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做门阀」

第两百七十四节 李广利来访(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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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初升,山谷之中,却已经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

一队又一队,排的整整齐齐的年轻人,踢着正步,迈步前行。

虽然,类似的情况已经持续好几天了,但附近的辉渠牧民,依然对此充满好奇。

十几个年轻的牧民,甚至骑着马,在山谷附近打转,远远的观察着此处的动静。

“这位张侍中,果然有马上取功勋的打算……”年轻的辉渠牧民们兴奋不已的交头接耳的讨论着。

他们的父祖,都曾是闻名遐迩的勇士,曾经服役于汉军,追随过许多大人物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功劳。

为了酬功,他们才被获准,可以为太仆牧马。

为汉天子牧马,这是现在所有草原亲汉部族牧民最大的心愿。

因为这意味着,安定、富足的生活。

可以远离饥寒,远离战争。

让老有所依,幼有所教。

但,这些出生在汉室境内,成长在和平之中的年轻人,却都有些厌倦了这简单、枯燥的生活。

他们向往着自己的父祖曾经建立的丰功伟业,想要和自己的祖辈一样,建立属于自己的功业。

但很可惜,最近十几年,执掌着汉家太仆衙门的是主和派的公孙家族。

自从大将军长平烈候薨后,公孙家族就一门心思的忙着捞钱。

连本职的马政工作也是搞得一塌糊涂。

更别提,在太仆衙门之中,认真挑选年轻的辉渠人,进行训练这种费钱费力的事情了。

所以,当这些辉渠牧民来到这个陌生的新丰县,见到了一个可能将他们带回战场的汉家贵人。

他们立刻就决定了,落户于此。

年轻人要的是未来的沙场征战,快意恩仇。

而年长者,也同样需要为自己的子孙,找一个靠谱的大人物庇护。

君子之泽,三世而斩。

作为胡人,辉渠人不可能永远受到汉天子的庇护。

只有不断为汉天子立功,才能庇护子孙,继续享受这和平、富足与安宁的生活。

经历过战争,更曾在草原上颠沛流离,有过朝不保夕生活经历的辉渠老人们,比任何人都深知,能够得到汉家庇护,并且接纳到底有多么珍贵?

它比黄金更重,比珠玉更美。

只有最忠诚、最勇敢,最无畏的胡人,才有资格获得这一恩赐。

令自己与自己的子孙后代,永离蛮荒,并享三世富足。

数十年来,汉人践行了他们的承诺。

哪怕那位当初许下诺言的大人物早已离世。

但就像誓言和盟约约定的那样。

君子之泽,三世而斩,三世之后,编户齐民。

如今,看着年轻的子侄们,聚集在哪位汉家贵人‘练兵’的谷地之外。

辉渠的老人们远远的望着,恍恍惚惚间,仿佛穿越了时光,回到了那年的胭脂山下。

年轻的他们,就像现在那些年轻的孩子一样,骑着马,好奇的在一个汉朝大人物的营盘外面打量。

那位大人物每次推开他的大帐,总能引发无数人的欢呼。

那时,乌恒人匍匐在他脚下,休屠人战战兢兢,跪到在地,浑邪人牵着牛马,为他驱策。

小月氏人骑着战马,不远千里、万里,来投奔他的战旗。

他的军旗,席卷了整个草原。

从浚稽山直到狼居胥山。

自瀚海一直到蒲昌海。

所有的世界,所有的部族,所有的英雄豪杰,都在共同恐惧而崇拜的向他献上自己的忠诚与膝盖。

他的马鞭一响,便是万马奔腾。

无人能阻拦他的前进!

匈奴人恐惧万分,做歌哀鸣着: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

他就是野蛮的敌人,文明的使者,所过之处,一切野蛮残忍和愚昧退散,而文明的火光点燃。

他是夏日的雷霆,冬日的狂风,冷酷无情的对待着所有与他为敌之人。

不知道多少部族,在他的马蹄下毁灭,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但在同时,他还是春日的阳光,夏日的雨露,和秋日的微风。

温暖和激励着所有追随他的将士。

无论是汉人,还是乌恒人、月氏人、辉渠人,甚至是匈奴人。

全部一视同仁,功必赏,过必罚!

