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圣令(壹)」

第5章 桑家瓦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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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四丫经了偷窃一事后,也长进了许多,她感激孙大娘收留,亦感激刘娥替她说情,从此便心悦诚服地跟在刘娥的身后,天天“小娥姐”地叫不停口。之前她只是乏人管教,孙大娘心虽善,但自己一天忙到晚,哪有心情管教她,又兼性子急,说了几次没长进就懒得理她了。

如今刘娥已经既然能够正式上灶了,许多打下手的粗笨零碎活计,自然是四丫来做。

四丫是个没主意的人,当日后娘待她再坏,她依旧听对方唆摆。如今孙大娘绝了她回家的事,又被大丫耳提面命,叫她听刘娥的话,于是她便天天跟在刘娥身后,如同小尾巴一样。这样的孩子教起来难,也却也容易。刘娥心里再有芥蒂,但见过四丫惨状,又有大丫几次送了礼物来赔不是,便也过了这一节,就替孙大娘教导四丫如何主动找活干,如何把事情干得又快又好,如何做到让孙大娘满意,倘有做错了,又把事情掰碎了揉细了与四丫讲明白下次不要再犯。

如此一月下来,孙大娘便觉得前所未有地省心了。购料配料甚至一部分的制作都让刘娥接了去,剩下的事四丫又做得顺当,她从业以来第一次有时间可以坐下来端杯茶松口气了。整条街的小店铺主都羡慕她用超低价钱得了个满意的徒弟来,既能分担她的工作又能够帮助她调教手下。为了防止其他人来挖角,孙大娘狠狠心,提前给刘娥开了一个月三百钱的工钱来。

可她没有想到,真正能够挖走她墙角的,不是这条街的其他店铺,而是另一个行业。

这日,孙大娘接了一单生意,为了庆祝桑家瓦子的头牌二十一娘芳辰,叫了几家有特色的果子糕饼铺来做果子。孙大娘忙带了刘娥去了,让四丫守铺子。

这桑家瓦子离刘娥所在的得胜后街也只差了几条巷子,这日孙大娘一早就带上刘娥出门,又雇了素日帮着送水的张三挑家什挑子,一径到了桑家瓦子的后厨,开始准备起材料来。

刘娥进了那厨房,倒是吓了一跳,但见整整齐齐排开八只大灶来,足有二三十人在忙碌个不停,那鸡鸭鱼肉、风腊异味、蜜饯香药,如不要钱似的,摆得满谷满坑的。院子里还拴了几只羊,案上还摆着一堆肉,上面一只牛头。刘娥听说牛是耕作之用,平常杀牛是要犯官府禁的,真不知道他这牛肉是如何弄来的。

这几十号人足足忙了三天,头一天是试手艺尝味道,第二天是准备着一些耗时长的备料,第三日才是正日子。刘娥原诧异于这几十号人和如山的食材,都是为了博一人之笑,却到了第三日才晓得,二十一娘芳辰时主桌居然早已经外点了丰乐楼的酒宴,他们这几十号人忙碌的,不过是次席和零点而已。楼里的小丫头到厨房来,吩咐了一堆果子的名字,如牡丹酥、黄糕麋、宿蒸饼、香药果子、芙蓉饼、十般糖、甘露饼、琥珀蜜、酥琼叶等等,以孙大娘的手艺,也不过只能供得三成而已。

等做完了,孙大娘便叫了刘娥吩咐:“待会儿送果子上去,你来送。”

刘娥诧异:“我?”旋而畏怯,“大娘,我,我不行的。”

孙大娘笑道:“也该让你见见世面,总不能一辈子在灶下。送的时候乖巧些,兴许能得个好彩头呢。”这小姑娘长得眉清目秀的,让她送果子上去,搞不好还能得个赏,比她这个五大三粗的妇人中看些。

刘娥捧着刚出炉的果子,战战兢兢地跟着厨房的马管事去了。那马管事却也只把她送到内院门前,便不能进去。便有一个小丫头带着刘娥进去,过院上楼,到了楼上,她却是不能进宴厅,只在外头把刘娥交给一个叫檀香的大丫头。却原来这牡丹酥是二十一娘指定要的,所以便能送到主桌上。

