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陆被元春塞进太子寻来的民间大夫队伍里,没给她过多的准备时间,就被推进了迎春生产的屋内。
这世道,妇人生产向来是不可说的秽事,专精这方面的郎中更是少之又少,五六个接生婆子站在一起,就数赵陆最脸嫩。
这些人是元春发了赏的,受人钱财替人消灾,眼下这个境况自然不会面上互相排挤。
再有其中一个年纪大的,转头对余下四个敲打道:“这位赵姑娘是我们夫人从京城带过来的,也是出了名的医女,连宫中的太医院院判也是亲口赞过的……”
不愧是元春身边的人,昏话张口就来,她说的那些案例,要不是赵陆确实不认得她,恐怕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胡夫人的托儿!
只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不到瓜熟蒂落的时候,谁也不敢邀功。更何况说起实战经验,她未必比得上这些老人。于是只摆出一幅不经夸的样子,涨红了脸转道:“我们快去看看大奶奶,她可等不得。”
最要紧的是,陈瑜乃是是陈家的独子,即便官职不高,可在益州这处也算是只手遮天的土皇帝了,无人敢生怠慢之态。
都知道这是这内宅烧起来的邪火,恐怖到能叫迎春生产时,都没有熟悉情况的郎中在侧,这样恶毒的心思,分明就是奔着要命去的。
赵陆不敢多想,身上煮过的棉袍子硬邦邦的,见她将一条棉巾子蒙在脸上,旁人见了嘴角微动,眼球一转也有样学样。
“听说太医院是天下医者向往之首,方才听孔嬷嬷说你在京中开堂,如此专精妇人,就是不知道在这接生大个儿的孩子上可有什么保全母子的良策?”
“是呀是呀,孩子这么大……”几人摸过迎春的肚子,不约而同地看向这位京中来的医女,名声比起身家性命而言,孰轻孰重不必说。
赵陆:……这位孔嬷嬷到底是怎么想的,她确实是跟着胡君荣上蹿下跳过,在西大营时,为了赚点外快也跟着胡夫人私底下出门接生,一来二去的,得了名头混叫着,可田间地头的妇人身子健壮,这些高门贵女哪比得上?
眼下见迎春还未到时候,灌下去的参汤洇湿了脸侧的绸布,胸腔起伏进气多出气少,再不见昔日美人垂首,只余周身疲惫与痛苦。
接生接得一尸两命的,不是个例。
只是见过更好的条件的赵陆难免心生恻隐,顾不得周全和礼数,心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元春既然绑了她,即便结果再差,应该也不至于伤她的性命。
于是上下看过了,忙道:“像这样胎位正,头朝下的样式,胎儿大些再兼夫人身子骨小巧,难保不会撕裂要处,所以京中常有产育处开口的法子……”
原本是想给大家打上可能要会阴侧切的预防针,谁知几人一听,便有下意识的反驳:“是极,主动开口总比自然撕裂要来得方便,不过这两者都会大量落红,以后恐怕也……”
心中不由腹诽,女人的里子就是男人的面子,还当京中来的医女能有什么奇技呢,原来也是乡下生产的做派。
只是这也给大家松了一口气,至少这位贵妇奶奶生产,她们不必顾忌太多,起码她们的性命无忧。
赵陆摆手,心道你们怎么管杀不管埋呢。
收尾的工作何其重要?不怕她们不打配合,只怕她们站干岸妨碍自己!于是耐着性子解释道,“整齐切开,再整齐缝上,只需月余,便可与常人无异了,再仔细调养几年,更是没有其它妨碍。”
众人惊呆了。
缝上?!
像做衣服一般吗?
没办法,这世界总是在围绕男子打转,世上功成名就的医者也大多是男人,研究揣摩男人的症状便成了一惯的逻辑。
“没错,用羊肠线!”赵陆翻捡着自己的小木箱,遮掩着从空间里取出新制好的羊肠线,细细白白的肠膜慢煮过,打理好了夹在两片严丝合缝的玻璃之间,看起来与平素绣花时未分的蚕丝没什么区别。
一听缝合这样的新词,众人忙不迭又围拢来。
赵陆忍不住咬着自己的舌头,才没有在这样紧迫的环境之下,散播出更多的详实细节,如果迎春这处能做成,这面活招牌抵得过万千推销,到那时再探讨,岂不是更能言之有物?
不过,依然忍不住三言两语的,连胡君荣让她不要拿出来的羊肠线制法大致教了众人,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到重新蓄力的迎春身上。
孔嬷嬷听了首尾,皱眉沉吟之后,摇头道:“我们夫人说赵姑娘行,那赵姑娘自然是做什么都行。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在身上动刀子不仅不洁不利,更是大不孝,这决断我得叫我们夫人知晓才是。”
连敲带打的,倒叫赵陆有些挂不住脸,幸好知道这位嬷嬷是好意,才没有太多尴尬。
迎春吐了口中的棉布,挣扎道:“若到了这地步,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就是。”
旁边陈家伺候的嬷嬷却险些惊呼,直一边横眼赵陆,一边惊道:“大奶奶,这……这不……”
这不合规矩!
