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
班纳特家以前没请过家庭教师。
五个女儿的启蒙教育都由班纳特先生完成,教得很简单,让她们把日常英语与基础礼仪学会就好。
随着女儿们年龄增长,放任她们根据自己的喜好做事。想多读书就读,不想读书也随意。
去年元旦,布兰度建议请一两位家庭教师去朗博恩,更好地培养姐妹的兴趣爱好或一技之长。
班纳特先生答应了,也没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
去年三月请了第一位家庭教师。
那位教了两个月后被律师找上门,她被告知有一笔一万英镑的遗产能继承,就辞职了。
去年七月请来第二位家庭教师。
这次教了两个半月,被本以为在海难中丧生的未婚夫找上了门。未婚夫幸运获救,康复后就返回英国寻找爱人完成婚约。顺理成章,这个家教辞职结婚去了。
班纳特先生:“今年二月,又请了一位家庭教师常住家中。艾莎·普洛默,21岁,她的父亲早逝,从伦敦附近的惠普女子学校毕业,一所教会资助的慈善学校。她擅长钢琴、针线编织,还懂一些园艺。”
这三位女性家庭教师能反映出这个行业在当今英国的普遍情况。
总有些女孩出身良好,是社会认为的淑女,无奈生活逐渐落魄。
比如父亲早逝或家庭投资失败而家道中落;比如因为各种原因没有足够的嫁妆,无法嫁给同阶层男性。
即将进入19世纪30年代,英国社会的大多数人仍然认为好人家的女儿不用出门工作。
所谓好人家指的就是贵族豪绅,以及自持身份的乡绅有产阶级。
女性出卖劳动力就沦为仆从,但一些未婚淑女为生计必须找工作,家庭教师与学校老师就是勉勉强强的体面工作。
名义上,家教不是仆从,实际情况就要因人而异了。因雇主家庭成员的态度,家教在薪资与精神上的待遇都不一样。
班纳特家没有亏待家教,而艾莎要负责五个孩子的教育。
家教一般教授的内容是社会认为女性应该掌握的基本技艺,比如礼仪、文法、音乐、绘画、舞蹈、家政、针线等等。
至于学术研究,至今还被认为与女性无关。
艾莎教班纳特五姐妹。
简,在1808年出生,是班纳特家的第一个孩子,今年21岁。伊丽莎白19岁,玛丽17岁。
班纳特太太生了四女儿之后,一度身体受损。没想到后来又有了两个孩子,就是今年13岁的凯瑟琳与12岁的莉迪亚。
家教请了,教也教了,不代表谁都能学好。
当下,班纳特先生有口难开,正因他了解内情但没有去管。想着要怎么讲,就听妻子忍不住先抢答了。
“艾莎教得不错。”
班纳特太太抢话了,觉得这个话题自己能聊。比起不管事只负责出钱的丈夫,她看过家教怎么给孩子们上课。
“简和前面的两个妹妹大了,有她们自己想学的内容,遇上不懂的会去问艾莎。简对园艺感兴趣,可以把好几种花种活了。”
班纳特太太更是炫耀地表示:“别看莉迪亚与凯瑟琳的年纪还小,她们学得认真,现在能弹奏动听的钢琴曲!”
布兰度闻言,露出了真诚欣喜的微笑。
“这样真好。等我返回朗博恩,不必担忧因为与妹妹们相处甚少而生疏尴尬。钢琴会是很好的聊天切入点,谢谢母亲为我提供这个消息。”
“呃?啊!”
班纳特太太正欲多夸奖小女儿几句,猝不及防听到布兰度的话,她的后脖子仿佛被猛地塞了一块冰,叫她冷得直打寒颤。
莉迪亚与凯瑟琳有认真学琴了吗?
答案是否定的。
班纳特太太习惯性偏疼小女儿,不觉得莉迪亚两天打鱼三天晒网的学习态度有问题,时不时吹嘘她学得好。
此刻回过神来。自己吹出去的大话被人信了,而且自己还成了担保人。一旦布兰度回家就会发现真相,到时候自己会被迅速打脸。
做人可以厚脸皮一些。
班纳特太太在四女儿面前却一直没有底气。
如果像伊丽莎白直接指出做母亲的偏心,自己反而能胡搅蛮缠,偏偏布兰度如此真诚地在夸赞她。
现在怎么办?自己把自己架在半空了。
话说进入斯卡伯勒,短短十小时,她的情绪忽上忽下。
一会被浪漫感动到晕乎,一会伤心地差点哭了,一会一句话堵在了嗓子眼。
班纳特太太:她脆弱的神经啊!真受不住这样的刺激。
布兰度真的听信班纳特太太的话吗?
