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定蜀未定。”
天府之国、锦官之城,自古繁华。可是从唐朝安史之乱开始,到如今宋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这百余年间,天下动荡不安,军阀割据,民不聊生。新朝虽立,但民生反而更见艰难。宋太祖虽然收了蜀国,但领兵之人不恤民生,反而令得民怨四起,再加上旧蜀势力未清,数年来兵灾连连。
对于老百姓来说,本来只想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不管是蜀是宋,都无所谓,然而村庄不是匪来就是官来,抓丁索粮征役甚至兵连祸结,最终这蜀山栈道之上,扶老携幼,尽是外逃的百姓。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西蜀之地,天险处处,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山道崎岖难行,不多时,就有人“哗啦——”一下,脚底一滑,紧接着就是一声凄厉惨叫,一道人影掉入万丈深渊。
人群中发出阵阵叹息,却无人停下脚步,也无人过去看一下那哀哀恸哭的亡者家属。
一路逃难过来,一路不断的看到死亡,人的心,也渐渐变得麻木了。
这时候,后面山道上传来急速的脚步声,众人回头望去,却见一行大汉走来,一个个甚是彪悍,但见他们大多数挑着担子,前后有几人手执兵器在周围护卫。看他们的脚步,应是担子极为沉重,可是他们在这山道却健步如飞。
大家不由得让开了一条道。有明白的人,就知道这是蜀中贩私茶的茶贩子,他们挑的都是蜀中特产的茶砖。自朝庭设立博买务后,茶叶由博买务进行专买专卖。可是蜀中种茶者十有七八,博买务收购不了这么多茶叶,茶叶的收价被压得极低,但出蜀之后,蜀茶却是极抢手的货物,只因蜀道艰难,因此价格也高。若是有人走乡串户,收购茶叶带到中原去贩卖,利润便极为可观,因此虽然蜀道艰难,官府禁止,仍有茶贩组结成团伙,贩茶出蜀。
要在官府手中抢一口饭吃,自然是极凶险的事。因此茶贩出动,往往多则几十人,少的也有七八人。蜀中青城武风本就强盛,这些茶贩子也大多会些武功,在山道上行动极快。翻山越岭,走的都是小径,虽然也有被抓或是逃跑中掉下千里栈道而摔死的,但是只要不被抓到,所得利润倒也能养家活口。
却说众人见他们来势极快,急急退开让出一条道,让他们茶担通过,免得被他们撞到,非死即伤。
只是这人群中老的老小的小,未免行动不是很快捷,一个老妇人退得急了,忽然摔倒在地,一个小女孩忙扑上来,哭叫道:“婆婆——”忽然抬头见一个彪形大汉已经站在面前,吓得呆住了。
却见一个少年敏捷地扑上来,左手迅速拉开那女孩儿,右手已将那老妇人一把拖起退后。那为首的茶贩子看了这少年一眼,“唔”了一声,只是行程匆匆,也无暇说什么话,就带着人走了。
等到那批大汉走远了,众人才又继续上路。
少年扶着老妇人,问道:“老婆婆,您没事吧!”
那老妇人却半蹲在地上,咳嗽不止。女孩儿吓得直哭:“婆婆,婆婆,你怎么了?”
老妇人咳了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看着那少年,感激地道:“小哥,刚才真是谢谢你了。”
少年笑道:“婆婆,你快别这么说了,都是逃难的人。”
老妇人仔细看着他,点头道:“都是逃难的人,也难得小哥这么好心肠的人。你叫什么名字?还有什么亲人?”
少年收了笑容,道:“我叫龚美,本来是跟着师父一起学铸银手艺的。后来生计艰难,师父说有个同门师弟在京城过得不错,要带我一起去京城投奔。可是上个月师父生了一场风寒,就去世了。我一时无处可去,只好跟着大家往外逃。”
老妇人点了点头,叹道:“是啊,这日子一天比一天不好过,也只有逃到山外,或许能过下去。小娥,过来谢谢你龚美哥哥,刚才要不是他,婆婆这条老命就葬送了。”
叫刘娥的女孩儿忙怯生生地上前道谢,龚美看着这老妇人,似是病得不轻,再看那女孩儿约莫十二三岁,也是面黄肌瘦的,实在是老的太老,小的又太小,这般乱世,如何生存得下去?上前一步扶住老妇人道:“阿婆,我扶着你走吧!”
