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影如有一口气鲠在喉咙，无法下咽。

秘密之所以是秘密，正是因为不能外泄，一旦为他人所知，就会成为隐患。

被一个人知道，已经足够教人提心吊胆，而知道的人越多，无异于如鲠在喉、芒刺在背。

赵影已经体会到了这种感觉。

或许在正常情况下，九叔会去验证的可能性不到一半。只要不在他眼皮子底下干出天怒人怨的事，大概率对方是不会做到那一步。

充其量一直保留一份怀疑。

可赵影却是个急性子，最厌烦压在身上得不到解决的事。遇上这种情况，心里就像压了副千斤重担，难受得紧。

一道道杂念涌上心头。

赵影暗自催发着神通，维持心境。

他忽然感觉自己不为外物所动的心境，好像出了点问题。

自我意识仍处在冷静状态，可滋生的每一个念头却都杂乱无比。

十分矛盾。

从他能够持定心神以来，还从未出现过如此古怪的状况。

似乎他自己打破了自己的心境，又好像神通并没有再压制杂念，而是在捕捉他更多的心理动态。

“八字不对？哪里不对？”四目道长的声音响起。

“本该是胎死腹中的命数，但他不仅没有胎死腹中，幼魂变化灵婴、魔婴，反而平安降世、长大……”

四目道长沉吟半晌，道：“这种情况并不是没有，或许是他先人的坟替他挡了灾劫，也或许有高人用了瞒天过海之术，替他续了命数。”

九叔没吭声。

四目道长的目光落到赵影身上。

“我也不知道，从我父母这一代才搬来的任家镇，之前的事我并不清楚。这么多年，我也没听他们提过有高人替我改过命数。”

“那你可知你爷爷、太爷葬在何处？”四目道长问。

赵影摇摇头。

四目道长眉头微动：“如果不是有高人用了瞒天过海之术，那你家的祖坟一定不简单。能替子孙挡死劫的阴宅风水局，只有往上三四代才管用，也就是说只有你太爷、爷爷、才能庇护你平安降世。”

“你或许可以试着找一找线索。若是先人在替你挡劫，你不供着他们，他们就会认为断了香火，后继无人，这劫数迟早还会落到你身上。”

“我回去就找一找，看我父母有没有留下线索。”赵影连忙应道。

四目道长你可真是个好人，把解释都帮我说了。

他刚松了口气，忽听九叔道：“师弟，依你所见，什么样的地穴能挡死劫？”

四目道长以为自家师兄又在考较自己，想了想便向赵影问道：“你现在多大岁数？”

“快二十一了。”赵影道。

四目道长点点头，面露了然之色：“有道是山管人丁水管财，能挡住死劫二十多年，山不能是寻常山，穴自然也不能是寻常穴。”

“依我看，只有两种山势地穴才有此能力。”

他伸出一根手指道：“其一潜龙穴，以潜龙穴布升天局，潜龙升天百无禁忌。不过，先人葬于潜龙穴，子孙后代必定早已发迹，就算是伱爹葬在潜龙穴，以你现在的年纪，也必定成了一方豪雄。”

四目道长打量赵影两眼，摇头晃脑道：“你看着比我还穷，想必不太可能。”

赵影深以为然，毕竟这位可是有一箱金条的人，他们家虽然也有点家当，但和对方相比，的确差了不少。

“道长，其二呢？”

赵影那个时代，这些学问早已被贬为糟粕，虽然并未彻底失传，但大多数都是些学艺不精的人，打着幌子在干这行当。

“其二，便是神仙穴。”

四目道长眼神定定的望着赵影，半晌没有开口继续说下去。

赵影见他神色严肃，不由暗道：“难道这神仙穴有什么大忌讳？”

“以神仙穴布置的风水局有很多种，比如神仙泼水局，神仙望月局……，但能替后人挡死劫的……只有一种。”

四目道长的声音幽幽响起。

“那便是——亡者飞仙局。”

他每一個字都咬得极重，好似怕几位听众听不清楚。

“除非，你太爷或者你爷爷妄图以尸成仙，成为不死尸仙。否则，纵然是他们葬在神仙穴，也绝不可能庇护你二十年。”

“师弟，你可知小赵一家干得是何行当？”