当然不。
近两年的绝大多数时间,她经历着不可言说的灵魂与躯体地狱级痛苦融合,直到在两个月前才彻底康复。
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抓紧一切时间高强度学习。事有轻重缓急,她没空去朗博恩。
因此,自穿越以来只和五姐妹见过一次,是今年元旦相处了十天。
去年元旦本来全家要相聚,但凯瑟琳在出发前突发严重腹泻,等她缓过来后也不宜长途旅途。
班纳特夫妇临时变更出行计划,让年长的姐姐们留下照顾妹妹,只有夫妻俩来到斯卡伯勒镇。
再说早前班纳特夫妇特意叮嘱让五姐妹不要打扰在海滨治病的“兄弟”。原主神智有碍,只学会了简单读写,一旦回信就会暴露病情。
夫妻俩不愿让家庭头号秘密外泄,担忧孩子们一不小心说漏嘴,索性一开始就别联系。
当布兰度穿越而来,让“小班纳特先生”恢复了智力。
两年前,班纳特夫妇把好消息告诉家中五个孩子,也就不管几个孩子是否通信了。
布兰度先后收到了来自简的信23封、伊丽莎白的信15封。今年元旦见面之后,玛丽寄来5封信。
如此一来,即便仅仅相处了十天,这些信件足以让她大致了解姐妹们的近况。
简的信,在布兰度清醒后的第一个月就寄来了,几乎每月一封。内容概括起来一句话——家中所有人都很好。
不见她对于家庭成员有一丝不满,她看所有人都看优点,和谁都没矛盾冲突。
字里行间能发现她的性情柔和善良,又惯于掩藏喜怒哀乐,一直保持冷静的态度。
对于家教艾莎,简认为她教的园艺很有趣,能与自然亲近令人愉悦。
伊丽莎白与大姐的性情不能说截然相反,也有很大不同。
她自信大胆,对这个时代定义的完美淑女标准持怀疑态度。很有一套自己的想法,更敢于直言不满。
伊丽莎白敢直说母亲的不公平,一直偏心小女儿,更会直述母亲纵容妹妹凯瑟琳与莉迪亚的任性骄纵。
那两个妹妹上课开小差是常有的事,弹琴练得磕磕绊绊,文法学得马马虎虎,但班纳特太太就觉得孩子还小已经很不错了。
母亲的偏心不只于此。
举个例子,五个女儿每年都会定期做新裙子。莉迪亚喜欢漂亮衣服,每次只要向母亲撒娇就会被允许多添置一条裙子。
那种时候,伊丽莎白如果讲一句母亲做事应该公平,要买就让五姐妹一起买,情况会急转直下。
原本班纳特太太笑着答应给小女儿多买一条新裙子,没有一句抱怨。
在听到二女儿的话后,她的脸色瞬间晴转多云,开始絮叨她的神经又痛了,要养女儿真不容易等等。
类似情况时有发生。
哪怕最后是五姐妹有了一样数量的新裙子,但只要不瞎都能看得出来母亲对女儿们的态度不同。
当然,家中也有伊丽莎白喜欢的人,喜欢大姐简的温柔,也喜欢父亲的学识。
对于家教艾莎的到来,谈不上满意与否。既感谢艾莎教导的礼仪,认同这方面她的能力不错,但也认为她在别的学识方面有所不足。
艾莎的阅读量比班纳特先生差远了,班纳特家书房里的书,她有很多都没听说过。
不过,伊丽莎白承认艾莎钢琴弹得好,而不只弹琴好,性格也谦虚。
不会像三妹玛丽,学会了一首曲子就要迫不及待地在人前展示。偏偏有些时候,玛丽着急展示又会弹错音调。
布兰度看了来信,没有以此认定那是班纳特家的全部真实情况。
首先谢谢伊丽莎白愿意说出真话,能讲出她认为其他人有什么缺点,也算显示出对“弟弟”的亲近。
不过,眼见不一定为实,人难免会有偏见。或该说,要看到表象之下的深层原因才行。
比如说玛丽为什么喜欢迫不及待展示琴技?是一味地卖弄才艺吗?
布兰度见过班纳特一家人,玛丽相貌在一群美人中显得最普通。
玛丽又是夫妇俩的第三个孩子,不像简与伊丽莎白接受了父亲几年的悉心教导,也不似凯瑟琳与莉迪亚有母亲的一些偏爱,她是被忽视的那一个。
相貌普通外加被忽视,这种童年让玛丽想要在人前表现自己的才艺,就是内心渴望获得关注。
某些方面,原主与玛丽相似。
原主被送到海滨小镇,哪怕在钱财上没有被亏待,但是亲情上严重缺失,某种程度也是被放弃了。
玛丽之前没寄信来斯卡伯勒,直到今年元旦见了面,就保持着每月一封的频率通信,每次来信都非常厚。
写她辛苦练琴的细节,写她读着大部头冗长的神学书,以及表述读书感悟到的一大串道理,还问“弟弟”有没有推荐书籍。
布兰度清楚这位三姐有些自卑,所以才会在年初感觉到自己的温和态度后才迈出了接触的脚步。
一旦玛丽开始寄信,就想一股脑地把她能说的话都讲出来,是因为家中没其他人会听,也是要找一个人证明她也能有闪光点。
布兰度不认为玛丽做错了。哪怕她在最开始两个月的信中写的神学读后感内容多数都在生搬硬套,行文用词罕有真情实感。就像让人嚼了一块没味道的腊肉,但不能一味居高临下地批判她学问不好。
学得不够好。可能是能力问题,可能是态度问题,也会是环境问题。
这事不能责怪家教艾莎,大部头的神学解读不属于女子必备的通俗才艺,聘用她时就没提出这方面的任职要求。
如果要找一个人来负责,必是班纳特先生。
作为父亲有一屋子的书,听起来学识不错,为什么不能指点沉迷读书的三女儿呢?他又不工作,一点也不忙,躲什么清闲!