那老妇人感激地道:“谢谢你了,龚小哥。”
就这样,一行三人,在逃难的人群中,走走停停,向东而去。
哪知祸不单行,这一行逃难的人走到半道,却遇上暴雨倾盆,栈道本就年久失修,中间经常会缺失木板,走得更是心惊肉跳。
雨越来越大,冲击着山道,也冲击着山上的土石。忽然一声惊雷炸响,但见山体忽然塌方,一股泥石流滚滚而下!
这支逃难的队伍四十余人,顿时只余最前面和最后面的一些人站在断崖的两头满面惊恐,行走在中间的人,却都已经被这股泥石流埋在了山底下。
这一行人逃难多日,原也是几拨人凑到一起来的,如今这一股泥石流下来,居然冲走大半,剩下的数数竟只余十几个。偏这行走在这间的,多为老幼妇孺,眼见被冲到山底下,只怕是凶多吉少。只是这冲下去的人不止是一个两个,许多还是断崖两头诸人的至亲。那少年龚美正走在后头,才听得一声响,前日与他结伴的这一对祖孙,便已经压在了这山底下。
龚美急了,拉着旁边一人道:“大叔,我婆婆和我妹子也被压下去了,我们得去救她们。”但诸人惧怕危险,又觉得人都这么冲下去,还能活得几个。
商议了好一会儿,此时雨势似乎稍弱了些,这剩下的人互相看看,呆了半响,最终还是道:“我们下去看看吧,或许还有活着的呢。”
这中间虽也有人不愿意下去的,终究又不敢离了大队人马就自己上路的,终于还是手挽着手,艰难地攀缘爬到山崖下。见着下面已经是惨不忍睹,尸体、鲜血和泥石混在一起,走得近了,才听得有人呻吟,顿时都奔了过去,拿手扒开泥浆,扒出了一个活人来。
原本还有些不情愿而落后的人,见还有人活着,顿时精神一振,也一起动起手来,便是没有趁手的工具,也有寻了旁边的树枝、石片等一起去挖。也不知道是上天垂怜还是捉弄,这段栈道离地面并不算太高,且这股泥石流裹挟着众人一齐冲下以后,反而比平时直落更加缓慢一些,因此竟还有人命大活了下来。
挖到后来,又有后面走来的一队汉子也加入了救人的行列,刨了半天,终于把底下的十几个人刨了上来,天也快黑了。多亏后来这拨汉子熟悉地形,带着众人在天全黑之前,避入了这个破庙中。
连年灾荒弄得十室九空,这间寺庙建筑宏伟,看来以前也是香火鼎盛,如今却成了一间空庙,外墙也塌了,门窗也坏了,神像也糊了,只余主建筑想是当年修得牢固,在风雨中倒还能遮风蔽雨。
天黑下来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后头那批汉子看似贩货的商人,也挑着货物,出行诸物也备置得齐全,当下就拿了锅子火石,烧上了水,先给诸人烧上了姜汤解寒,诸人再拿出些干粮就着姜茶吃了。这破庙自然没有柴禾,这雨中下得连树木也点不着,只得拆了些坏掉的门窗作柴烧着。
因山体塌方,淹进去了将近三十人,只救回来不到一半,然而就这从危难中活下来的十几个人当中,当晚也走了三个,俱是内腑受伤,呕血不止而死。
大雨仍下着不止,一个大汉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天空,恨得指天大声咒骂:“格老子的,官家欺负人,大户欺负人,连这老天都欺负人……下下下,怎么不把这天下塌了!”
他身后一个较为文气的青年走上前来,递给他一碗水道:“大哥,别生气了,咱们再慢慢想办法。”
那大汉长叹了一口气,道:“格老子的,这雨要是再下个几天,我们的茶就要发霉了。挣不了钱不说,这一趟走下来,反而要赔钱,这可都是老少爷们的血汗钱呀。不是我们这一趟趟的跑茶,家里那一亩三分地,是够吃的还是够过的?”
