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此就是百日除服,宫中上下,俱换下素服,更了新衣。这时候册封的旨意也下来了,共封了六人。因是初封,俱是位份不高,刘氏与曹氏封了美人,杨氏与杜氏封了才人,陈氏与戴氏封了贵人。看上去四平八稳,面面俱到,然因旨意下的时候,刘娥的名字写在前头,于是这日进宫谒见皇后时,众人虽然来得参差不齐,但来得早的,都等在外头,等人到齐了,方按着位份排了前后序列。
相同位份的人中,刘氏年纪大,旨意上排名在前,众人就推她为首,此后也都是依着这个方案排好,于是就是刘氏、曹氏、杨氏、杜氏、陈氏、戴氏这样的顺序依次而入。及至进了内殿,皇后还没出来,尚宫请众人先坐下等候,于是就按此次序分左右两边位置坐下。刘氏坐在左边,杨氏、陈氏坐在她的下首,曹氏坐在右边,杜氏、戴氏坐在她的下首。
刘娥坐下后,也就与坐在旁边的杨氏、陈氏略寒暄几句,不想听得两人的话语中,竟有蜀音,心中诧异。再细听对面三人,却俱是关洛口音。
很奇怪的,虽是初次见面,但这坐位与口音,竟让这六名宫妃,有了些微妙的团队划分。www.zcwok.com 传奇小说网
刘娥捧着茶,想着这位份安排,与杨氏及陈氏的口音,心中已经暗暗明白。想是这也是皇帝的预先布置,先是将她混在太宗当日指定的姬妾当中进宫,不教人注意。又虑到后宫事杂,这杨氏陈氏,应该就是他给安排给自己的臂膀了。想到他事事上为自己考虑如此细致,心中不由的万分感动。
正想着,就听得罄声响,几名宫娥出来列队,众人就知道皇后出来了,忙站起来整衣肃立,恭敬相候。
又过了一会儿,才听得屏风后人影晃动,一队宫娥彩女拥着一名凤冠翟衣的女子进来,在上首坐了。刘娥与众女一起跪下,行礼如仪。
就听得皇后身边的尚宫叫起,这时候皇后才道:“诸位妹妹都坐吧。”
众人坐下,这才暗中打量皇后。但见皇后面带微笑,看似颇为可亲,只眉间却隐见竖纹,想是思虑较多。刘娥心中暗忖,皇后今年才二十一岁,眉宇却比寻常同龄人显得更老气一些。从赵恒口中,也是听说皇后性子内敛老成,比寻常人更加克制隐忍,如今看来,果是如此。
她在暗中打量着皇后,皇后却也在看着底下的六名低阶嫔妃。她知道皇帝并非好色之人,这六人虽然初封时位份不高,但接下来三五年后宫之中,若无意外,应该也就是这几人了。她先看的却是曹氏,再有其下的杜氏,俱是年轻貌美,活泼可爱,正是女子最好的年华,一个英气,一个娇憨。她自己性子内敛,虽与皇帝举案齐眉,但内心却是极为羡慕那一等活泼可爱,能够撒娇调笑的女子,也将这样的女子,视为自己的劲敌。
她先是仔细地看了曹杜二人好一会儿,这两人之下,却是她的旧婢戴氏。这个原来叫茜草的女子虽然与曹杜两人年纪差不多,但却因为前些时候儿子夭折,整个人透着一股灰败的气息,恹恹地打不起精神来,此时垂首低眉地坐着,毫无存在感。
皇后这才移目看向刘氏这边,这一见之下,却是大大诧异。如今才二十一岁的皇后心气正盛,原以为这刘氏已年近三旬,这样的年纪在宫外的话,若是结婚生子早的可能就快要当祖母了,好多人已经梳起老年髻当老嬷嬷了。可如今一见之下,这刘氏固然肌肤自然是不如右边这几个鲜亮饱满,可眉眼之间神彩流动,见之忘俗,虽然只施了淡妆,但却从容镇定,并无那种年岁较长的女子在年轻娘子面前在妆容上使劲的努力。再往下看到陈氏,她看着比刘娥略年轻一点,却有一派书卷之气,更兼眉宇疏阔,从容淡定。反是夹在两人中间的杨氏,虽然比两人年轻得多,但却眼神游移,有一种努力压抑不住的焦灼,又有些隐隐的兴奋,她容颜虽艳,但气势竟被左右年纪更长的两人比了下去。
皇后一一看过之后,就笑道:“今日各位姐妹初见,虽然已经久闻令名,却终究未曾亲近,如今就各自介绍一下,日后也好和睦相亲。”说着就指了刘娥:“刘美人,就打你这里开始吧。”
刘娥忙笑着站起,行了一礼,才道:“妾刘氏,单名娥,先父通,太原人,曾任虎捷都指挥使……”
郭熙眼神微动:“刘美人,我也是太原人,怎么听你说话,似乎不像是太原口音?”