布兰度当作看不到班纳特太太自作自受的憋闷,而把问题抛给班纳特先生不让他继续隐身。
“父亲,您知道的,之前我给玛丽寄了一些书,她收到了吗?”
这个问题听起来有点没头没尾。说的是家教,怎么突然扯到寄书?
班纳特先生的神色却更不自然,他知道为什么有此一问。
妻子偏心小女儿的大话张口就来,不想一想布兰度是不是知道内幕。
两地时有通信,没有特意瞒着谁。按照伊丽莎白的性格,一定会把真话对布兰度说出来。
眼下,布兰度借着送书的问题几乎将真相摊到桌面上——她与姐姐有过书信往来,别把她当傻子哄!
再说布兰度给玛丽的书在今年三月末寄到。
内容很丰富,从数学到文学,却没有前些年玛丽一直在看的晦涩冗长的神学书。
班纳特先生知道玛丽收了哪些书,可他没想过悉心教导三女儿。他也没遇上过三女儿主动询问,就把这件事抛在一旁了。
“书寄到了。”
班纳特先生没法回答玛丽的学习进度,只能转移话题说起班纳特太太的事。
“布兰度,你母亲刚刚夸大其词了,她有时甚至觉得莉迪亚是朗博恩镇弹琴第一人。这其实是母亲看孩子觉得哪里都好的错觉,和真实情况不符。”
这番话让班纳特太太终于找到了台阶,难得没和丈夫唱反调。
她立刻说:“你父亲说得对。其实,莉迪亚与凯瑟琳才练琴没几个月,可能还没弄清楚是不是真的喜欢钢琴。”
第二次了。
班纳特先生听到妻子今天第二次在称呼时将小女儿莉迪亚放在五女儿凯瑟琳之前,无意中表明了她的亲近偏向。
再想之前的那番话,妻子提到了大女儿简,而后用“前面的两个妹妹”代指了伊丽莎白与玛丽,把不喜与无视都放在了称呼里。
班纳特先生冒出一头虚汗。
既然布兰度能通过细节发现父母喜欢的花卉与茶叶,势必也能从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用词发现家里姐妹的处境差异。
一家人算不上和睦,不是每个人的性情都很美好,家里一地鸡毛的真相已经昭然若揭。
此时,就听休谟补了一刀。
“不喜欢钢琴没问题,发展别的一技之长,比如擅于理账也行。这个时代奉行一些莫名其妙的所谓真理,说什么有钱的单身汉总要娶位太太,似乎女人嫁了有钱人就万事不愁。
有钱人是要娶太太,但别忘了已婚女性婚后在法律上没有财产权。妻子一点本事也没有,那就是赌丈夫的责任心。人,十赌九输。”
班纳特先生:总觉得被骂没责任心。
布兰度瞧着班纳特先生。
这位作为父亲与丈夫还是有一点责任心的,比如没有搞出情妇,但他的责任心也不多。
班纳特太太的关注点却偏了,休谟说不学钢琴学理账也不错。上帝啊!难道要莉迪亚学这个?
自己嫁到朗博恩二十二年,从来没弄懂过那些账目收支。莉迪亚最像自己,学会的可能性太低了。
这样想一想,她再看向班纳特先生时反而生出一股柔情。丈夫还是很好的,从来不会用账本把她的脑子搅拌成一缸胶水。
班纳特先生对上妻子突如其来的温柔眼神,他很久没有收到这样的眼神了,但没多少感动,反倒泛起一身鸡皮疙瘩。
上帝啊!您如此仁慈,为什么没有赐给每个人看场合做事的技能。现在是含情脉脉的时候吗!谁都好,说点什么打破古怪气氛吧!
布兰度似乎很体贴地适时提问:“父亲,一周前议会改革了,您听说了吧?”
班纳特先生:?
不解,摇头。
他不知道议会改革。而且现在不是在说教育吗?话题为什么一下子跳到很遥远的议会上了?
眼下,明明如他所愿因妻子而起的古怪气氛被打破了,却叫他更一头雾水。
班纳特先生发现跟不上布兰度的节奏,自己的脑子受到了一点点挑战。
他是该怀疑布兰度并不是贴心解围,还是该庆幸自己没有受到亿点点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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