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损了大约三分之一。”张知易答道,“但所幸,皇上预先派大部队带着匠人和老师傅们先一步到了江洲,这一块倒是毫发无伤。”
“什么?”张守中心中一惊,着实没有想到,“为什么有了神机营还是如此?”
“事情不像张大人想得那么简单,”张知易表情有些微妙,他看向别处,表情带着几分愧疚,“皇上有火器相助,确实有很大胜算。但那毕竟是在青袍贼盘踞已久的老巢,皇上从前应该是没有什么山地作战的经验,加上又是仰攻……很难说到底是占到了多少便宜。
“先前听闻皇上亲自去剿匪的消息,知府公羊大人几乎都要疯了,我们是半刻都不敢耽误,但公羊大人手里没有虎符,他抱着官印半夜跑去了江州府的兵营,让那边的驻军出兵,可……”
张知易的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是怎么了?”张守中问道,“江洲驻兵不肯援兵相助?”
“是。”张知易点头,他将小指和拇指押在手心,三指朝上,郑重开口道,“这说出来倒有几分挑拨的意思,但知易所讲句句属实,乃是我亲眼所见。江洲驻地的李然李将军就是不肯信公羊大人的话。
“他说他认符不认人,还说若是知府搬出皇上就能调动兵权,那今后人人都能以此为由裹挟部队了……所以绝不肯开这个先河。”
张守中略略颦眉。
这事虽然听起来着实不近人情,但也本当如此。
两军交战,若是阵前的队伍个个都“随机应变”,罔顾军令,那仗就没法打了。
“那个李然着实气人,”张知易提起此人,火气便窜了上来,“他说人但凡是有点脑子,就不可能带着区区五百人去闯青袍贼的老巢,这和送死无异……他还让公羊大人把那些声称皇上闯山的老师傅带去让他审问,看看到底是不是青袍贼的陷阱——”
张知易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当时在江北军营耽误了一夜,真真是心如死灰,公羊大人连殉国的心都有了……好在次日天亮的时候,南城传来消息,说又一支三百多人的队伍行至城下,点名要见江洲知府。”
“是皇上带兵凯旋了?”张守中问道。
“正是!”张知易连连点头,他眼眶微热,一时动情,不由得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我们第一眼都没找出皇上到底在哪里,所有人都是满身满脸的泥,根本看不出容貌。
“然后是皇上自己走上前,对公羊大人说,‘你就是江洲知府公羊恩?’,我们才认出眼前人就是今上。
“三百多人押解着青袍贼的三十多个疑似头目,就这么进了城。百姓只知那日皇上驾临,所以街上戒严,可谁都没想到青袍贼竟然被剿了——江洲上下,无不沸腾。
“后来知府大人传令,给皇上随行的将士们疗伤、重作补给,”张知易深吸了一口气,他声音微颤,“那些刀剑,都是下官亲自监督收集,送去重新锻造的,每一把都带着血,几乎全都卷了刃……真是,一场恶战啊。”
张守中一路聆听,心间也翻腾起惊涛骇浪,他连忙问道,“皇上身体怎么样?受伤了吗?”
“没有大碍。”张知易认真答道,“皇上也专门让我传话回来,让张大人和孙阁老都不要为他担心。不过说起这个,倒真有一件事让我和公羊大人心惊胆战。”
“是什么?”
“皇上回来的时候没有穿铠甲。”张知易颦眉开口,脸上也带着几分疑惑,“他是那几百人中唯一不穿铠甲的人……神机营绝不缺战甲,但圣上除了绑腿和砂手套,什么也不戴。”
张守中喉咙动了动,他这时才觉察到自己后背汗湿了一片。
他又感慨,又惊佩,且极度气愤。
早先陈翊琮还在恭亲王府的时候,他便看出世子不像他的父亲,反而更像早年间的建熙帝,怀着一颗勇猛精进之心……这当然是好事,可如果皇上真的在这次剿匪中出了什么闪失,那平京的内廷会发生怎样的动荡……
这一点,难道皇上自己没想过吗?
他此次北巡既为运送军备,也为慰劳北境的戍边将士,倘若出师未捷身先死,对北境四州又是何种打击。
……这一点,难道皇上也没想过吗?
作为帝师,张守中深知陈翊琮不是有勇无谋的莽夫,因此他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这些可能,陈翊琮都想过了,但他就是要去!
张守中猛然惊醒。
“……不行,得追加护卫。”
张知易一下没有听懂,见张守中骤然发白的脸,他有些茫然,“张大人……?”
“来人!”张守中回头,身后随行的两位刑部侍郎打马上前,张守中调转马头,沉声道,“你们接着带路,青袍贼乃朝廷重犯,不得有丝毫闪失。等将人犯悉数投入狱中,你们再带张刺史去京中驿馆下榻,我稍后就到。”
两位侍郎应声点头。
“张大人要去哪里?”张知易连忙问道。
“知易这一路舟车劳顿,着实辛苦了。”
张守中握着缰绳,胯下的骏马已经感受到他的去意,正低地嘶叫吐息。
他皱着眉,表情严肃,“我眼下有一件第一要紧的急事要去办,去去就回。”
张知易连忙拱手行礼,而后目送张守中离去。
想起方才张守中直接就喊出了他的名字,张知易心中又是一阵感动。
没想到偶像竟然还记得他的名字!
……
张守中快马加鞭往兵部回赶。
这次北上,陈翊琮抽调了两千守陵人和神机营中的五百精兵,就这么从平京出发。
早些时候,张守中主动请缨,想跟着陈翊琮这次一道北巡。
陈翊琮拒绝了——他说朝中政务繁忙,孙阁老年纪大了,需要张守中在一旁勉力支援。
后来张守中又指了几位京中的守将,让皇上带在身边。
可是陈翊琮也拒绝了——他说自己抽调了这么多部队北上,京城城防本就比之前更脆弱,理应让这些有经验的守将留在京中。
再说,现在是夏天,路上又不会遭遇金贼,不需要那么紧张。
为表信任,陈翊琮将守陵人的虎符留给了孙北吉,在他不在京城的这段日子里,京城守军三千余人,守陵人三千余人,彼此既可制衡,又可合作御敌。
张守中越想越气。
所以皇上这一次北上到底是为了什么去的?
犒赏三军?抚慰生民?
还是他心中有千沟万壑,非要用这种方式才能填平?
此次江洲一役,神机营的五百人折损至三百,守陵人暂时无伤。
再往北,若是又遇到何处的流寇,他还打算带着多少人去冲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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