正说着,却听得里面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声:“婆婆啊……”
这声音太尖厉太凄惨,哭得这大汉的心也跳了一下,皱了皱眉头:“怎么又在哭了,小计,跟我看看去。”
他与计辞回到前头,但见殿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的人,血气刺鼻,那惨叫的呻吟的号哭的低泣的,人人俱是滚在泥泞血污之中,面容枯槁,三分不像人,七分倒似鬼。一眼看去,竟不似人间,仿若地狱。此时殿中也唯有这拨大汉带来的正在照顾着的诸人还有点人样。
那小计耳尖,知道刚才哭声就在左边角落里,于是引着那大汉去了,但见一个老妇躺在那里,胸口污了一片血迹,却已经是一动不动了。
一个瘦弱的女孩跪在一旁,凄惨无助地痛哭着,她与那老妇人一样,头脸俱是泥污,看情况也似从坑里刨出来一般,旁边一个少年低声地劝慰着。
小计忙低声告诉大汉,却原来刚才那老妇人与这女孩儿俱是被泥石流冲击下来,那老妇人将女孩儿扑在怀中,被救出来后,那女孩儿不过是受了些小伤,那老妇人却是伤了脏腑,刚刚断了气。
说到这里,他也不禁唏嘘,可怜那女孩儿小小年纪,这样的乱世如何能活得下去。
忽然间只听得一片惊呼,原来那女孩儿哭着哭着,竟昏了过去。
那大汉抢上前一步,抱起女孩儿,只觉得那女孩儿浑身热得烫人,他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一边用力掐人中,一边急声对身后的青年喝道:“小计,快去烧一碗俨俨的茶来,放些姜末。”忙移到火堆旁边。
过了一会儿,一碗俨茶灌下去,那女孩儿才慢慢醒来,却是眼神呆滞,小小年纪,竟似丢了神魂,旁边的龚美慌忙叫道:“小娥,小娥,你醒醒,你可别吓我——”
唤了半日,刘娥方醒过神来,终于哭出了声:“阿哥,婆婆呢,婆婆呢——”
那大汉见这少年不敢回答,当下沉声道:“你婆婆已经死了,你若是不想她白死,就得好好活下去。”
刘娥抬起泪眼,这漆黑的殿上,唯有这大汉身后一团火光,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身形高大无比,她已经知道是他们一起救了她的。
“大爷,是您救了我们,我会报答您的。”她认真地说。
那大汉哈哈一笑:“啥子报答的,都是穷棒子,搭把手求个活路罢了。”
“大爷,您给我留个名字吧,我好记住。”她说。婆婆说过,人要懂得记恩。
那大汉见她小小一个人儿,一脸虔诚认真的模样,倒觉好笑。他在道上素有名声,帮过无数的人,也有许多人感恩戴德,但是这般小的孩子这样一脸认真地说出这话来时,倒让他有些感慨。当下只摸摸她的头道:“啥子大爷小爷的,咱们都是穷苦人出身。我名叫王小波,你也跟大家一样叫我王大哥吧!!”
