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神殿的长老们告诉我,也告诉我的子民……魔族因其天生邪恶残忍的本性,遭到光明神母惩戒。邪恶被禁锢于永暗的深渊,于是阳光之下,不再有悲伤与战火。"
“那一年,我拉开神殿的光明神弓之时,确是真心祈愿,希望能够清除邪恶,守护人间。”
"后来,等我知道真相其实并非自己所想的时候,已经晚了。"
“吾王。”
山崖上,结界下,兰缪尔仰起剔透的淡紫色眼睛。他轻声说:“我的血脉,我的同胞。”
昏耀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别说了。”
面前的断角魔王并没有看他,而是神情复杂地看向灰蒙蒙的远山轮廓,阴沉地说:“兰缪尔,有的时候,我实在很想干脆杀了你,一了百了。"
兰缪尔将昏耀的手腕往下拽:“吾王,我曾是以布雷特为姓的神子,虽然法力已失,但仍是如今整个大陆上,对伽索结界所使用的光明法阵最为精通的人类。
“只要您愿意相信我,我能够为魔族打破迦索的结界,让深渊阳光普照,鲜花盛——”
昏耀猛地抬起眼,一脚把兰缪尔踹到了地上。
兰缪尔茫然张大双眼,粗木做的竖琴脱手,咯噔轻响着沿着山崖往下滚。他哀伤道:“吾王..…不信我吗?"
“废话,”昏耀冷笑,“我当然不相信你,我永远不会相信你。”
"为什么?"
"不然呢?圣君陛下,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声称愿意为了魔族破开结界,证据在哪里?"
兰缪尔不甘地皱眉,心想本来就是事实,自然有证据。他下意识就要回答,然而就在话语出口的前一秒,如遭雷击一般顿住!
"明白了吗?"昏耀撩起眼皮,看他的眼神像看傻子。
兰缪尔后知后觉地想通了什么,一瞬间面色惨白,摇摇欲坠。
他发现昏耀说的是对的。
没有证据。
深渊与人间横着迦索的结界,里面的魔族出不去,外面的人类进不来,只有猜忌与仇恨肆意蔓延。
只要兰缪尔还在深渊一日,
他口中所说出的每一个字,他讲的每一个人间的故事,但凡是魔族不知道的,无法验证的……都会被归于空口无凭四个字。
换位一想,如果一个魔族从深渊来到人类的王国,笑吟吟地说:来,把结界交给我,我帮你们把
深渊彻底封死。
谁会信?
谁敢信?
信错了算谁的?
“下山。”昏耀突然说。
"等……"兰缪尔有些慌了,"等等,吾王……"
昏耀不由分说转身就走。
兰缪尔好像被打击得恍惚,居然还想转身去把自己的竖琴捡起来。然而颈间一阵灼烧般的痛楚,那是禁锁在催促奴隶跟紧他的主人。
人类不敢捡琴了,转身想走。可大病初愈的身体不争气,他没两步就体力不支,扶着山壁直冒汗。
兰缪尔疼得轻轻抽气,他突然被无边的难过给淹没了。
世上有没有一种自证清白,要比站在一群怀疑你的人面前,试图证明“自己没做过恶事”更难?
那或许就是如今兰缪尔陷入的困境:他不得不站在一群敌对种族面前,证明“自己接下来不会做恶事”。
更有甚者,是证明“自己此前做的善事,不是为了行恶而做的伪装。”
兰缪尔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他越过了“奴隶”的那条界,暴露了自己的别有用心
却无法证明那是对魔族的好心,而非狠心。
耳畔响起角马的嘶鸣声。
身上的痛楚缓缓消退了,兰缪尔吃力抬头,看到魔王坐在马背上睨视他,目光里有了此前未曾有过的阴替戒备,
"别再动那种心思,兰缪尔。"
“两百年的囚困,两百年的冰霜和烈火。时至今日,魔族与人族之间只剩下仇恨了。你以为你能改变得了什么?"
