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舜禹之事
曹丕意欲改朝换代,禅让大典在邺城举行,而当他将野心公之于众后,首先面临的是朝中一些忠心汉室的大臣决裂。
以崔琰,毛玠为首的部分文臣向曹丕上书,辞官归田。
反抗曹氏篡位是以卵击石,大势所趋之下,即便是崔琰与毛玠这两位曹操十分器重的文臣也无力回天。
曹丕赏赐了他们大量金银良田,在禅让大典临近之际,曹丕不愿大开杀戒,况且崔琰与毛玠代表的群体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只要不投敌,曹丕放他们离去的胸襟气量还是有的。
人各有志嘛,不能怪曹氏负了这些臣,而是从一开始这些臣没有看清曹操的真面目,是曹操掩饰的很好,或一步一步后来才滋生了野心,又或他们自己有眼无珠?
说不清,道不明。
其实在荀彧离奇辞世之后,朝中拥汉的大臣就深感不妙,或许对曹家还抱有那么一丝期望,有了公爵,有了王爵后,该罢手了吧?
但是最终,曹丕迈出了曹操一生不曾迈出的那一步,将这些人最后的幻想彻底粉碎。
禅让大典是一场空前盛典,曹魏治下稍有分量的人物皆到场,当然,有军令在身的武将则在外领兵,不能擅离职守,而在远方,这些人也都将目光聚焦邺城,所有人知道,曹家正式君临天下的时代即将拉开帷幕。
天坛之上,一身龙袍头戴冠冕的刘协泪流满面,浑身颤抖地说着祭天告文,天坛四周,皆有曹魏的刀斧手,只要刘协敢有一丝不安分的举动,后果不堪设想。
曹丕在阶梯之下,负手仰望,在他身后百官垂首漠然。
这一刻,并不光荣,也无可炫耀。
这些文臣武将全部倒向曹魏,是曹丕用政治利益诱使的,而这一刻,会永载史册,甚至有可能遗臭万年。
篡逆,对崇尚君贤臣忠的儒道文人而言,绝对是一件颜面扫地的事情。
但相较颜面名誉,显然子孙蒙荫家族兴盛更实在一些。
或许很多闭目不愿看到这一幕的人心里都在想,以一人的毁誉换取后代绵延不绝的荣耀,这个代价,值得。
祭天祀地,刘协完成了他该做的秀,回过头来俯视下方,刘协满面挣扎与痛恨,他甚至能将下面那些大臣的家世背景一一道出,他们祖上在汉室哪朝哪代做过什么样的官,受到过汉室帝王怎样的优待,等等,可这一切,都将成为历史,他们现在全都拥戴的人,是曹丕,那个从刘协手上把汉室江山葬送的男人。
宣读诏书,刘协退位,禅位与曹丕。
历史性的一刻到来。
曹丕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笑意,昂首挺胸志得意满,大步流星登上阶梯,刚走三步,他忽然回首,望向群臣,而所有人都将目光聚焦在曹丕身上。
这一刻,他停下了脚步,为何?
曹丕望着前列并排而站的陈群与司马懿,朗声笑道:“舜禹之事,吾知之矣。”
说罢,曹丕爽朗一笑,扭身登坛而去。
他说的八个字,让下面所有文臣皆内心不屑,甚至厌恶。
陈群眼帘微垂,微微叹息。
曹丕,你有什么资格自比大禹?
大禹于天下有治水之功,你呢?
曹家若说谁有功,那也是曹操。
是曹操将这个支离破碎的江山一步一步重整收服,也是曹操打下了曹魏的属地。
只不过,曹操用错了方式,他若不是挟天子令诸侯用了汉室的名义,今天曹丕怎会是篡位?
曹丕登上天坛,来到刘协身边,无视掉刘协目眦欲裂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的毒辣目光,曹丕摆出恭敬姿态完成了之后的禅让典礼。
刘协从帝位退下,降为王爵,相反,曹丕登基即位,追封曹操为魏武帝,改元黄初,大赦天下!
仰望苍穹,俯瞰大地,微风徐徐从身边掠过,戴上冠冕的曹丕从内心得到了释放,仿佛主宰万物,天下予取予求。
闭目缓慢地呼吸,曹丕喃喃道:“不知嬴政,刘邦,是否与朕有着相同的感受!”
