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不只是人,更是她和这个人曾有过无数次直白灼热的眼神对峙。
每次都在试图从彼此的眼睛里找到点别的东西。
船晃得太厉害,孙乐荔往前一跌,抄住栏杆才没撞上对方,也顺势回神。
孙乐荔先是猛地意识到她在南海已经呆三四年了。
从一开始这个男人每天都会来她脑子里逛一圈,到最近,想起他已经是两周前的事了。
第二反应,谢路旸那层包裹在他天性上的薄膜,看来已经被一寸不落地撕个彻底。
她以为天意不允许他们有这种巧合。
却不觉自己这副表情落在谢路旸的眼里,又变成斗志昂扬不知在盘算什么的——
“你好,谢路旸。南海BX501号救援副艇,半个小时前接到你船委托。”
男人脱下橡胶手套送出手,视线落在她左胸前一圈荧光绿logo上。
她暗松了口气,幸好有工服替她正名,不然真成了浪费资源的愚蠢游客,解释不清。
不对,解释什么,人家在装路人。
很好,麻烦减半。
孙乐荔落落大方回握一下,握得很实,语气感激客气,“辛苦谢先生,我们的人快准备好了,您在这稍等。”
说完转身脚步虚浮往舱门那跑。
在意,慌张,想逃,她全认了,毕竟面对这人提前三天发预告她也做不好准备。
迎面撞上一手拎箱子一手搀人的两人,中间是蔫头耷脑全副武装的赵应磊。
陆明轩看出她脸色不好,“师姐,我们先送他上去。你进去换掉水服,我等会儿再回来拿东西顺便接你,行吗。”
“不用换,不是水服的问题。剩下的我搬两趟就行,你去吧。”
船长则是直奔跟在她身后的谢路旸,两人像在说着什么,谢路旸在看她。
一点余光她便知道,这人又在估量她做的事情,别人跟她什么关系。
什么毛病。
孙乐荔动作麻利地拾起舱内杂乱堆着的各种水下设备,确认没有遗漏,装进收纳箱,搬着十几斤的箱子刚走两步,一个高大身影覆在她身前。
她不撒手。
也不服气,不是要装不认识吗?
谢路旸语气硬得不容拒绝,“给我,你搬不动。东西贵重,别较劲。”
这话点燃了某簇小火苗,那点别扭直接暴露:今晚无论她怎么表面镇定,从谢路旸出现在她面前那一刻起,她的决策失误已成逃避不了的既定事实。
哪怕战利品装了两箱子,依然要拿人手软。
不知道“南海热带生物研究所”这行字形象有没有被拉低。
算了,她想,拉低了又怎样,他看起来也没在务正业。
谢路旸夺走箱子轻轻松松,“去把衣服换了,放在这里,明天船长会回这把船开回去的。”
见孙乐荔愣神不答,他侧过身,像闻嗅猎物一样,“听——”
她吓得打了个激灵,闪身后撤打断他的话。
谢路旸声色忽然放柔,“孙乐荔,别让一船人都等你,好吗?”
听他话里若有似无一股无奈,她咬牙嘟囔,“出去,三分钟。”
她还是莫名其妙被谢路旸带着走了。
所里发的这套潜水服保暖和防压性能极强,是市面上买不到的好东西,潜水服下不用额外添防失温衣物,但也意味着特别难穿脱。
孙乐荔顾不得皮肤被搓蹭得辣疼,大片泛红,真赶在三分钟内扒了下来,只剩连体泳衣。套上了不大合身的防雨服后,彻底解放的酥麻感才电过全身。
上了救生艇,谢路旸只回头淡淡扫了眼,没有再看她,船便发动了。
而渔帆就被留在这,船长说锚咬的很死,丢不了,孙乐荔听见时心也跟着瑟缩。
风暴潮风眼大概移开了这片区域,雨势见弱,但救生艇疾速滑行,被海风撞得无处可躲的感觉实在不好受,孙乐荔拉紧兜帽,换了四个方向坐,全都一样。
很快,周身酥麻感转移到了头上,头开始酸滞发胀。
她想干脆忍到上大船再说,但齐濛和陆明轩又眼尖的发现她异样,“师姐,还能撑吗?”
“能。”她闷声回道,身子却从座位一点点蹭到地上。
陆明轩一边拖她一边朝谢路旸大声,“哥!哥你能再开慢点吗!我师姐不舒服!”孙乐荔不想再麻烦人,跟他狂摆手。
晕船的赵应磊都没吱声,她倒先矫情算什么。
谢路旸闻声回头,同时操作降档,“你俩把她送过来!送到我这!”
驾驶位有挡风板,可能是全船最挡风的地方了。
被众人盯着,孙乐荔也只能挪过去,蜷着身子窝到离他最远的弯角处。
她隐在暗处打量,肆无忌惮。谢路旸戴着克莱因蓝框的防风镜,防风帽固定带勒在下巴上,几处线条流畅勾画在本就如雕如琢一张脸上。
这张她断断续续在脑海里描摹了三年的脸,极致张扬悦目。
良久,直视前方看路的男人目光虚擦过她脸,孙乐荔瞬间缩回去。
反推器声音再起,谢路旸扬声道,“做好准备大家!还有几十米就登船了!”