刘娥神情平静如常,依掉微笑:“回圣人,先父随大行皇帝征太原时而殁,我随母回益州而居,因此没多少太原口音。”
坐在她下首的杨氏一拍手,笑道:“哎呀,可巧了,我也是益州人。”说着直接说起乡音来:“我是郫县人,姐姐是哪里人?”
刘娥也忙用乡音回:“我是华阳人。”
杨氏就拉着陈氏笑道:“陈姐姐也是蜀人呢。”
陈氏也用乡音笑道:“我却是阆州人。”
郭熙不想这三人因为几句乡音竟顿时熟络起来,脸色微一变,却指着杨氏笑道:“刘美人还在说话呢,杨才人你倒说得比她还多,亏你还是府中老人了,可要为姐妹们作个好榜样。”
杨氏却没给她面子,冷笑道:“别呀,我侍候官家这么多年才混了个才人,要都拿我当榜样,圣人你这可是不指望这些妹妹们好吗?”
郭熙本就是暗中敲打,不想她如此不给脸,却不能自降身份与她吵架,只得笑道:“我就说了一句,你倒有一顿等着我。你道谁都跟你这泼皮似的,”转向刘娥笑道:“刘美人,你继续说下去罢,不必理她。”
刘娥还未说话,就听得那边的杜氏开口问:“大行皇帝征太原那会儿,刘姐姐几岁了?”
刘娥没有直接回答她,只道:“我是开宝元年生人。”
杜氏笑了出来:“哎,这年纪,当我妈都差不多了。刘姐姐这么多年来,为何仍待字闺中呢?莫不是天生贵人,专等着官家继位选你入宫不成?”
女子最忌被人说老,杜氏这般直接地说出这话来,实是叫众人都不好意思了。却见杜氏仍然一派天真,仿佛自己说这话的时候正常不过了。
刘娥自然也是恼的,杜才人的神情,仿佛当年潘妃指着她骂她是偷珠宝的小贼,诬蔑她与龚美清白的模样是一样的。只是如今的她,再不是昔年那个不知所措的小丫头了,心头怒意虽然升上,却没有发作,反而轻轻一笑道:“杜才人说得是,或许真是上天的意旨,要我侍候官家呢!”
杜氏不想她这般淡定,正欲再生事,那边的杨氏却已经冷笑道:“怎么了,今日比着谁年纪小啊,那你赶紧跪下认个妈,知道你小,要不要我给你现找个奶妈啊,我房里还有个摩合罗,要不要拿来给你玩啊?”