在他麾下,有七个匈奴人、五个月氏人、三个乌恒人和两个辉渠人,被拜为列侯。

他就像太阳,散发着无穷无尽的光与热,让所有人都心甘情愿的追随在他的战旗下。

当年的自己,就是被他吸引,被他俘虏,从而心甘情愿,为他冲锋陷阵。

就像现在的这些年轻的子侄孙儿们,围在那山谷之外,充满了期盼和向往,满是崇拜与敬仰。

只是……

只是……

老人们低下头,默默的唱起了曾经在军旅生涯之中学会的一首战歌:“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低沉的歌声,回荡在穹庐之中。

不懂事的孩子们,只是觉得新奇,也跟着祖父们催声唱起来:“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孩子们不懂战争,没有见识过那些残酷的战场,也感受不到歌词之中的意境,甚至浑然不觉,自己的祖父们已是热泪盈眶,泪湿双襟,他们只是单纯的跟着吟唱:“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稚嫩的歌声随着吟唱,传到了远方。

老人们的声音却已经哽咽了起来,再也唱不出声了。

当年追随骠骑战旗,出征匈奴,横扫草原,席卷大漠的辉渠骑兵们,在最后能如他们这样可以活着卸甲,享受汉室供养和优待的老兵,只余三百余。

而当年,从四面八方,各个部族之中,蜂拥而至,争先恐后投效骠骑的辉渠牧民却足足有五千之多!

皋兰山上,尸骸累累,瀚海之中,无数同袍手足,埋骨黄沙。

有汉人,有月氏人,有乌恒人,也有辉渠人。

望着远方的那些如同自己等人当年一样崇拜、期待和兴奋的子侄孙儿们。

老人们知道:太阳很温暖,但靠的太近,是会被烧成灰烬的。

他们,这些自己的儿孙们,未来能有几个活着回来?

而现在这些在自己身边嬉戏玩耍的稚童们,又将有多少,骑乘上战马,追随那位贵人,远赴异域,再不归来?

老人们不清楚,也不敢去揣测。

但……

老人们忽然笑了。

他们抚摸着自己身上的那些伤疤与箭创,感受着其上隐隐传来的痛楚。

让他们回忆起那往昔的一场场战斗,一次次勇敢而无畏的冲锋。

那金戈铁马的沙场上,似乎还在回响着同袍的呐喊声:“为骠骑将军而战,吾等死而无憾!”

是啊,战士最幸福的事情,难道不就是为了一个值得去死的人而战?难道不就是为了一个可以去死战的信念而牺牲吗?

当初,大司马骠骑将军,就是一个这样值得每一个人,无论他是汉人还是胡人,无论他是金发碧眼还是黑发黑眼,都可以赌上性命和所有,誓死为之奋战的英雄。

这位英雄,也灌输了一个所有人都愿意去死战的信念给他们。

他告诉汉人和乌恒人、小月氏人:诸君,吾等为了复仇而战!匈奴人曾经施加给我们的罪孽,一定要讨还!

血债只能血来还!

匈奴不灭,死战不休!矢志于此,至死方休!

他告诉辉渠人、休屠人和浑邪人:匈奴稽粥氏率兽食人,欺压、盘剥尔等,公等可愿随我一同讨灭之?将汉天子的仁德遍洒寰宇!

虽然没有几个人能懂这些,但,至少,他们有了信念了。

有了为之奋斗和奋战的东西了。

哪怕身被数十创,纵然深陷重围之中。

也没有人后悔,更没有人退缩。

这一生,他们无悔!

只是……

那位张侍中,那位与当年的骠骑将军一般年轻的汉家贵人,能否让人值得死战?又能否拿出一个可以让人为之死战不休的理念?

