏耀找了个干净地方将兰缪尔放下来,又将自己穿在外面的披风解开,给兰缪尔裹上。兰缪尔没有推拒,却忽然抬头,认真看着昏耀:“吾王,您曾经因为发善心而吃过亏吗?”昏耀立刻露出一种被羞辱了的佯怒神态:胡说八道,我怎么会吃那么蠢的亏?
兰缪尔断定:肯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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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耀:证据?
兰缪尔:“哪怕是现在,吾王口上说着狠话,但对待效忠王庭的族人们总是很好。”
昏耀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算什么证据。
兰缪尔也是个狡猾的家伙,平常恨不得拐弯抹角地说他残忍,天天拦着他杀俘,这时候想要听他发善心吃亏的丢人故事,又开始夸他好了。
但奴隶的狡猾这才刚刚开始。
有没有?兰缪尔凑过来,坐在他腿上,抬头亲他的唇。那柔软的手臂绕过他的腰,不轻不重地捋着他的鳞尾根部,“肯定有。”
昏耀眼角一跳,几乎是瞬间就被撩起了反应——当年的小蚌壳修炼成了魅惑的海妖,把他拿捏得死死的。
转眼间,刚刚亲手披上的披风被扯了下来,昏耀掐着兰缪尔的小腿,将人类摁在山崖上。
“轻一点。兰缪尔轻声说着,用膝盖碰他的腰,在山崖上合化,会硫得疼。”
无聊的夜晚,变成了愉悦的夜晚,这绝对是意外之喜。
魔王学会疼人了,之前那几年恨不得把兰缪尔绑起来做晕过去再做醒过来的脾气,如今也能柔风细雨,
他也怕人类娇嫩的肌肤被磨伤,克制着做了一次之后就让兰缪尔坐上来。奴隶一直很不喜欢这个姿势,嫌累,但今夜是他别有所求,只好勉强配合。也是做了一次,就再也不愿意继续了。
昏耀亲了亲他,把人类满满当当地抱在怀里,奖励一般地给他讲故事。
“我血统觉醒的征兆出现很早,当时年纪小,觉得自己是深渊所有魔族的王,天生要庇护族人——如果这也能算发善心的话。
兰缪尔轻轻平复着疲倦后的喘息,头枕着昏耀的臂膀,眼眸很清亮。
昏耀想了想,又说:“十三年前,你射断了我的右角的那一年,我救过一个劣魔。”
当时瓦铁正率一群军队追杀我,那家伙误闯进来,被箭雨魔息乱飞的光景吓傻了。我拉着他,带他一起跑……也不算发善心,只是觉得不至于眼睁睁看着路过的族人被我害得遭殃,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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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耀顿了顿,眼底浮起阴云。再开口时,嗓音也压抑下来:“后来,一个晚上,他不见了。”
第二天天明,我被角马的马蹄声惊醒的时候,看到瓦铁的军队围上来。
兰缪尔的呼吸声明显地颤了一下。
射中我的,总共四支箭。”昏耀压低了嗓音,他拉过人类的手掌,其中一支,是瓦铁亲自开的弓,蕴含着他的魔息。
从这里……
他就兰缪尔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处,分享曾经最不堪的伤痕:直接贯穿过去。当时,我一回头,先看见身后的岩石上钉了一枚沾血的箭。然后视线慢慢倾斜,这才发觉自己正往下倒……那是我距离死亡最近的一刻。
兰缪尔的指尖贴在魔王胸膛的鳞片上,无意识地哆嗦了一下。他喉结动了动,仿佛咀嚼着难以承受的苦涩,许久才艰难地开口:所以,您的旧伤……
对,就是这一次。
昏耀垂着眼,慢慢地说:“自那以后,我再也不能肆意挥霍魔息,一旦消耗过度,就会被反噬。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那个劣魔去了哪儿……他是出卖了我?抛下我跑了?夜晚饿了出去找食物被魔兽叼走了?我不知道,只是他答应过帮我守夜,但是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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