杜氏大怒,就站了起来,指着杨氏道:“你胡吣什么?”女子最忌被人说老,又何曾不忌讳被人说成是小娃娃,后宫诸人中,她年纪最小,本以为是优势,岂知被人说成是小儿,岂有不恼的。
杨氏却不理她:“坐下吧,还没轮到你呢。曹美人还没说话,你抢什么抢啊!圣人您说是不是?”她这么说着,就看着皇后,一脸挑衅。
郭熙知道杨氏被自己在王府中打压得久了,如今见皇帝登基,就要寻事翻身,也不接招,只对刘娥笑道:“刘美人且坐下,咱们听听曹妹妹说话。”
坐在杜氏上首的曹氏,这时候才站起来行了一礼,淡定地说:“妾曹氏,名清源,真定人,正是大行皇帝征太原那年生的,当时刚打下了清源,父亲在军中接到家书,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以纪念这次战役。”
这名字却是显得极为大气,郭熙也不由点头赞道:“曹妹妹真不愧是将门之女。”
曹清源只说完这句,就又朝众人行了一礼,坐下了。
就轮到杨氏,当下介绍自己单名媛,益州人,雍熙元年生人。
其后是杜氏,名灵境,定州人。雍熙三年生人。
再之后就是陈氏,名大车,阆州人,开宝七年生人。
杜灵境却听到陈氏的名字,顿时就嘲笑起来:“哪有闺阁女儿起这样的名字,难不成是个拉车的?这名字谁起的,太粗鄙了。”她倒是一派天真,喜怒哀乐都在脸上,有话也是一刻都不曾忍耐过就直接说出来了。
杨媛就顿时喷了出去:“‘大车’二字来自诗经,‘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陈娘子一门三状元,父子四进士,说陈娘子名字粗鄙的人,自己才是粗鄙吧。”陈贵人父亲与三个兄弟俱为进士,有两个还是状元,再加上她的妹夫也是状元,因此家族文风是极盛的,也才给女儿起了个如此奇特的名字来。
杜灵境自幼受宠,被杨媛连怼了两次,气得一顿足,眼圈都红了,朝着皇后撒娇道:“圣人,杨娘子欺负我……”说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杨媛却不肯罢休,反而笑了起来:“哎呀,小娃娃哭了,这可怎么办?给个拨浪鼓吧,要不,给个桂花糖……”
正说着,就听得外头内侍来报:“官家来了!”
郭熙忙站了起来,众女也跟着站起,正准备迎接。
杜灵境一听,原本只有三分泪意,这时候顿成了七分,生生就这么哭了出来:“你,你欺负我,我要寻官家评理去……”
她这一哭,赵恒正走进来,就笑道:“怎么回事?大老远的就听到有人在哭?”
杜灵境就越众而出,抬起梨花带雨的俏容颜给皇帝看:“官家——”
赵恒一怔,一时没认出来:“你是……”
杜灵境顿足:“官家不记得我了,我是灵镜,上次我随姑母入宫时在圣人那里见过您呢,怎么就不记得了。”
她这一提,赵恒顿时就想起来了,笑道:“原来是灵境,朕差点没认出来,怎么哭成花脸猫了?”
杜灵境不想他居然有这么一句,心想难道弄巧成拙,竟是哭花了脸,心里就有些慌,面上却仍是一派天真可爱:“官家你还记得我?”
赵恒一边扶起皇后往里走,一边指着杜灵境笑道:“朕哪里敢不记得,那年朕去母后宫里,你姑母带你入宫,大约是六七岁吧,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你也是哭得昏天黑地,朕从来不曾见一个小娃娃哭得这么厉害的,哄都哄不好,连母后的玉如意都砸了。”
杜灵境听了顿时害羞掩面:“哎呀,那是小时候的事了,官家不要说了。”说着就要告罪去洗脸。心下暗悔,她本是指去年她随姑母进宫的事,谁晓得皇帝记得的竟是她童年初次进宫之事来,哪个怀春少女,愿意在夫君心中印象是个哄不好的小娃娃呢。
赵恒见她不闹了,这时候坐了下来,左右一看,眼睛从刘娥身上扫过,却又迅速移开,再看向众人,又对皇后笑道:“我刚下了朝,就过来看看。”又看众人:“如今进了宫,都是一家人了,热热闹闹才好。若有什么不习惯的,只管同皇后说。平时彼此姐妹们也多串串门,说说话,好打发时间。”
又与众人说了几句闲话,见杜氏洗了脸过来,就指曹清源:“曹氏,你和杜氏从小相识,她年纪小不懂事,有什么事你多提点她。”
曹清源忙站起来应了。
赵恒就道:“我找了几部游记,回头给你送去。”
曹清源面有惊喜:“官家怎么知道妾最爱游记?”