龚美看在眼里,心中好生敬重,忙道:“王——王大哥,我也是,我会记住您的。”
王小波看着这一对临时结伴凑成的小兄妹,叹道:“细妹子,你是命大之人,从死人坑里能活着出来,这是老天爷也看不过去啊。”
刘娥咬牙:“是,我会活下去的,老天爷不让我死,我怎么也要活下去。”这世间能有多少人,从死亡坑中爬出来还能活着的呢。
她想,既然老天都不收她,她就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活出个人样子来。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大雨一直不停。
大雨让灾难加倍,那些曾经被救出来的人,也因为这场大雨,而一个个地死去。那些内腑受伤的,在挖出来的头两天就痛苦地死去了,而接下来的,则是那些折手断足、骨折肉绽的外伤人员。
刘娥稍好一点,也投入了照顾伤患的工作当中,然而对于苦难的人来说,连一丝风、一滴雨,都有可能成为压垮台他们人生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些带着无数细菌的雨水,对于伤口是致命的,被大雨困在破庙的人们,得不到药物,且只能将脏污的旧衣服在雨水中冲洗拧干来包扎伤口。于是那些受伤的部位开始渐渐腐烂,然后伤口大面积地感染。
刘娥不知道哭了多少场,从头一天的悲痛欲绝,到如今看着正在照顾着的人在她面前活生生地咽气,却只能漠然伸手,替他合上不甘的双目,只不过才五天时间而已。
她才十三岁,却已经阅遍沧桑历经生死。
那些好不容易从死人坑中逃出来的幸存者为求生存而竭力挣扎,痛苦呻吟,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又一个个地死去。对于刘娥来说,这是她十三年的人生中,前所未有的煎熬,这是她所经历最痛苦最艰难的时刻,是如同地狱般的日子。
从这个时候起,她比任何人都要恐惧看到死亡。
整座大殿从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哭声到渐渐沉默,仿佛陷入了修罗地狱。
最终,从死人坑中活下来的,只剩下不足五人。
刘娥抓起一只山狸子,匕首利落地割在它的脖子上,割断了它的血管,那山狸子兀自蹬腿挣扎着,挣得眼睛都凸了出来。
刘娥迅速把嘴凑近,吮吸着它的血管,尽量不浪费一滴血。她的喉头咕噜噜地响着,血是热的,这是她这几天来唯一的热食。这是能量,能让她活下去的能量。
雨下得越来越大,火已经烧不起来了,只能喝雨水吃干粮,甚至到最后连干粮也要省着吃了。这场大雨不但带走了那些因受伤而感染的伤患性命,甚至还有因为风寒和腹泻而倒下的人。
然而因为这场雨下得太大,甚至山间一些小动物也如往常一般来这破庙避雨,却不知道往日无人的破庙,如今住着一群饿疯了的活人。
几只山狸子野猫就成了他们的下腹美食,哪怕此时已经不能生火了,但仍然被生吞活剥下了肚。
王小波见状得了启发,于是带着手下,在雨势渐弱的时候出去了一趟,在各处野兽行经的地方布了陷阱,过得几日,居然也能够多多少少捕获到一些猎物来,缓了众人的危急。
这场大雨淅淅沥沥下了十来天,这一日傍晚雨停了,计辞站在殿外踮起脚看了远方的云,道:“明天可以走了。”
王小波问:“不会再下了吗?”
计辞点头:“也下得差不多了。”
众人这时候竟也没有了兴奋的情绪,只余一片麻木,只是草草地把东西收拾了一下,其实到如今的境地,这些逃难的难民,也没有什么长物可以收拾了,无非是几件旧衣服,或者是死去亲人的小件遗物念想罢了。
死去的人,都葬在了庙后面,没有立坑,也没有单独安葬,只是草草地葬在了一起。如今要走了,各人到坟头默立了一会儿。
天黑了,刘娥站在大殿上,看着殿上正中那具已经模糊得看不清样子的塑像,喃喃地:“阿顺哥,你说这世上,有神佛吗?”
此时与她一起还留在殿中的,是王小波的妻弟李顺——明天就要走了,扛力气的人都被派去干活了,王小波就让这两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先呆在殿里——闻言怔了一下:“可能、应该、或许是有的吧。”
刘娥冷笑了声,声音中似哭似笑:“呵呵,要真有的话,怎么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多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她低头看着这空荡荡的殿堂,曾经这里有许多人如此努力地忍受着苦难和痛苦想活下来,可最终,在这个神像的眼皮子底下,一个个无望地死去。
李顺知道她是想起了自己的亲人,叹道:“小娥,你婆婆虽然去了,你更要活得好才是。”
刘娥忽然道:“阿顺哥,你知道吗,我不是婆婆的孩子。”
李顺哦了一声,这个离乱的世道,许多人都是家破人亡,临时拼凑成一家。人还要活着,日子还要继续,过去的怀念留着,却只能努力着拼凑日后的生活。
刘娥轻声道:“婆婆从前都没说,只这次逃难的时候,才跟我说了。她年轻的时候在锦官城里做事,有一年路过一家门前,听到孩子的哭声,进门一看,发现这一家子都死绝,只余一个孩子坐在空水缸中大哭。那孩子就是我。婆婆不敢停留,抱了我匆匆地逃走了。后来城里也住不得了,就带着我回到乡下去住,可是就在去年,因为交不起租子,起了乱民,官兵来了,盗匪来了,来来回回就跟篦子似的在村子里扫荡,婆婆没办法,只能跟着村里人一起逃命……”她抬起眼来,眼泪落下:“可是逃不过命啊,我们村这一批逃出来的人,中途死的死,散的散,最后都死在这一场塌方里了。”她指着神像,声音凄厉:“我们做了什么罪孽,好好的家没有了,村没了,山塌了,人一个个就这么没了。还要这么大的殿堂,供着这样的泥塑木雕做什么,做什么?”