九叔忽然出声，可不等四目道长回答，他又自顾自道：“我和他父亲一直有生意来往，交情还算不错。我曾听他说过，他们赵家五代都是干得制棺卖棺的行当。”

“祖上流传下来一本秘录，有制造阴棺的法子。”

“阴棺藏魂养魂，如果再加上些东西，亦可固守身形。藏魂守形，尸身不坏，灵智得长存，葬于神仙穴……”

“也就是说他们家有炼尸仙的条件。”四目道长骤然接口道。

九叔默默点头。

房间里一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不死尸仙？

怎么可能。

赵影起伏的杂念顿时一扫而空，忧虑大减。别人不知道他当然知道，自己八字的古怪，根本原因还是因为他从母胎中夺占肉身，逆改了原身命数。

并不是靠什么先人庇护，才能降世活到现在。

不过，九叔他们出现这种想法，对他而言却是一件好事，至少说明他们并没有怀疑是外人夺占肉身，改变了八字命数。

九叔的目光忽而落到赵影身上，似在叹息：“若非有此疑虑，以我和你父亲的交情，又打小看着你长大，岂会将你拒之门外。身上存疑，便无法验明正身，得不到祖师认可，就不可授箓传法。别说我茅山，就算任何一家道门大派，都不可能纳你入门。”

“可惜。”四目道长叹道。

九叔叹了口气道：“的确可惜。一个武术宗师，若学我茅山秘传，用不了多久便可采集三朵阳火铸造道法根基。循序渐进引气入体，炼成法力便可学习上乘道术，未来……本该是前途无量。”

“有得必有失，本该胎死腹中现在说不定能活到寿终正寝，就算学不到道法也不算吃亏。”四目道长道。

赵影道：“道长说得是，若真是先人庇护，我才得以延命至今，又岂能怪他们断了我学习道术的机缘。”

“不过……我实在想不明白，就算是我先人炼尸仙，无意间替我挡了死劫，那我也依然是我。九叔为何说我身上存疑，不能验明正身？难道就因为逆改了命数，我就不在是我？”

九叔摇摇头道：“不能这么说。逆改命数自古有之，譬如诸葛武侯九丈原燃七星灯延寿，便是做得逆改命数之事。不过你这种胎死腹中的命数，却大有不同，这种命数只能说明你生来福缘浅薄，连见天日的机缘都没有。”

“想要改变这种命数，绝非容易之事，纵然是有高人用瞒天过海之术，也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才行。你父母搬到任家镇才有了你，可我从来就没听说过，有哪家高人替你改了命数。正常情况下，如果你父母知道你的情况，应该找我才对。”

“所以……根据你家的情况，你家有先人炼尸仙的可能性最大。”

“尸仙乃天地不容之道，不死不生，虽会庇护后人，可对他人而言因果极重。沾上就坏了自家功德，没有任何一家道门大派，会收炼尸仙之人的后人。”

九叔长呼了口气，继续道：“何况，就算不是先人炼尸仙，也没有谁会愿意收一个生来福缘浅薄的弟子。瞒天过海之术改变的命数，一旦出现意外，就会顷刻逆转。收你为徒，耗费时间资源，最后却可能一场空。你说……”

“谁会愿意？”

“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

天已渐亮。

东方浮现一抹朦胧微光。

赵影出了义庄。

“九叔他们认为我先人在炼尸仙，我的命数秘密，在不出其他意外的情况下，应该不会再有暴露的风险。”

回想着之前的谈话，他放心了不少。

但他的忧虑并未彻底放下。

“……他之前的回答，似乎只能解释为何不收我为徒。纵然我先人真在炼尸仙，那也应该是出身不正，不至于说无法验明正身……”