赵恒故作神秘道:“朕自然是知道的。”又对杜氏道:“知道你不爱看书,我让尚宫局给你送了个最会梳头的宫人,可好?”
杜氏本来还有些不悦的情神顿时就破涕为笑起来:“多谢官家。”
赵恒又对杨媛道:“你多去太后宫里走动,看着太后缺什么东西不肯说的,只管派人同张怀德说。”说着就指指跟着进来的张怀德。
杨媛忙站起来应下了。
郭熙就觉得心口有些梗塞,皇帝给众人都有赏赐,倒也罢了。唯有吩咐杨才人照应太后,又将自己身边内侍指与她接应,那是给了杨才人极大的权柄。那杨才人如今不把她这个皇后放在眼中,将来若指着太后的名义,就可以任意调配内库中的物资,岂不是可以更加张扬跋扈了。
却见赵恒又对陈氏说,给她带了些阆州进贡牛肉干与细环饼,回头去你宫里一起吃去。这竟是除服之后头一个临幸的,就是陈贵人了。
皇后顿时心生警惕,看着陈贵人的神情,更觉得疑心起来。
不知怎么地,这次皇帝进来的时候,让她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虽然皇帝也是扶着她起来,拉着她的手进来,与她坐在一起。可两人虽然并肩而坐,但却有说不出的疏离之感。事实上,她与皇帝一直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昔日在襄王府也罢,在东宫也罢,两人相处再平淡,终究他眼中也没有别的女人,夫妻之间的相处,不都是如此。她已经比常人幸福多了。
可是今日满堂娇娥,皇帝坐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忽然觉得不安,她总觉得,皇帝在这些妃嫔中,看到了什么。她与他说话的时候,他会走神,可是她仔细看着他的神情时,又没发现他到底在盯着谁。这种走神,分明不是在想着朝政,而是在想着某个女人,因为他的眼神是不曾见过的温柔,他的嘴角会忍不住的微笑。这种情况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对了,就是这批新宫人进宫之后,他来她宫中时,就偶然会露出这种神情。
她再仔细看着,他又给刘美人赏了两部新书,见戴氏心情低沉,给赏了个擅说笑话故事的小内侍。看着面面俱到,见诸人受赏,多半都露出惊喜之色,显然都是众人心爱之处,却仍看不出他到底对谁更中意些。唯一可疑的,就是那个头次就受恩宠的陈氏。
赵恒说了几句话,就说事忙,先离开了。他这一离开,众人都索然,俱也散了。
刘娥走出寿成殿,正欲离开,却见得后头有一人道:“姐姐且请留步。”刘娥回头一看,却是杨才人,想起刚才她多次出言相助,当下就谢道:“方才多谢杨才人了。”
杨媛笑道:“早闻得姐姐的大名,多年来一直仰慕姐姐苦无机会。姐姐可否容我到您宫中讨一口水喝?”