李顺看着神像,忽然笑了:“小娥,你胆子好大,这样说不怕会得罪菩萨?”
刘娥冷冷地说:“菩萨都不保佑人,得罪了又怎么样!”她才十三岁,然而,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使她此刻脸上的表情,不像是个才十三岁的小姑娘。
忽然听得门外一人道:“说得好!既然菩萨不保佑人,得罪了便得罪了。”
刘娥回头,就看到计辞走进来,手里拿着几个黑乎乎的东西,递给两人道:“我刚才在林子里挖到几个黄精,算你们俩有口福。”
刘娥不接,道:“小计哥,你每次都给我吃的,你自己吃吧?”
计辞瞪她:“我们是大人,你是小孩,不吃怎么能活。”
刘娥之所以能活下来,或许就是这些一个个大人,看到什么好东西,总给她留点,让她每每在濒危中总还有一点能量活下来。
刘娥只得接了,又问他:“你说女皇帝,女人也能当皇帝吗?”
计辞点头道:“正是,这座寺庙叫皇泽寺,你们可知这道皇泽寺供奉的是什么人?”
两人摇了摇头,计辞道:“是女皇帝。皇泽寺供奉的,是则天大圣皇帝。”
李顺已经叫了起来:“我知道了,原来皇泽寺就是则天庙呀!”
刘娥诧异地问他:“你知道?”
李顺就道:“就是唐朝的女皇武则天啊,她是咱们广元人,这里就是广元县啊。”
计辞点头:“正是,咱们这巴山蜀水,人杰地灵,孕育多少英雄豪杰呀!则天皇帝,就是出生在咱们这广元县。这皇泽寺本建于唐开元年间,就是为着纪念则天皇帝出生于此。”他指了指院子里那被岁月蚀腐败得有些模糊的石碑,道:“那就是广政碑,是蜀后主孟昶亲笔书写,赞颂则天皇帝的碑文。当年孟昶作此碑文时,这皇泽寺气象宏伟,香火鼎盛。后来蜀国灭亡,战乱频频,这里再也无昔日的气象了。”
月亮升上来了,两个孩子倚坐在石台阶上,静静地听着计辞在讲故事:“武则天之父武士镬原是个木材商上,跟着唐高祖李渊起事,任尚书封国公,也算得有为。则天皇帝十四岁入宫,成为太宗皇帝的才人。相传番邦曾进贡一匹叫狮子骢的烈马,这马剽悍无比,无人能制。太宗自负纵横天下,马上打来的江山,居然也无法制服此马,他很生气,就不信制服不了这匹马。于是下旨说,谁要是能制服这匹马,就有重赏。于是许多武士纷纷前来尝试,可是谁也制服不了。最后,这匹马却让一个小女子给制服了……”
刘娥抬起头来:“是给则天皇帝制服的吗?”
计辞微笑点头:“是的。”
李顺好奇地问:“她是怎么样做到的呢?”
计辞道:“则天皇帝说,她只要三样东西,一是铁鞭,二是铁锤,三是匕首。先用铁鞭打,若是再不听话就用铁锤,若是铁锤也没有用,那么这匹马注定是不能为人所征服,于人无用,只有用匕首杀了它。”
一时静默,但闻着草虫的鸣叫声,这两个少年也仿佛随着计辞的话语来到了那个故事中。
过了很久,刘娥怯怯地问:“那时候,则天皇帝有多大了?”