怀揣着疑问，赵影阔步走过一段乡间小道，来到抛飞黑骨断掌的草丛。扭头朝义庄方向望了几眼，确定无人出来，连忙拨开草丛将之前抛飞到此处的东西找了出来。

拎上包裹黑骨断掌布料的一角，快步急行，趁着天色尚未大亮，转道朝山顶方向而去。

走完最后一段山路，蜻蜓点水穴赫然出现在眼前。

赵影走近坟前，到了任老太爷被掘开的坟茔旁。

这座墓，墓碑门廊仍旧完好无损，唯有呈放棺木的坟茔已经被全部打开，砖石泥土随意的堆在一旁。

地面上空着一个竖直大洞，并未被泥土回填。

任老太爷的下葬之法，与正常下葬不同。正常下葬，乃是棺材平放，死者头那一端先入墓穴。而任老太爷却是竖直下葬，脚那一端先入墓穴，棺材直立入土。

故而，启出棺木留下的是一个竖直大坑。

赵影没有浪费时间，纵身跳入墓穴，鼓荡气血，开始引煞入体。

蜻蜓点水穴早已被改变了风水局，变成了养尸地。地气汇聚，浊煞之气浓郁至极，这种环境于他而言实为堪比福地的存在。

转念之间，气血下沉脚底，一汩汩浓郁的浊煞之气从他的脚底涌入身躯，进入血液。赵影暗暗催动创出的第一重功法，开始淬炼身骨五脏。

此正是炼形之道。

炼形，乃身骨之变，旨在炼成一具铜皮铁骨之身。原本的僵尸炼形法，初时不涉及五脏，只炼皮膜，骨骼。因为僵尸乃血枯肉败，五脏干瘪之身，根本不需要五脏等功能，能跳能动，全靠尸气本源。

不过，活人若只炼皮膜骨骼，五脏六腑日后便会成为致命破绽。因而，赵影的第一重功法，是要将全身炼透，无论是身骨，还是五脏六腑、发稍，都在他的淬炼范围之内。

他的身上忽然响起一阵奇异声响，咋一听有些像呼吸吐纳的声音，其实不然，这是周身筋骨在运动时所产生的声音。

筋骨齐鸣！

“哗哗！”

血液在血管内飞速流动，如浪如潮，心脏跳动如鼓如雷。

源源不断进入体内的浊煞之气，在功法运转下不断与血液融合，沸腾的气血阳煞越发强大，散发全身，遍及各个角落，不断淬炼筋骨血肉、五脏六腑。

这门功法本就是以强拳为根基，融合僵尸炼形之法，一旦有充足的能量，对肉身的锤炼近乎永无休止。

赵影如今甚至能够清楚感受到，自己的肉身在不断变强。

比起往常的进境，如今足足提升了数倍。

一柱香的功夫汲取的浊煞之气，就比往常持续引煞半日还多。

半个时辰后，整片天空都亮了起来。

黑夜已经过去。

此时此刻，赵影的骨骼已经出现了根本性的变化，森白的骨骼开始浮现淡淡的黑色。

当这具骨骼彻底变成黑色，他便会拥有堪比跳尸的肉身强度，并且也不会有僵尸之身的种种缺陷。

他这门功法，如同无缺僵尸法。

修成的肉身，不受一切镇邪之物的克制，不惧阳光的炽烈火气。铜皮铁骨，刀枪不入，子弹也打不破皮膜。

等到黑骨生光，泛发黑光，便可炼出堪比走僵的肉身。不过赵影尚未创出这一步的功法，他还没有将任老太爷走僵进化阶段的信息消化。

所得不祥。

具体有何收获，还要等将这些信息消化完之后才能知道。

旭日东升。

温暖的阳光洒落大地。

赵影仍在竖直大坑中引煞炼形。

自从能从大地中汲取能量，他的修行已经不受食物的限制，借着地穴中源源不断的能量，赵影肉身进化的速度一直稳步不下。

不断变强的感觉让他深深着迷，完全不愿停止引煞炼形。

时间流逝，阳光逐渐变得灼热，临近正午时分。

赵影依旧没有收功。

引煞入体，化煞炼形。

引入体内的浊煞之气一如往常纷纷汇集于血液，凝炼成他的力量本源。随着血液运行，气血鼓动，阳煞之力化作一浪一浪的浪潮在骨骼血肉中肆意蔓延澎湃，从头到脚遍及全身上下的每一个角落。

嗤嗤。

一丝丝一缕缕的阳煞之力不断融入骨髓之中，进行渗透性的淬炼。

五脏六腑贪婪的汲取着力量。

沸腾的气血阳煞涌上头顶，连牙齿、发稍都得到了淬炼。

体内涌动着充沛的能量，赵影全然感觉不到腹中饥饿，从天不见亮，一直修行到了夜色降临仍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