益州?峨眉山
青山巍峨,流水瑰丽,苍翠绿芒的平地上,一座新落成的坟墓之前,芳华绝代的蔡琰身穿孝服,苍白之间,心神憔悴。
同样穿上素服的郭嘉跪坐在墓前,伸手拦住蔡琰的腰肢,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
在郭嘉身后,他的妻妾儿女一同披麻戴孝,众人的目光锁定在那墓碑上的名字,倍感神伤。
其中,已经是风度翩翩少年公子的郭瑾泪流满面,双目通红,泪水决堤就是止不住,陪在他一左一右的曹宪与曹节只能轻柔地握住他的手,给他一些安慰。
在郭家的家人后面沿着山道有近卫军夹道护卫,山脚下,聚集着密密麻麻的文人雅士,他们大多都是百家学堂的教书先生,在这个日子带着悲戚之色一同来到这里,仰望山上。
墓前,郭嘉倒了一杯酒洒在碑前,轻声道:“岳父,对不起。”
曹丕篡汉,消息传到益州后,年近八十的蔡邕吐血病倒,三日后撒手人寰。
在临终前,蔡邕希望见郭嘉一面,但是郭嘉没有去。
郭嘉怕,怕听到蔡邕的临终遗言和荀彧一样,都是让他扶汉。
现在的事实是,汉室已经亡了!
依曹丕心狠手辣的作风,肯定会在称帝后继续对刘协严密控制,稍有风吹草动,刘协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郭嘉到现在还去扶汉的话,找谁当这个汉室的代言人呢?难道找刘备吗?
他不能,从一开始就不能。
依偎在郭嘉肩头的蔡琰话音干涩,以往犹如黄鹂的天籁之音蓦然沉重。
“夫君,你错了,爹临终前让妾身转告一句话给你。”
陪着蔡邕走完最后一程的人当然是蔡琰,蔡琰之母七年前就先行一步。
郭嘉长叹一声,道:“说吧。”
“爹说,请夫君当一个好皇帝。”
郭嘉眼露震惊,望着墓碑难以置信。
阅人无数历经沉浮的郭嘉这一刻必须承认,他看错了一个人,蔡邕。
这个看上去顽固不化迂腐老头,实际上大智若愚。
或许当年一席对话,蔡邕实际上就接受了现实。
对他而言,最难的抉择是夹在中间,一面扶汉无门,一面又帮郭嘉在百家学堂源源不断地教导人才,这就是忠君与苍生之间的抉择。
而蔡邕,选择了后者,百家学堂每年都会在新的一个郡兴建一所,二十多年,郭嘉受益无穷,而蔡邕这面无形大纛吸引来的文人志士数不胜数,他们不见得会在郭嘉手下当官,但当一个教书先生领取不低的薪酬,则也是对郭嘉统治有着显而易见的巨大贡献。
凄凉一笑,郭嘉拿起酒壶自己灌了两口,对着蔡邕的墓碑道:“如此,岳父也一定知道为何当年我将天子拱手送出。”
蔡琰泪流满面,无力地靠在郭嘉身上,缓缓点了点头。
刘协这把双刃剑,郭嘉放弃挟天子令诸侯,最致命的原因,就是今天这个局面。
曹丕篡汉,虽则所行是禅让,是一个开风气的举动,为此后数朝数代的开国之君竖立了一个榜样,要改朝换代,要么流血,要么禅让,看似禅让和平又顺应天道,实则披了一层冠冕堂皇的外衣,而这个外衣,是许多想要名垂青史的帝王都要的,可天下人不是傻子,流芳百世与遗臭万年,都在一念之间。
郭嘉不要天子,就是不希望他自己,包括他的子孙后代,背上这个篡汉的骂名。
这个名,要背负千秋万世!
当一个好皇帝,这个要求同样沉重,是郭嘉在乱世打拼二十余年后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不是郭嘉逃避这份重担,而是他不希望自己的人生就这么一路背负着沉重责任地走下去。
每个人都应该有选择的权力,郭嘉在这一场灭曹战略部署之际,便已经做出了选择。
站起身,郭嘉给身后的貂蝉投去一个眼色,貂蝉会意,走上前来接替郭嘉的位置扶住蔡琰。
哀悼亲人是一件必须做的事情,而郭嘉不能久留,他还有数之不尽的公务要忙碌。
准备下山,路过郭瑾时,郭嘉看到他泣不成声的样子,安慰似地拍拍他的肩,而后阔步离去。
沿山道而下,郭嘉刚走到半途,庞统捧着几卷竹简趋步来到郭嘉面前,呈给郭嘉。
郭嘉拿过一卷边走边看。
庞统跟在他身旁,紧随在侧。
卷起竹简,郭嘉脚步一顿,扭头去望庞统,疑问道:“建号帝王,龚行天罚?”
庞统认真地点了点头。
“此事再议。”
郭嘉把竹简丢到庞统怀中,迈步要走,但是庞统却出言劝道:“主公,曹丕称帝,汉室已亡,主公若不称帝,那今后天下人面前,主公能和曹丕相提并论吗?”
郭嘉官职最大是州牧和军职中仅次大将军的职位,可这都是汉朝的官。
爵位也不过是侯爵。
枭雄对话,曹丕是帝王,郭嘉算什么?
现在郭嘉的身份地位略显不伦不类,因此,必须也竖起自己的大旗。
郭嘉回过头去凝视庞统,沉声道:“士元你心知肚明,曹丕这个皇帝能当多久。称帝的事,不要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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