计辞说:“这就是她刚进宫那年发生的事,她十四岁。”
刘娥怔怔地道:“明年,我也十四岁了。”可是则天皇帝的十四岁,跟她的十四岁,相差多大啊!则天皇帝敢在天子面前驯服烈马,可是她呢,却只是在愁着下一顿饭着落在哪里。
李顺也在沉思:“计先生,许多武士都征服不了的烈马,却教一个小女子征服了,不是因为她武功有多高,而是她用对了方法,对吗?”
计辞点了点头,故事还在继续。
这个故事,在这两个少年的心中,却足以影响一生。
刘娥想着,则天皇帝宫中驯马那一年,也是十四岁,明年我也十四岁了。原来只要努力,女人连皇帝也可以做。
李顺想着,怪不得古人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只要用对了方法,连一个女子也可以做到皇帝,何况我辈堂堂男子?
每个人年少时,都会多多少少地听到过一些大人物的故事,都会涌起一种“当如是也”的感慨。
这两个少年,此刻的心,也与世上大多数听到大人物故事的同龄人一样,兴奋和崇拜。只不过,有人把故事听在耳里,有人把故事刻在心里。
夜深了,人也睡去了。
计辞独立站在长廊上看月色,王小波走了出来:“小计,还没睡?”
计辞看着他:“大哥,你也没睡。”
王小波点了点头:“听你给两个娃子讲故事呢!小计,你一身学问,跟着我们大老粗混,也真是委屈了。”
计辞微微一笑:“大哥说哪里去了!唉,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考了一次又一次,眼看着许多不如我的人纷纷高中,我却连自己也养不活。要是没有大哥热心相助,家母可能要被我这不孝子饿死。再看大哥你一身武艺、一副热肠,奔波半生,却过得一天不如一天。这世道,唉,让人往什么地方走呀!”
王小波笑:“听听刚才阿顺说的什么话来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呵呵,真是小孩子话!”
计辞道:“也未必都是小孩子话。自乾德三年宋兵灭蜀后,这蜀中反了多少人,反了多少次呀。当年就反了文州刺史全师雄,蜀中十六州纷纷响应。吕翰卒部下在嘉州起事,普州军校孙进、吴瓌反,果州军校来德威反,遂州牙校王可僚反。乾德四年阆州州民反,乾德五年渝州杜承褒反,开宝六年渠州李仙反,开宝十一年绵州王禧反……大哥,走私茶这条路,是您带着我们先干的,咱们蜀中茶帮,都以您为首——”
王小波知他意思,闻言摆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你不要说了,你看这么多年反了多少次,可是又有哪次成了?不过白死了许多人,但凡还能有一口饭吃,我总得为弟兄们身家性命着想。现在还不是时候啊。”
计辞心中不服,问他:“大哥,你总是犹犹豫豫,这不是时候,那不是时候,可到底什么才是时候啊?”
王小波怔住了,张口欲说什么,但却说不出来,好一会儿,才伸手指指前殿,又指指后殿:“你问问那女娃,你问问前面那最不能走、最不能扛活的人——你问问他们,这世道还有办法么,还能活人么?”
计辞一顿足,转身走了。
次日清晨,众人收拾起来准备要上路。刘娥正在收拾,却见计辞走进来,来到她跟前,柔声问她:“细妹子,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要不要跟着我们跑茶?”
刘娥诧异地看着他,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
计辞一怔:“为什么?我们待你不好吗?”
刘娥回过身,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你们待我很好,可是我在你们当中,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是个累赘。”她顿了一顿,见计辞还想说话,又说:“我想去汴京。婆婆说,汴京城是皇帝脚下,皇帝不能看人饿死,汴京城一定是有活路的。”
计辞看着她那双天真单纯的眼睛,不由苍凉地笑了:“呵呵呵,细妹子你太天真了,我同你说,皇帝的眼睛是瞎的。”他指指那已经糊掉的塑像,冷笑道:“他跟这泥塑木雕一样,看不到好人受苦,看不到穷人饿死。你能不能活着到汴京,还是个问题,就算到了,你以为你就能活吗?”