刘娥经了这一重重门禁,已是晕了,只低头跟着檀香进厅,就见着一片金碧辉煌,莺歌燕舞,满堂华美。但见首席上坐着一个满头珠翠的美人,旁边却是一个中年官员,下面各席上皆有许多美人,都伴着一些豪客,皆在说笑。

堂中整整齐齐站着八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正在一齐唱曲子,却是刚才刘娥在上楼时就听到了的歌声:“……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此时正唱到最后一句,介于女童与少女之间的嗓音清脆透亮,余音袅袅。

檀香正要上前,就听得那中年官员道:“二十一娘,她们已经唱了,你再抵赖不过,还是唱吧。”

檀香便不敢上前,刘娥捧着盘子,大气也不敢喘,只好奇偷瞧上面。

便见上首那美人娇嗔道:“一年三百六十日,天天叫我唱,总以为生辰还能歇一天,偏你这狠心的,一日都不肯放过我。”她语气娇媚,听着不似抱怨,倒似撒娇,众人皆听得笑起来,都在说:“好生可怜,李郎君偏不肯怜香惜玉。”刘娥听来却莫名有一种悲凉,想想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她那样富贵的美人,又怎么会有悲凉之意呢。

就见着那二十一娘站了起来,走到堂中,那八名小女伎便退到一边,如众星捧月一般。

二十一娘就等着琴师过门调子完皆,开声唱道:“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鬃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若说刚才那几名小女伎的声音清脆透亮,这二十一娘的声音,便如那勾人的情丝,百转千回,一字字一声声,都似在在听到的人心上挠痒痒似的,让人又酸又痒,又难受又舍不得。尤其最后一句“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时,更是一字三绕,莫说现场的那些风月老手,便是刘娥这种不通人事的小姑娘听得,都觉得有些惆怅酸楚起来。

二十一娘唱毕归座,那李郎君便抱着她亲个不停,好不容易等停下来,檀香这才敢上前道:“娘子,您喜欢的牡丹酥送上来了。”

二十一娘整了整头发,懒洋洋地道:“什么好东西,也值得你特特来禀。”

眼见精心准备的牡丹酥就这么摆上去,二十一娘连正眼也不瞧一下,刘娥不禁为孙大娘叫屈。这牡丹酥是孙大娘的拿手绝活,只是做一回又费工又费糖又费油,素日不是大节大宴,孙大娘都舍不得做,也不是常去得胜后街的客户能吃得起的。孙大娘为了这单子,来来回回做了十几炉,就一炉出来的效果不好,孙大娘都睡不安稳,生怕到正日子的时候发挥不好,愁得白头发都多了一片。

只是这次灶日,她明明看着,跟孙大娘差不多手艺的师傅都有四五个。这三日在小厨房中,几方明争暗斗了几回,孙大娘和另一位卢师傅暂占上风,得了果子送到主桌的机会。只是,小厨房争得再厉害,在二十一娘面前,照样不能得她多看一眼,这争得,又有什么意思呢。

想到这里,刘娥不由得又往那桌上看了一眼,但见那桌上珍肴,精致无比,俱都是她平生未见,平生未闻的,就这么摆着,二十一娘却只是一脸倦怠,只浅浅地动了一点罢了。

但刘娥也只得这么一站,便被带出去了。倒是那李郎君见着小姑娘可人,吩咐一声,给了她一个小荷包当赏赐。刘娥忙收了,也不敢打开看,只跟着檀香下去了。

刘娥一步步地下楼,就听得楼上又起了歌舞之声,不由心念一动,忙对送她下来的檀香陪笑道:“姐姐今日辛苦了,想来也没有时间吃东西。谢谢姐姐今日指点我,小厨房还有些牡丹酥,我这就拿来给姐姐尝尝。”

她方才瞥见檀香的眼睛在那牡丹酥上多停留了好一会儿,知道她必是喜欢,忙以此来讨好。

檀香看了她一眼,笑道:“你这小丫头倒乖巧,我就送你回去吧。”