刘娥心中一惊,凝视着杨媛好一会儿,瞧出对方眼中并无恶意,才轻轻地吁了一口气,道:“只恐我这小院简陋,怕是怠慢了杨妹妹。”
当下两人携手,去了梧桐院中。杨媛仔细看着,刘娥所居的这小院外表看似普通,甚至还比不上其他人住进一个宫院的气派,但却难得独门独户,不与别人往来。及至进了房间,杨媛却是暗中赞了一声,但见一器一物,无不精心,这可不比其他妃嫔刚进来时的摆设。她进宫的时候,也是将她在东宫时的许多摆设带了进来,这房间内才显得不至于空落落的。与她同住一宫的陈贵人,当日房间布置时她也是看过的,不过就是家具齐全,陈贵人自己进来虽然带了几箱物品,也就是衣服书籍,似刘娥房中这样的布置,分明不是一朝一夕可成。更想她的身世,父亲不过是早已经去世近二十年的节使,再有资财,也办不到这样。心中更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不错。
刘娥见杨媛打量房中布置,心下也知道瞒不过去,却也不说话,只请她坐下,亲自了捧一杯茶来待要奉上,杨媛早自己站起来接过了:“刘姐姐,您不要这么客气!”
刘娥笑道:“是我失礼才对,妹妹资历在我之上,却待我如此客气,实是令我不安。刘娥初到宫中,还望妹妹将来多多助我才是。”
杨媛笑道:“咱们都是侍候官家的人,这尊卑高低,只在官家的心里,岂在外头的名份上!”
刘娥微微一怔,这杨才人今天这话,倒说得蹊跷,却只作不懂,含笑摇头道:“我倒不明白杨娘子这话的意思!”
杨媛笑道:“我一见姐姐就觉得亲切,姐姐若不嫌弃,咱们以后就以姐妹相称吧!”
刘娥忙道:“这如何敢当!”
杨媛却已经站了起来,盈盈下拜道:“姐姐在上,小妹杨媛有礼了!”
刘娥惊得忙也跪下扶道:“杨才人快起来,可折煞我了!”
杨媛忽然眼圈儿一红,道:“杨媛自幼入宫,无人护持,不知道上了多少当吃过多少苦。好不容易见着姐姐这样一个投缘的人,我是诚心认您做姐姐的。姐姐不肯受我这一礼,显见着不想与我交好,日后也不会疼惜我了!”
刘娥见她紧持,只得道:“好了好了,算我怕了你了,你还是先起来吧!”
杨媛破涕为笑道:“多谢姐姐,姐姐也别才人长娘子短的了,就直呼我阿媛或者媛妹吧!”
刘娥心中一动,心中暗暗道:“这杨媛的性子,倒是十分可爱。我在宫中孤立无援,若是与她结为姐妹,倒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想到这里,口中已经改了称呼,道:“媛妹,你可别这么客气,我不敢当!”
杨媛捧了茶笑道:“请姐姐用茶!”刘娥接了茶饮下,杨媛行了一礼,这才整整衣裙站起。
刘娥犹豫了一下,道:“媛妹好像早就知道有我这个人了。”
杨媛点了点头,道:“以前府里头的旧事,我也隐约听说过一些。姐姐当年实在受了太多的苦,苍天有眼,实在不应该再让姐姐受委屈!”
刘娥见她提起旧事,心中一酸,强行抑住道:“媛妹想必也曾受过委屈了!”
杨媛道:“我心中仰慕姐姐已久,好容易盼到姐姐进宫这一天。又等到今日有机会与姐姐相见,实是万分欢喜。如今看了这里的一切,心里就放心了。日后有姐姐有什么需要的,只管与我说,一切自有我。”
刘娥看着杨媛:“你何以对我如此?”