刘娥愣愣地看着他,她只能凭自己从前生活中婆婆告诉她的,以及自己的直觉,来回答问题:“小计哥,那现在天下算是太平,还是不太平?”
计辞怔了一怔,她这一句话,当真是直指核心,张了张口,终究不能违心地说,只得叹道:“现在的天下……呵呵,跟从前比,还算是太平吧。”
刘娥想起了当年婆婆说过的话,她说,天下太平就能活人,天下不太平打起仗来就会死人:“既然天下是太平的,我就不相信,我凭着一双手,凭着努力干活,会没有办法活下去。”
计辞看着这小姑娘单纯的眼神,一时竟无话可说,他心里隐隐明白了王小波让他来问话的意思,却只得伸手摸摸刘娥的头,叹道:“细妹子,好,好,你很好。”说完,转身就要走。
站在一边听着的龚美不由有些委屈,问他:“小计哥,你干吗不问我?”他比刘娥大,也比刘娥有力气,为什么小计哥只问刘娥,不问问他,难道说在小计哥眼中,他还不如刘娥能作主吗?
计辞呵呵一笑,转而问他:“小兄弟,你呢?也要去汴京吗?”
龚美看看计辞,他其实是有些心动的,王小波的茶帮有一批强有力的人,能够互相帮助,在这乱世,更容易活下去。可是他扭头看看刘娥,心中也明白,刘娥若在这个茶帮里,就是个多余的人。谁都知道,越是生存艰难,越不敢成为多余的人,因为谁也没义务去帮助多余的人活着。
想了想,他还是走过去,握着刘娥的手,坚定地说:“小娥去哪,我就去哪。我答应婆婆,会好好照顾她的。”
计辞看着两人,长叹一声,摇摇头,走了出去。
王小波仍然倚在长廊,看着计辞走过来:“你问过了?”
计辞低头:“问过了。”
王小波问他:“你懂了吗?”
计辞点头:“懂了。连这样的细妹子都相信这世道还能活人,那就不是时候。”
王小波拍拍计辞的肩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哪怕活得再艰难,还是要活,只有逼得人活不下去了,才会反。”他抬头看天,有些怆然:“就算是我,也宁可做个百姓,除非……”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雨停了,一个个小土堆微微隆起,一个个木条插在小木堆上,逃难的人在小土堆前面哭着,拜过,一一上路。
眼见王小波等人挑着茶走远,只余下了刘娥等十几个难民,便是连刘娥心中也害怕起来。与众人在一起十余天,一直被照顾着,如今那些强壮的、有能力的人离开了,剩下的诸人互相看看,心中皆是一片无助和惶恐。
然而如今他们也只能靠自己的双足,把接下来的路走下去。
龚美走过来,牵起刘娥的手:“小娥,走吧。我们去汴京。一切都会好的。”
刘娥抬头茫然地看着龚美:“嗯。阿哥,你和我说说汴京吧,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龚美从前跟着师傅当银匠,他有一个师叔据说就在汴京城找到了活路,并来了一封信,龚美所有的知识,都在这封被师父口述加工过的信,他说:“汴京是天子脚下,据说处处黄金,人人都能过上好日子,皇帝吃饭都用金饭碗……”
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是茫然的。
蜀中是活不下去了,听说汴京城是遍地黄金的地方,有几十万人在那里讨生活。既然汴京城能养活几十万人,那么,只要肯付出一身力气,他和身边的小孤女,总能活得下来吧!想到这里,龚美抬头望去,在山的那边、天的尽头,金灿灿的开封城,似乎已经不远了。
刘娥跟着龚美走着,于她来说,前途命运如何,她不知道,她就像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小船,飘到哪儿,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她不知道这一走出去,她的命运、龚美的命运,甚至天下的命运,都已经改变了。
刘娥扭头看向来时之路,看向王小波等人消失的身影,心中默默地记下这些帮助过他们的名字——王小波、李顺、计辞、张余……她不知道,这几个名字,会在将来的某一天里,震撼整个大宋王朝。甚至,千秋万代之后,仍被许多人背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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