船速切到最低档,四周开始显现出厚重的工业噪音,等这种极为震撼的嗡鸣声化为船身的颤动感,救生艇缓缓没入十几米高船壳的影墙下。
谢路旸举着对讲机操着满口专业话术,时不时摆臂干净利落地指挥上方工作人员操作。
一行人都盯着眼前这艘庞然大物。
她也直直发愣。
之前她总是在想,自己在海天间不修边幅不分黑白地飘,吃了很多不被认可的苦,谢路旸大概靠着他无可挑剔的极品履历不知在哪当精英了。
眼前这未曾设想过的一幕,她竟觉得是最完美的答案。
谢路旸天生就该在这里。
她又想起大学时学校里流传开的那些捕风捉影。
H省数得上名头的豪商幼子,不用背负继承家业的责任,还有骄纵浪荡的资本。
有次孙乐荔趁他喝醉确认八卦,谢路旸嗤笑一声给她科普,“哪个豪门小儿子会被扔到这种看起来就没前途的偏门学校?人家都在国内top4藤校商财管镀金,家教严的要死。”
这人总是嘴欠得让人手痒,“没前途你走,我们学校有的是人真心想来好吧。”
比如她自己。
因为心事,藏着漩涡般的栗色瞳仁,无形浸上难解难辨的迷离。
“孙乐荔,”谢路旸低凉的声音乍现耳边,“我说,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发呆?”
猝不及防她被噎了一下,别过头,“……人都是会变的好吗?”
“嗯,明白了。所以自己能走吗?”
孙乐荔这才发现一旦注意力回来,脑袋里仿佛有把刀划过生锈铁板,咯吱乱窜。
抬头看,潜水艇舷门接在了米白色钢制半筒的登船通道上,齐濛半搂着赵应磊已经在艰难往上爬了。
搬运工陆明轩从旁边路过,像察觉出俩人莫名其妙一股自来熟,不禁茫然,“学姐,你和这帅哥认识?”
“认……”
谢路旸直接吞掉她声音,“不认识,正要认识。”
陆明轩瞬间了然,但像是听到什么鬼话一样,“如果是我想的那样,哥你眼光好极了,但……”
然后他发现孙乐荔正意味不明看他,话锋一收光速闪人,“祝你成功。”
孙乐荔边无语边无比敏感地听到谢路旸笑得勾出个尾音。
鬼使神差般,她收回了差点脱口而出的,“别装了,我不是在你黑名单里吗。”
结果谢路旸半点多余动作也没有,上楼梯时伸长胳膊在身后虚抄着她,一脸坦然无所谓。
她收后脚,他迈前脚。那双?大手就在她腰附近随时待命。
漫长的三四十级走到一半,孙乐荔终于再也受不了这个距离,脸烧得火辣。
便小声抗议,“不用这么近的,谢路旸,我扶着慢慢走。”
没想谢路旸异常听话,真就停在那看着她走,她再小心翼翼回头,却不小心被下方楼梯陡度和墨沉沉的舱口吓了一跳,一脚踩在堆积的裤脚上,重心霎时失衡。
谢路旸长腿一跨稳稳堵在她后背上。
隔着两层厚硬的塑胶面料,身后胸腔似乎传来微不可查的起伏,两三秒,她身子被轻轻拖正。
孙乐荔不敢转头。
“今晚我的任务就是救人,要保证每个受助者在这艘船上绝对安全。”
余光扫到谢路旸想俯身给她卷裤脚,她挪开脚拒绝,他继续道,“你是女孩子,必要时就该服软,这不代表弱。”
谢路旸看来根本没明白她为什么要躲,却在某种程度上正中要害,她攥紧拳头。
“哪里冒犯让你不舒服,也就——”
“走吧,走,”孙乐荔冷静打断他,“都听你安排。”
“我们算很熟吗,你给我讲这些道理。”她小声问。
剩余台阶谢路旸一如前半段,把她稳稳当当护到最后。
作业甲板上数盏探灯网罗交织,其他几人就等谢路旸上来安排他们住处了。
两个穿着深蓝色工服的船员迎上来,刚想说话,谢路旸扬手制止,“停,快两点了,有事儿明天再说,确认好救生艇和登船轨道收妥了就去休息吧。”
年纪稍大的还想挣扎一下,被谢路旸一掌推走了,他拽过另一个,“张琦,你跟着我。”
“师姐,你觉不觉得这趟来的很值。”
谢路旸大步流星,她慢吞吞,齐濛亦步亦趋跟着她。
孙乐荔觉得他被吹傻了,“你最好告诉我你采到了什么濒危种的卵。”
“就算采到我也认不出来啊,我还是个操作工。”齐濛大言不惭,“我只是感慨也就跟着你才能长这么多见识,不至于颗粒无收。但是,哎。”
“停,别叹气。”
她懂对方叹的不是这遭风暴怎么危险,而是亲眼目睹更多白化亚种繁殖能力下降,脆弱得根本储备不了能量。
齐濛接着咬耳朵,“还有你发现没,船长好像一点不慌就跟有备而来似的。”顿了顿,又神秘点,“经我观察,他好像跟接咱这大帅哥是熟的。”
她应声望去,入眼是船长陈叔和谢路旸正并排走在最前边。
“我猜的啊,总之我说你别想太多,咱就是幸运。”
说话间几人途径若干指示牌来到中央船舱,面前就是进舱楼梯,往下看有几盏深黄色夜灯幽幽驱散地下一团黝黑。
孙乐荔有些不受控制的仰头看向的谢路旸,她突然很想承认她怕。
而谢路旸环视一圈,兀自吩咐,“小张,你带几个男生下去找房间。陈叔,你也去吧。”
“荔……你,我带你去后边休息室。”
心怀鬼胎,被众人注目,一点点谵妄致幻,孙乐荔只觉魂都被木木地钉在原地。
“谢哥,”陆明轩没忍住,“这是不是不太好,男女有别。”
谢路旸看着他不说话。
“那行,我没问题了。师姐,你有事马上电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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