兰缪尔敛眸,沙哑道:“总该尽力而为。能成或不成,也问心无愧了。”“想要问心无愧?”魔王嘲讽地呵了口气,"……人类也配。"兰缪尔闭上了眼,哀伤的神色掩盖不住。他低声说:"是我没有考虑周到。"
昏耀下了马,
走过兰缪尔身边,弯腰将落在地上的竖琴捡起来。“死心吧,魔族可以困死在深渊,可以亡族灭种,但是不会把血脉的存亡交到一个人类手里。”
他把竖琴塞进兰缪尔手中,然后将人类抱上角马的后背:"坐稳了,缰绳抓好。"
"今天你在结界崖上说的话,我就当没听见。"
"你只做一个奴隶,我还能好好对你,如果你妄想当个救世主或者光明神来干涉魔族的事宜.…我绝对饶不了你。"
从结界崖回去后,兰缪尔又病了。昏耀烦得不行,却硬不下心真的不管。
废话,都养三年了。他已经习惯了回答那一个个刁钻的“为什么”,习惯了被兰缪尔唠叨“多穿衣少喝酒少造杀孽”之类的蠢话。
也习惯了骑马带着人类去枯林里打猎,去霜角雪山砸开冰湖捕鱼,去聆听地底火脉游走的声音.…
甚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找除了兰缪尔以外的合化伴侣。人类在夜晚的表现还是很烂,但偶尔也会有一点点进步,令他喜欢得不得了。
昏耀心想,自己已经把话说得足够清楚,只要兰缪尔不犯蠢,以后不再提“结界”“两族仇怨”这些禁忌的话题,他们还能和以前一样。
但兰缪尔不放过他。
夜晚,才能下床的人类将他拉到铜灯边,端端正正地坐好,认真得像是要开展一场辩论。"结界事关重大,吾王不能轻信异族,这合情合理。但我仍然有能做的事。"
昏耀脸色铁青:"……我看你是嫌命太长……"
兰缪尔眼明手快,赶在魔王发怒之前,将一卷羊皮地图被推到他的面前。
"这两天闲来无事,我用人类绘制军事地图的方式画出了王庭附近的火脉走向,和魔族平常使用的有所不同。"
他眨眨眼,笑了:“吾王看一看吧,您会喜欢的。”昏耀打开一看,顿时背后发麻。"啧。"
作为亲手打下王庭的断角魔王,他对地图这东西可太熟悉了。
昏耀只扫了一眼就知道,那些纵横的线条、准确的符号、清晰的色彩,都是魔族抓破脑袋也弄不出来的东西。
魔王顿时暗骂一声,画
火脉这种在地底游走不定的东西有什么用,这种技术就应该用来——
"火脉的移动并非毫无规律,可以用数筹计算推演。"
兰缪尔清清亮亮的嗓音一响,昏耀才惊觉自己把心声说了出来。
兰缪尔变戏法似的拿出另一个册子,放在身前:“我已经提前算好了,留待吾王日后验证。如果能够证实,日后王庭的迁徙就方便许多了。"
昏耀:
"至于地图,您还想看我画什么呢?"
兰缪尔笑了笑,眼眸弯得狭长:"深渊二十三个部落与周围的山川湖海,吾王感兴趣吗。"
昏耀:
兰缪尔:“深渊的部落共有二十四个,只有在魔王出世的时候才能短暂地联合起来,每当魔王死去,部落之间立刻分崩离析,且必将伴随着血流成河的战斗。"
"吾王,您就从没有想过,彻底终结这样的内部残杀,真正一统深渊吗?"
完了,魔王眯眼磨了磨牙,暗想,被拿捏了。
第一年的时候,兰缪尔尚显稚嫩天真。两年过去,披够了羊皮的狐狸终于露出狡猾的眼眸。它亮出爪子,精明地扔出魔王无法抗拒的诱饵。
像昏耀这种魔族,骨子里的征服欲就是天生的,他怎么可能没想过?