杨媛却道:“交浅不敢言深,我今日说什么,恐怕姐姐也未必听得进去,待时间长了,姐姐知道我的为人,也看清楚一些人与事,我再将其中内情,慢慢告诉姐姐。想是姐姐也有事,我不敢打扰姐姐,就先告辞了,等明儿再来与姐姐说话。”说完,福了一福,就告辞出去了。
刘娥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暗中思量,如芝站在她的身后,问她:“娘子,这位杨娘子结交于您,却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
刘娥思及杨媛刚才说的内情,就道:“方才她欲言又止,想是其中有些内情。如芝,你回头再去问问雷允恭,杨娘子当日进襄王府之后,与皇后的关系如何?”若其中内情如自己预想,恐怕她这一进宫,并不是结束,而是真正的战场,才刚刚拉开序幕。
侍女倩儿跟着杨媛一直回到玉宸殿侧殿中她的居室,见她疲累地坐下卸妆,忍不住道:“娘子,奴婢不明白……”
杨媛缓缓地道:“你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去讨好一个位份比我低的人,为什么我不和其他人一样,顺了皇后的意去嫉妒她踩低她?”
倩儿低下了头,道:“奴婢不敢,娘子做事,向来自有深意!”
杨媛冷笑道:“我哪有什么深意,我蠢了五年,被人算计了五年,吃了五年的苦头,才稍稍学一点乖!”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尖尖的脸儿削了下去,已经远非昔年那天真无邪的苹果脸了。轻抚着自己憔悴的容颜,冷冷地道:“青春易老,时光易逝,我这一生年华中最好的五年,我唯一能够取宠官家的机会,却被皇后所算计,就这么永远地毁掉了。我用了五年的时间,才认清这个人。”
倩儿抬起头来,不平地道:“娘子忒也老实了,这样的委屈,憋在心里头这么多年,却不去求太后为您作主。”
杨媛坐在床边,轻抚着挂在床头的一副寒梅图绣品,轻叹道:“这是当年太后给我的,一副寒梅图上,有二十朵梅花,梅花共有五瓣,绣完整副图,就是一百瓣。太后这一生,绣了三副寒梅图,可是我十四岁入襄王府,整整五年,夜夜空闺,总共才绣了三朵梅花。我入府三年,才明白郭妃安排我所居住的玉锦轩,竟然是当年潘妃的居处。想那时潘妃失欢于官家,她日日等、夜夜盼,直到病得奄奄一息,那眼睛却还是死死地望着门口,期盼着官家的身影能够到来。可是直到她死,也没等到官家,她死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看着门外不闭的。人们说,她不是病死的,她是等死盼死、绝望而死的……”
倩儿打了一个寒战,颤声道:“娘子您别说了。”
杨媛轻轻地说着,话音里听不出一丝的情绪来,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郭氏把我安排在玉锦轩,是巴不得我象潘妃一样,一辈子在玉锦园,也等死盼死。好让她独宠专房,好让她稳坐王妃宝座、皇后宝座。那一年她怀了孕,既想保胎,又生怕官家因此去了我处,便把自己的侍女戴氏塞给官家。那戴氏容貌家世才智都是低下,纵然有了身孕,也是万万不敢与她相敌的。然而我那个时候多蠢呀,只会怪自己笨,不懂得讨好官家。竟然到了那么久以后,才知道她是如此的口蜜腹剑。可是那个时候已经迟了,她生下了两个儿子,抓住了官家的心,坐稳了正位。而我在官家的眼中,只不过是襄王府中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而已。太后?太后把我送给官家,是指望我能够取宠于官家,拉近她与官家的母子感情。我出息了,才不枉是太后身边出来的人。我自己不长进,不能讨官家的欢心,白白辜负了太后的一番载培。难道还能够指望太后为我一个侍妾出头,坏了她与官家的母子情份。”
小倩垂下泪来:“娘子,奴婢跟着您这么多年,平常看您人前欢笑,竟不知道您心里头这么多的苦。”
杨媛冷笑道:“我不欢笑又能够如何?这宫里王府,人人长着势利的眼,我若露出半分可怜相,立刻被人踩作脚底泥。我只有自己给自己壮着声气儿,让太后以为我在府中得宠,让郭妃以为我在太后跟前得力,否则的话,我现在焉能压旁人一头,焉能在寿成殿放肆高声。”
倩儿想了一想,又道:“可是这与刘美人有何关系?”