今天是二十一娘生辰,她作为贴身的大丫环,早就忙得粒米未沾,只是既为奴婢,原本忍忍也就罢了,这会儿听刘娥提起来不免饥渴难耐,于是就借着指点的名义,跟着刘娥去了小厨房,吃了三四个牡丹酥,又拿茶水漱了口,这才喘息了一下,看着刘娥不由赞许道:“你这小丫头倒机灵。”

刘娥便乘机道:“姐姐,我们大娘做的果子都是极干净极好的,您若是喜欢,以后常点我们家的果子。我们这条街还有许多新鲜好吃的东西,以后我送果子来,还可以带各种花样给您尝尝新。”

檀香吃人嘴软又受了她的恭维,兼且年少嘴馋,听了不由心动,笑道:“要真的好才行,别连累我受骂。”

刘娥忙笑道:“我们不收钱,姐姐只管先送上去,若不好便不给钱,若觉得好,随意赏些就是了。我们每日送新鲜的花样,哪日不好,哪日便不给钱。”

檀香顿觉新鲜,笑道:“若是如此,我一定与二十一娘说去。”说着便去了,果然过了一会儿就回来,还带了个管事,道:“二十一娘说了,难为你有这个孝心,便允你了。”

目睹这一切的孙大娘顿时只觉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孙大娘以前也侍候过这样的灶上,只都是自己在小厨房闷头做了就是,顶多也是送菜到厅外就回来。除非是做得极出挑的,主家说着好,才有下回,多数情况下也就顶多赏几个大钱罢了。眼看着刘娥送了趟菜便哄了个丫环回来,不待她同意就将她备用的一炉点心做人情讨好那丫环,也不作声,继而眼睁睁看着刘娥谈笑间给她的店铺就接了这么一笔大生意来,只觉得脑子都转不过来了。

等回了店铺以后,孙大娘收了刘娥转交的赏钱,便赏了刘娥一半,夸道:“好孩子,还是你脑子机灵好用,以后到桑家瓦子的外单,便由你去送吧。”

然而她并不知道,这一天晚上,从桑家瓦子回来的刘娥与龚美的对话。

“阿哥你知不知道,二十一娘一天收的缠头,就值大娘干一辈子了。”刘娥兴奋极了。

龚美有些无奈,然而又不忍拂了刘娥的兴致,只得劝她:“小娥,那又怎么样,大娘这辈子也成不了二十一娘。”

“那我能成为二十一娘吗?”刘娥眼中有着火热,这样的火热,龚美见过几次。在她准备进京城前,也在她和他初次谈起挣钱开铺子的计划前。

“全汴京城有多少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要成为二十一娘,可二十一娘只有一个。”龚美只得这样戳破小姑娘的幻想,他待在码头,听到的黑暗面和荤段子,远比刘娥多得多。

“我听说莲花棚的况七娘和象棚的潘巧姑,比二十一娘还红。”刘娥不服气地反驳。

“这样的人,全汴京城数不出五个来,可汴京城,想成为她们那样的姑娘们,不会比一万个少。”

刘娥沉默了,半晌才说:“我也没想成为她们,哪怕成为霓裳队也好。”

霓裳队就是桑家瓦子买了些容颜娇好、音声甜美的小姑娘来培训,几轮淘汰后好的留下来先作伴唱,差的或卖或降作侍女。若练得好了,经过竞争,还能够有机会得到单独开唱的机会,成为独立歌姬。刘娥打听过了,只要不被中途淘汰,两三年以后,哪怕最差的还是继续当伴唱,一个月也能挣上五六千钱。

刘娥说:“大娘一年都没挣那么多。”

龚美沉默了,半晌才道:“我扛活的码头,听说是巨贾马家的,他们家一年交易能有几千万钱进出。前儿他们家生了一个儿子,我们十余个码头扛活的上千号人,中午都能多喝一碗肉汤。小娥,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命是天生的。”