兰缪尔:“如果吾王对此感兴趣,我还可以帮助您清点子民的数量、发行统一的货币、制定赏罚的律法、控制传染疾病。"
“我还知道如何限制部落首领的权力,如何以礼仪教化族人。”“吾王,我曾是人类王国的君主,如今是您的俘虏。”
兰缪尔俯身,轻吻了一下昏耀的鳞尾。他平静地说:“请用用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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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实,昏耀不得不承认。
圣君兰缪尔布雷特,神明赐福,皇室长子,自幼接受最优渥的教育,拥有沃野千里的国
土,数量远胜魔族的子民。
在一些学识和眼界方面,别说昏耀自认不如他,放眼整个深渊,在这种茹毛饮血的蛮荒之地——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一个部落首领能比得过他。
昏耀
当然恨人族,就像深渊里的每一个魔族那样。
但当“是否接受人类的辅佐以造福族人”的选择摆到面前时,魔王独自沉思了两天,做出了抉择。
昏耀对兰缪尔说,开弓没有回头箭。
兰缪尔就说:“如果我哪一天犯了错,吾王大可杀了我。”……后来他才知道,这句“开弓没有回头箭”,说的并不仅仅指自己。
魔王开始向奴隶学习人类的知识与技术。
他并未有意掩盖这件事,何况那些明显来自于人类王国的东西,说凭空变出来的也没谁会信。很快,昏耀的臣属们纷纷惊恐地赶来劝谏。
人类贱猪怎么可能真心帮助魔族,肯定包藏祸心!
魔王懒洋洋坐在王座上:“那就挑出他的罪状,我给他治罪。”
抗议的魔族们噎住了,大眼瞪小眼,最后喊:“就,就算现在还找不到把柄,迟早——”
昏耀:“那就找到再说。”
魔王竟然开始重用人奴,以人类的知识改革王庭。这骇人听闻的消息像飞起的纸片一样传到王庭之外,惹怒了无数个部落的魔族。
到了年末,也就小半年的时间,王庭内外同时大乱。
原本忠诚于昏耀的部下一个个离了心,包括那些从昏耀还未建立王庭时就陪他打天下的老伙伴。那些曾经热忱地仰视过魔王的眼神,从不解到失望,从悲愤到仇恨。
“昏耀吾王!”他们怒骂,难道你为了权力,已经忘记了种族的仇恨,忘记了先祖的冤魂!?
昏耀懒得说话,只是冷笑。兰缪尔冲上来,清瘦的身体挡在他面前,厉声与那些魔族一个个辩驳。
与此同时,先后造反的部落达到了八个。
有的部落十分弱小,攻打王庭不亚于以卵击石。但他们依旧翻山越岭而来,最终化作汇聚的鲜血流入河中,不知能否有一日流回故土。
也有的部落十分强大。瓦铁、贞赞、黑托尔三大部落,都有着能与王庭较量一番的底蕴,而三位部落首领,全都不支持魔王的改革。
其中首领瓦铁高傲蛮横,与昏耀本来关系就很紧张;而首领黑托尔得知人奴事件后,直接扬言要砍下断角魔王的脑袋祭祖;就连原本对王庭最为忠诚的首领贞赞,也开始隐隐采取
观望态度。
这惨烈的程度远远超出了兰缪尔的想象。……是我低估了魔族对人类的恨意。他来找魔王认错,愧疚地低声说:“吾王,还是暂缓一些吧。”
昏耀冲他露出尖利的犬牙:想得倒美,滚!
昏耀毫不动摇,这个魔王的心肠好像是铁做的。
外面的部落叛乱了,就出征去平定;自家的臣属闹事了更简单,清晨佩着那把弯刀出门,回来的时候浑身的血腥味。
那段时间,刺客的数量激增。
有那么一次,冷箭都要射到兰缪尔的胸口。昏耀硬是伸手去挡,箭镞穿透了掌心。
——魔族的王,竟为人奴挡箭!
刺客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指着魔王的鼻子破口大骂。
而昏耀面不改色地把箭拔出来,丢在地上踩断了,然后就用滴血的手掌把刺客按在地上,活生生扼到没了气息。
兰缪尔就在一旁面无血色地看着,直到昏耀结束了战斗,像拎一只小动物一样把他抓走了。
这一年的最后一个月,王庭的一位魔将起了异心。将军名叫木玛,是跟随昏耀拼杀多年的大魔,亲如手足。
同时,也是摩朵的青梅竹马与合化伴侣。甚至当时,昏耀已经在帮摩朵和木玛筹划婚配。
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木玛筹划刺杀的证据被送进魔王的宫殿。
昏耀沉默了大约一刻钟,然后把摩朵叫来,将自己的青铜弯刀扔在她面前:“去杀了木玛,或者来杀我。你自己选吧。
摩朵掌着刀走了,片刻后回来,手里提着木玛的头颅。她眼眶通红,似乎哭过一场,但面庞却坚定。
“摩朵是个劣魔,”摩朵自嘲地笑着歪歪头,当年吾王重用我的时候,那些反对的家伙也是这副嘴脸,我都记得的。
……在深渊,爱是割舍。
那天夜晚,兰缪尔终于崩溃了。他哭起来不出声,只是咬着自己的手臂发抖。
昏耀把兰缪尔搂在怀里,低声问:决策是魔王下的,杀孽是魔王造的,你只是一个被我压榨的可怜俘虏,我都不哭,你哭什么?"