杨媛缓缓地道:“宫中不比王府,如今官家自己做主了,自然不必买太后的面子,我得为我自己找一条安身之道。这么多年的同一屋檐下相处,我太了解皇后了,也不过是杜氏曹氏这样无知的丫头,才不知道,在皇后身上下功夫,都无异于与虎谋皮。那刘美人,我虽然是第一次见到她,可是她旧日在王府中的事,我却是听过依稀。如今宫中恰恰是只有她足堪作皇后的对手。”
此时,翠华殿中亦是有着同样的一场对话。
如芝服侍着刘娥卸了妆,才道:“娘子,方才奴婢已经悄悄地去问过雷哥哥了。”
刘娥缓缓地道:“怀德怎么说?”
如芝见左右无人,这才悄悄地道:“杨才人本是当年太后所赐,不知为何,入府之后一直不得官家所宠。但是瞧在太后的份上,官家和圣人对她都是客气三分。昔年为官家立储之事,也是没少在太后面前为官家出力。太后昔年在先帝跟前,帮着官家说了不少好话。”
刘娥咦了一声道:“奇怪,瞧这杨家妹妹的模样性格,讨喜得很,怎么会一直不得官家所宠呢?”
如芝道:“是啊,奴婢也奇怪得很,只是雷哥哥说了一句话,说是娘子必会明白的。”
刘娥问道:“什么话?”
如芝道:“雷哥哥说,圣人待杨娘子甚好,昔年潘娘子所居的院落玉锦轩,她自己不住,倒让给了杨娘子住。”
刘娥心中猛地一痛:“玉锦轩啊!”玉锦轩里住过的那个人,曾让她流干了泪、曾让她痛失骨肉、曾让她生不如死、曾让她恨彻骨髓;那个人让她的青春埋葬在幽禁中,让她的岁月活在惶恐不安中,让她的生死悬于一线间,逼得她脱胎换骨成为今天的她。
她对那个人有多少恨,皇帝就对那个人有多少恨,把杨媛安排在那个地方,也就等于杨媛无辜承受了皇帝对那个人的恨啊!
皇后郭熙,刘娥进宫的第一天,就领教到了她的手段。而十年生活在她的手段,她的控制阴影之下,杨媛还能够保持到今天的声气,想是这个小女子也不简单啊!这么些年来,她聪明地利用了形势,只是如今形势已变,太后已经失势,她再无可支撑之处,所以才逼得孤注一掷,拉拢自己吧!
她想利用自己对抗皇后,她才好有机会乱中取利吧!只是——刘娥暗暗冷笑:“到底谁利用谁,还在未定之数吧!”
刘娥静下心来,细细把当前的形势思忖了一番,心中却不由地苦笑起来。当年先帝赐婚郭氏,曾经令她险些崩溃,犹记得钱惟演对她说的那一番让她脱胎换骨的话:“没有人可以活一万年……等待、忍耐……去帮助襄王,去得到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力。”就是这一番话,支持着她走过漫长的幽禁岁月,支持着她不断的努力奋进永不放弃,支持着她一步步推动着皇帝走到今天,支持着她今日终于可以走进这高墙宫院之中。可是谁能想到,入宫,并不是结局,而是另一场战争的开始呢?
头一天拜询中宫,就令刘娥明白,郭后可不是潘妃。
潘妃从第一天起,就没得到过三郎的欢心。可是郭后却能够在三郎已经心有所属的情况下,还能够得到三郎的赞赏和认可,她不仅拥有正宫皇后的位置优势,她还曾为三郎生下了三个儿子,更可怕的是,三郎信任她。
这样一个女人,竟然能让三郎认为她贤良淑德,欣赏她认可她,甚至对她隐有愧疚之意。刘娥想到此,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她遇上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对手。郭后跟她一样,懂得皇帝的性情、明白皇帝的心理、能够抓住皇帝的弱点。
“以后的纷争,将会格外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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