刘娥却不认:“阿哥,大娘说,人受苦是运不好,却不该认命不好。人只要努力,或者改不了命,却能改得了运。阿哥,你的手这么巧,能打最精细的花样子,你应该到银楼去做师傅,甚至……可以自己开银楼,你不应该永远在码头扛活。”

这样的力气活,只要扛得几年,不到三十多岁便如那几个老力工一样,弯腰驼背,很快就扛不动了,只能坐着等死。而那些银楼的师傅,六十岁了还照样能够人人尊敬,坐着那里指挥着徒弟就能够挣大钱。哥哥要过的是后一种生活,而不是前一种。

从桑家瓦子出来,她看到后街上有许多的银楼,便厚着脸皮壮着胆子进去看了,她打听得前面许多瓦子的姑娘都会来打首饰,薄薄的一分银子,打个花样配点彩石,就也能卖上几贯钱甚至十几贯钱。

刘娥又道:“阿哥,她们卖二贯,咱们就卖一贯八,一贯七。那样的花样,你是能打得出来。我问过铺面的租金了,如果我做了霓裳队,挣个五年左右,就能够挣个最小铺面的半年租金,再加上一套打银的家什了。阿哥,只要五年,我们下半生就可以翘着脚收钱当老板了……”

龚美无语,只得拍了拍她的小脑袋,把钱往她手里又塞了塞。从蜀中相识,到一路逃难,直至进京,龚美知道,一直以来拿主意的那个人是小娥,自己听从便可。然而自从进了汴京城,小娥的想法越来越多,多到他已经跟不上了。

然而,他一直自认为比小娥看到更多的黑暗面,他从来不曾认为小娥的愿意能实现。小娥的心气飘得太高,总是经不住诱惑地想往高处去,然而在汴京城,像小娥这样身在底层而充满不切实际狂想的扛包的草芥之人,已经太多太多。

有人拿着比码头扛包还低的收入,去给禁军当外包苦力,落了一身病还只被人当傻子;有人花了几年工钱纹了满身花绣,在西市里炫耀武力被人打成狗;还有人卖了自身给大户人家当奴才,最后什么也没混出来。有些人把每天的工钱都拿去赌,妄想着能够有一日发大财,最终还不是赔光了所有的血汗钱。

小娥说得虽好,但是做歌伎不但要受人调笑欺辱,甚至所挣的大头都是背后的老板抽走,她的想法,只能是妄想罢了。

梦想人人都有,全汴京的底层百姓很多都有着疯狂的想象力,可是成功的人,几万人未必能有一个。

不知道刘娥是被他说服了,还是觉得说服他太费力,总之,此后刘娥没有再说什么。

春去秋来,刘娥在孙大娘的果子铺帮忙,转眼就是半年了。

这半年的日子,对她的改变是巨大的。

十三岁到十四岁,正是小女孩开始发良的时候。之前她因为逃难营养不良,整个人面黄肌瘦,除了声音清脆些,跟个小男孩差不多。如今在这店里吃得甚好,尤其是每日里做坏的卖剩下的糕点,就成了她的食物,再加上她如今上了灶,每日里只做些蒸面发糕的活计,劈柴烧火的事也少了,养得手也细了,这脸上的水分也多了,就半年时间,她变得白了胖了,甚至胸口都开始有点微鼓出来,生疼生疼地。

此时她脱去棉袄,初初换上春天的襦裙,看着已经是个小少女了。杏眼桃腮,顾盼生辉,在孙大娘这糕饼铺里,如同陋室明娟。她爱笑,见人常笑。她时常记着,那死在路上的三娘子对她说过的话:“小娥,江湖上讨生活,心头要藏着一把刀,脸上却要给人七分笑。你要学会笑,人才能容你活下去。”她老嫌她笑得太难看,要她学着像她那样地笑。如今那个笑得好看的已经不在了,而那个笑得难看的,也渐渐地学会了她那样的笑容。