兰缪尔哽咽说,死的魔族太多了,或许是他错了。昏耀笑话他:好歹是个君主,你这么怕杀戮,难道从没杀过同族子民?
兰缪尔闭眼摇头,魔王就说:“要做君主哪有不杀人的,你没杀过,那就是有旁人替你杀了,哼,也不比我清白。
他本来是习惯性地逗奴隶玩,没想到兰缪尔一下子掉了眼泪,但神色很平静,只是红着眼眶说:吾王说的对,我本来就是罪人,下地狱也是活该的。
昏耀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人,对自己身上的苦难视而不见,可但凡伤害到他人,就难过得要哭。“地狱,”昏耀低声问,兰缪尔,你们神教所说的地狱是什么样子?
兰缪尔努力回想小时候长老讲的那些故事:那里暗无天日,永远是酷热或者苦寒,魔鬼们四处流串,罪恶的灵魂在此处受苦.…
不料昏耀大笑,说那不就是深渊的样子么。
“看来地狱也不过如此。既然在深渊里我能做魔王,那么到了地狱,魔鬼也都要跪下来亲吻我的鳞尾。
昏耀笑着揉了揉兰缪尔的头发:至于你,你还是做王的奴隶,和现在一样,有什么可怕?
兰缪尔哑然失笑,泪珠从眼角滚落。他从没想到有谁能以这样嚣张的态度阐释“地狱”。他把额头贴近魔王的胸口,双足勾着那条长长的鳞尾,闭眼睡了。
那时昏耀就想:这个人啊,还是笑起来好看。
同样是第三年的最后一个月。
兰缪尔不止传授知识技术,更开始插手魔族的大小事务。
没错,昏耀这个人,哦不,这只魔——在独断专横上有着无出其右的天赋。不仅没有被反对声吓退,反而亢奋起来,变本加厉了。
兰缪尔明面上的身份只是一介奴隶,事实上承担的却是类似于魔王幕僚的职责。
他将自己的建议讲给魔王听,再由王来裁断:是可以采纳,亦或是可以参考一部分,亦或是“犯了错”。
如果犯了错,就立刻处死。
王庭里的魔族,逐渐开始习惯于议论兰缪尔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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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说:硫砂那个见钱眼开的家伙,上回居然非说他是个好人!真叫我笑掉大牙,哼哼,好人!
有的说:等着瞧,咱们迟早找出他包藏祸心的罪证,让王杀了他!
有的说:“不过别提,贱猪的法子确实好用,居然把我家小患子的病治好了。如果只是用用法子……
兰缪尔很清楚自己的境地。
就像昏耀提点过他的那样,他身在深渊,但凡惹上一点嫌疑都会万劫不复,因为没有证据。因此,他行事愈加谨小慎微,很多时候宁可自己吃亏,也不敢言行有失。
就这样,圣君入深渊七年,插手魔族事务四年。
在这么个一千万双眼睛都在盯着他、猜忌他、绞尽脑汁地试图证明他不可能是好人的情况下.…硬是没有落下任何一个污点,还从“人类贱猪”变成了“兰缪尔大人”。
直到深渊一统,结界崖上开满野花。
不料到头来,第七年的某个夜晚悄悄弹奏的竖琴曲,反倒成了唯一“确凿”的把柄,唯一“无可辩驳”的罪证。
可说到底,那也只是一首歌而已啊。
难怪他那么难过,那么生气。再怎么好脾气的人,努力了那么久,最终还是落入不可能自证清白的境地,当然是要委屈的。
所以,说出些什么“等我死了”的气话,当然也是非常可以理解的事情……是不是?
“吾王。”
雨停了,夜晚过去了。多古收拾好药箱,局促地来到魔王面前。
他搓搓手,先说大人暂时脱离了危险,又试探性地问:不知兰缪尔大人是否已对吾王提过……
大人的身体已经十分衰弱,剩下的时间不会太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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