老人们不知道,也无法预测将来。

但他们明白。

雏鹰大了,总会要去翱翔苍天。

“愿兵主庇佑和祝福你……”他们在心里祈祷着:“愿君常胜不败,所向睥睨!”

这也是他们,曾经的骠骑将军破奴营的老兵们如今所剩不多的能给予那位年轻的贵人的帮助了。

只愿他能如当年的骠骑将军一般,席卷八荒,横扫寰宇,追亡逐北,最终消灭匈奴,在草原上建立一个新的秩序。

将真正的和平与安宁,带给这满目疮痍和遍体鳞伤的世界。

这也是这些老兵们真正的愿望。

就像当年,那些汉人军官之中的文士,曾经告诉过他们一般。

武人的使命,不是为了战争,而是为了结束战争。

远古的先王,创造武器,是为了制服野兽,保卫家园,而非伤害他人。

所以,他们投笔从戎,加入大军,为了终结战争,也为了给天下带来安宁,给世人带来和平。

真正的和平。

一个没有战争,在天子的统治下,老有所养,幼有所依,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的大同世界。

然而……

“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老人们拄着拐杖,起身北望。

在那遥远的北方,在山与河的远方。

在皋兰山和祁连山,在瀚海和狼居胥山上,埋葬着无数个曾经抱着这样的念头,奋勇投军的年轻同袍。

那些战死之时,嘴里还念诵着诗书的英雄。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骠骑将军的老兵们,反复吟唱着这一句,陷入了对故去同袍与手足的缅思之中。

……………………………………………………

远方,直道上,一队人马整齐而来。

忽然,领头的骑士勒住了缰绳,侧耳聆听着从远方传来的苍凉歌声。

“《战南城》啊……”骑士们默默的低下头颅,向这首战歌和吟唱者致以敬意。

汉匈战争延绵已经三十年了,这场战争的规模,已经超越了战国与春秋所记载的一切战争。

无数手足同袍,埋骨异域。

但这场战争的结束之日,却远没有到来。

远方的歌声,飘入耳中,动人心魄,令人恻隐。

良久,为首的骑士抬起头来,对着左右说道:“武以止戈,正是吾辈在居延、在酒泉、在张掖和西域的奋战与牺牲,才让这惶惶中国,巍巍大河,远离了战争,才让这阡陌田园,安宁祥和!”

“君候教诲,吾等谨记于心!”众将士齐声应诺,眼中放射出崇拜和敬仰的神色。

来者,正是刚刚回朝述职的汉海西候、贰师将军李广利。

此时的李广利,意气风发,壮志满怀。

前年刚刚结束的余吾水之战,虽然受挫,但也让他证明了自己是有能力指挥和领导一场国战级别的史诗战役的。

此刻,在李广利胸中,依然充盈着战胜匈奴的信心。

所以,他来了。

不止是要来见一见这位未来可能的竞争对手或者合作伙伴。

更重要的是,他希望能得到支持。

此番回朝,他发现,朝中格局大变。

江充死了,马家兄弟失宠。

那位让他在居延都有所耳闻的新贵,以不可阻挡之势崛起。

在他知道了这些事情后,他就将原本的算盘,全部抛弃和放弃。

这位侍中官的威胁虽然显而易见,且近在咫尺。

但,比起将来,他现在显然需要得到这位侍中官的支持,至少也要得到对方的中立。

欲发动对车师和龟兹的惩戒战争,他就必须争取对方赞同。

不然……

对方只需要在天子面前稍稍提一下,就可能将他的一切努力付诸东流水。

“走吧!”李广利策马趋前:“哪位张侍中据说就在前方不远的山谷,训练着他的官吏……”

这也是李广利回到长安后得到一个情报。

这位侍中官,明目张胆的在新丰搞了个公考,然后将所有选中的官吏,拉到了新丰城外进行’军训‘。

这样的态度,几乎是毫不掩饰他的野望和抱负——率军远征,马上取功名!

这让李广利在忌惮之余,也升起了一丝丝的好感。

作为军人,他理所当然会对一个有相同志向的同类有所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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