此时她正走在御街上,两边是她这半年来已经渐渐熟悉了的街市盛况。

城中最热闹的,要数潘楼街、东宋门外瓦子、西梁门外瓦子及北门外、南朱雀门外街及马行街等,每日车马盈市,罗绮满街。

刘娥走在潘楼街上,这是离宫城极近的街市,街南是“鹰店”,专进行鹰鹘等猛禽交易;过去南进的巷子是“界身”,是金银采帛贸易,每笔买卖可能达千万钱以上;街北就是著名的潘楼酒店,楼下每天自五更天就摆开市场,买卖书画珍玩等货物;这边上一溜儿,都摆上南北小吃。

沿潘楼酒店向东,一路下来,有大小勾栏五十余座,莲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这些大瓦子,可以容纳几千人呢。依着瓦子自下而上的卖药、卖卦、饮食、剃剪等小贩就更多了。

刘娥每次过来,最喜欢的就是在各金银铺子上流连,人家看她只以为是个喜欢金银饰物又买不起的小姑娘,可是她所观察着的,却绝不仅仅于此。

“明明是一样的银子,就是这么敲打几下弄成个花样,就收这么贵的手工,阿哥,我们一定要开个银铺子,只要我们能够收得比人低,一定能招揽到许多生意的。”头一天参观完整条银铺街的刘娥,兴奋地拉着龚美说了整整一个晚上。

这半年里,她为孙家果子铺争取到了桑家瓦肆的长期生意。一开始,是她讨好檀香,使得二十一娘房中开始用孙家果子,由于孙大娘的手艺实在不错,渐次地连大厅里都开始摆上孙家果子作为茶点。这个结果,自然是刘娥下了许多功夫得来的。凡是席间推荐送上孙家果子的小丫环和仆役们都能够落几个铜钱的回扣,自然就人人卖力推荐。

才上个月,桑家瓦子的许管事就给孙家果子铺直接下了长期订单,孙大娘忙得连门市都供应不上了,如今听了刘娥的劝说,已经准备着再招两个小丫头做帮工。如今不要说她和刘娥要赶工,连四丫都开始上手做糕点拿工钱了。

四丫自从被她后娘打得险些连命都没了,吃了教训,再不信后娘的蛊惑:“你挣的钱都应该给你弟弟”“你弟弟才是男丁”“大娘真黑心不给你工钱”“大娘肯给那外来丫头工钱不给你,还不欺负你人老实”……她回了后娘身边,每日里只比在大娘处干得更多更累,吃得差吃得少,还要受后娘时不时虐待。她脑子是笨了些,但是终于分清了好歹。

这半年来,她跟着刘娥学到了许多,如今不但做事主动眼里有活,而且也不再没事只缩在一边,而是主动跟大娘示好,主动招揽顾客,给刘娥打下手的效率比当日跟着孙大娘时强多了。

而刘娥带着四丫之余,也乘机向她学会了一口字正腔圆的汴京官话,如今虽然还隐隐带着些乡音,听得出不像是本地人,但基本上与人交流,已经不似之前那般一听就是乡下来的怪腔调。倒象是已经如同居住汴京数年之久的人。

汴京乃是都城,大半人口是外来的,而语音的熟练与否,成了“汴京人”与“外乡人”的隐形区别。如今刘娥明显已经迈过了这个门槛。

这半年时间,刘娥借机跟桑家瓦肆上上下下都混得极熟。之前她已经混熟了得胜后街一整条小巷子,那条巷子中多半都是小吃铺的店主,却比不得这桑家瓦肆精彩无比。

桑家瓦肆在汴京城诸多瓦肆中只能算得中小规模,最多的时候也只能容纳一两百人。一个城市只有发展出在衣食无忧中有寻欢作乐的人群,才会有瓦肆。瓦肆中基本上都是百艺杂陈,竞争激烈。有一技之长者,无不想混入其中,过上有瓦遮头,风雨不侵、寒暑无忧的生活。而瓦肆为了在竞争中脱颖而出,也无不积极争取着业内最出色的人才进驻。

所谓的瓦肆勾栏,原本的意思,不过是为了便于表演和分融,用标杆和帽布遮挡,所以才称为勾栏。进不了瓦肆的艺人,顶多只能在露天里表演,叫做“打野呵”,收的钱不足瓦肆的十分之一。

而进了瓦肆,坐在有瓦遮头的厅堂里,叫一壶好茶,上一盘果子糕点,有茶博士侍候,按歌舞鼓词讲经参军戏杂耍绳技等的分类,想看什么有什么,既安逸又舒服有派儿,自然是赢得了更多人的喜欢。

刘娥每日上午做糕点下午送货,孙大娘给的时间又宽裕,她混迹其中,不但听了一肚子歌曲掌故,连时事新闻也听了不少,什么“官家与小周后风流史”“南唐国主好诗文”“后蜀孟昶的七宝夜壶”“这次征辽又败了”“武功郡王自杀一定有问题”“秦王三年内一定出事”“赵老相公会不会被起复”“卢相公这次会站哪边”这些茶客闲话,她虽然听不太明白,但觉得这些时事,简直比鼓儿词还要更新鲜刺激。

这一天,刘娥终于等到了她的机会。

二十一娘没有嫁成那个做官的李郎君,失落了一阵子,急匆匆又抓住机会嫁了一个富商为妾,桑家瓦肆的头牌歌伎位置就空了出来,经过一番竞争,原来的红歌姬段七娘成功上位为头牌。和声的队伍中便补了一个为独立歌姬,如此一来,和声便要补一个上来。

歌姬的掌班王兴就有些犹豫,这补的人若从霓裳班去挑,似乎嫌小。若是从原来落选变成侍女的人群去挑,一则这些人本来水平就次些,再加上当了侍女疏忽了练习,这水平相差就更大了,一时竟挑不出人来。

正犹豫间,常来常往的刘娥,早知此事,打探得信儿,特意带了两斤卤羊蹄子来给王兴:“兴叔,我给您带来后街马三儿家的羊蹄了。”

王兴大喜,他就好这一口,只是马三儿家的羊蹄不容易买到,常一出炉就被人抢了,他忙起来就来不及去买。

刘娥知其心意,隔个十天半月的就帮他捎一份来。见王兴要掏钱,刘娥忙道:“兴叔,这只当我孝敬您老人家的。”

王兴忙摆手:“你小儿家家的,给人家学徒也是没几个钱的,我如何好强占你便宜。”

刘娥不肯收,脸上却有些犹疑,王兴见状就问她:“你有什么为难的,只管与我说。是与不是,只在我这里便了。”

刘娥才道:“不敢瞒您老人家,我素日来瓦肆,听着姐姐们唱歌,不由也学了几首,也不知道唱得中不中听。您老人家是行家,若肯听我唱一次,便是您疼我了。”

王兴便知就里,道:“不中用,这选人虽然是我的事,但我也是端人饭碗的。若是徇了私,我自家要吃挂落的。”

刘娥忙陪笑:“我如何敢要您老人家担这般的干系,您只给我个机会,听我唱一次,凭我自己的运道罢了。若当真不成,我也死了这份心。”

王兴松了口气,道:“只消是这般,那也罢了。”其实心中早打定了主意,这丫头虽然嘴甜心巧,但如何能与真正训练数年的歌姬相比。连那些经过训练后落选做了红歌姬身边的侍女,想要重新回来,他都嫌粗糙,更何况刘娥这等乡下来的灶下婢。待会儿只消说她唱得虽不错,但却赶不上人家,下次多订几份糕点哄哄她便罢了。

当下也不说话,只笑着坐在那里,点点头:“那你就唱吧。”

刘娥心中紧张,但此时已经没有可能退缩了,只定了定神,站在那儿就轻声唱了起来:“春山烟欲,天澹星稀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她头一句唱时声音犹是干涩,待唱到第三句时,便已经神似二十一娘了。王兴闭上眼睛,一时竟觉得像是听到二十一娘又回来了一般。心中暗暗诧异,不想她居然还有这样的天分。

刘娥既然开口了,索性不再想其他的,只心一横,也不敢去看那王兴,眼睛只盯着墙边的一只花瓶,只顾将自己暗地里学会的歌曲一首又一首地唱了下去。

她所模仿的,多半是二十一娘素日常唱曲子,又兼仿唱瓦肆中其他当红歌伎的拿手曲子。歌舞这一行,最讲天赋,她年纪轻,嗓音好,又模仿力强,这半年里穿梭往来,早暗地里将这些最叫好叫座的曲子,连同红歌伎的动作神态都仔细观察学了去,趁无人时借着去看龚美,或在河滩边无人处悄悄练习,或在铺子里和面蒸糕时日日哼唱。

孙大娘只道她是听得多了不由哼唱,听了顶多警告一声:“女儿家还是端庄些,学唱这些艳曲,小心将来嫁不出去。”却不知道她心底暗藏着的心思。

她练了半年多,为的就是此时此刻,如若成了,她就能够更快地挣到钱,实现她的目标,若是不成,那她也顶多是十年以后,做成另一个孙大娘。

她努力忘记紧张,只顾一首首地唱下去,她不敢停下来,生怕停下来就听到王管事说:“不成。”为了把这个时间推得后些,或者能够多一份机缘,她就不停地唱下去,也不知道唱了多久,一直唱到嗓子发干,直到唱破了一个音,她才吓得停下来,惶恐地看向王兴。

这一看非同小可,却见原来王兴坐着的位置上,早坐了一人,王兴却是恭敬地站在那人的身边侍候着。但见这人约摸三十多岁,留了两撇小胡子,目光锐利,看上去颇有一股悍气。刘娥却是认得此人正是这间瓦肆的主人桑老板,她曾经躲在廊下,悄悄地看他走过。瓦肆中的小哥在闲时,也曾经吹牛时说过这位大老板,听说他是江湖出身,手底下几十条兄弟,又听说他有一身好花绣,耍得一身好棍棒,黑白两道都是极有势力的。

刘娥看到桑老板,顿时吓得噤若寒蝉,不敢作声,缩在一边。

那桑老板却是极有兴致地向她招了招手:“小丫头,过来。”

刘娥忙怯怯地上前行了一礼:“桑老板。”

桑老板看看她身上的服色,诧异:“你不是我们家的孩子,却是从哪里来的?”

王兴忙陪笑道:“这是我们素日往来的孙家果子铺的学徒,日日送果子来的,孩子小不懂事,说是素日听着瓦子里的小娘子们唱曲儿,就学了几支想让我指点指点。是小的不好,不提防让她惊扰着了老板。”

桑老板点头:“这孩子唱得挺好,你叫什么名字?”

刘娥忙露出一个讨喜的笑容来:“我叫刘娥,大家都叫我小娥。”

桑老板点点头:“你可愿意到我这里来唱曲儿?”

刘娥大喜,忙盈盈行了一礼:“多谢桑老板抬举,我自是极愿意的。”

桑老板点点头,站起来就往外走。

王兴咽了口唾沫,拍了一下刘娥的小脑袋:“小娥,你可走了大运了。”

刘娥是极有眼色的,忙谢道:“谢谢王叔,您才是我的贵人哪。若不是您好心让我唱一曲,也不会遇上老板。”

却说少女的歌声是很有穿透力的,刘娥唱了一首又一首,这桑家瓦肆虽大,但红歌伎的歌声既然能够传扬到大街上起到招揽路人的效果,那刘娥在王兴房中的歌声,其实也差不多能够让小半个桑家瓦肆的人都能听到。

段七娘正在梳妆,听了一会儿,叫身边的丫环芳草:“你去听听,是谁在唱歌?”

芳草匆匆闻声而去,才来到王兴房外的走廊,就见着各处都陆续有人来打听,便有相识的拉住了她,道:“你且别去,桑老板刚刚进去了。”

芳草一怔,只得与众人都在外面等着,听着里头就有一个少女一曲曲地唱着,良久,才有人轻轻地吁了一声道:“不曾想王兴竟找到接替二十一娘的人了。”

众人远远地看着,听着,直至桑老板离开,事情就已经尘埃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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