迎春喘了一口气才看向身边的嬷嬷,垂眸轻声道:“那杏大娘你去外面和我姐姐说一声?”
到底还是国公府出身的姑娘,即便不理俗务,通身气派架起来还是十分唬人,赵陆不由惶恐,干巴巴安慰道:“大奶奶,此法不过是以防万一,您福气大,必然是有神仙护佑的。”
在场众人劝无可劝,那陈家的嬷嬷只得偃旗息鼓,甚至心中升起一股恶念,横竖只要陈家的嫡孙平安落地,她才不管什么偏方不偏方的,于是一跺脚,借口烧水叫旁的婆子来接手了迎春。
“啊……”刚说气派非常,就迎春身形一歪,她只觉得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忍不住痛呼一声,无助得眼泪簌簌滑落,第一次深刻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变成一片飘萍。
孔嬷嬷见此,快速记下了屋内的面孔,飞奔出去,开始做起元春的耳报神。
元春听了回话,定定看了一眼陈家的老夫人,几息之后,挥手抽出了她袖中一枚黄绦子编过的玉佩,红唇轻启,呵气如兰,声音干脆却又不容置疑道:“孔嬷嬷,你进去告诉大家,一切以保少奶奶安全为上。”
一墙之隔的女声像是绝望中的一束光。
迎春骤然仰头,对上赵陆的眼睛。
赵陆的眼底并不平静,也没有那么多坚定,但对上迎春的瞬间,尽力将不安与犹豫敛在了眼底,她的唇抿得纤薄一条,僵硬道:“大奶奶,你还欠我点心方子的钱呢。”
她故作轻松地安抚道。
元春正要谴人去请陈瑜,就见当事人愤怒高喊狂奔入院:“胡说八道!本官从未听说过妇人生产还要动刀子的!你们竟敢咒我陈家将来的当家夫人!”
这等罕事,从来都是在野史轶闻中出现,剖腹取子,何等的折辱。
所以陈家的嬷嬷出来一说这事,便引来陈瑜勃然大怒。
反倒是坐在一旁的陈老夫人,手中的佛珠拨弄得更快了些,见来人是自己儿子,先是梗了一下,随即嘴角微撇,垂下眼眸盖住了一丝精光。
没关系,老爷想更上一层楼的心没有错,但贾家已然走错了一步棋,不管如何,这榴花夫人的船是断然不能上的。
她心中默念地藏菩萨保佑,又筛选起京中适龄的姑娘来,陈家需要一个贤妇,不需要多好的出身,只要与那贾府没有关系就好。
跪在一旁的陈家老嬷嬷面对少爷的怒火,不敢吭声。
此时,进屋的孔嬷嬷又从檐下奔出来:“夫人,二姑娘说想……”当着一院子的主子,什么开指不够,胎儿过大这样的话即便不说,生育过的元春也知道,即便是头胎,时间如此漫长也不是好事,她只能挥手叫她们放手去做,只要母子平安自有重赏。
院角的滴漏矗立,周遭静得能听见水滴砸落的声音。
下人们大气都不敢喘,一为拂袖的贵人,二为沉脸的老太太。
添孙的喜事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不对劲的气息,谁也不敢乱说话。
直到夕阳西下时,脚步声从室内开始纷乱,随后便是破空的痛呼声,一并来的还有幼儿的啼哭。
元春骤然向前几步。
脸上不知不觉蔓上了泪水,身边的下人噗通噗通潮水般下跪,恭喜的声音不绝于耳。
“大喜,大喜啊夫人!”孔嬷嬷老脸绽放,欣喜于自己的差事办得完美,面色红润得忍不住大喜。
正说着,便有奶母抱着收拾好的小小婴孩出来给陈瑜和老夫人看。
陈老夫人眼中的一丝怨毒终于压断了元春心弦上的最后一根稻草。陈家再好,亦是太子的人脉,既如此……
略微镇定了一会儿才道:“今日我那妹子生产,众人有功!殿下口谕,从此不用她们在陈家伺候,送去京郊别院养老吧。稍后另拨宫中侍女前来,也算我与殿下对老夫人一片慈心的表示。”
孔嬷嬷连忙应了。
陈家这位老太太年纪大了,既然神思不清楚了,那便换了精细的人好好伺候着,在内宅安详晚年才是正经。
伺候老了的婆子面面相觑,互相从对方眼里看见了震惊,生怕这位随太子殿下进出的夫人长着幅蛇蝎心肠,下一秒便要送她们上西天!
都忙跪抱着陈老夫人的衣摆连表忠心,都养老的岁数了,谁想去那劳什子京郊别院?
直到元春盯着众人继续道:“你们这次有大功,只赏金银未免落俗。这样吧,殿下要我为他寻几个机敏的随从,从前老夫人在京中就有贤名,你们自然都是好人家。
如此,凡家里有适龄子孙的都添个名字,不管能不能去殿下跟前伺候,都可得个正经出身,也算给我这侄子添福了。”
赏与罚的规则玩弄于上位者的股掌之间,痛哭流涕的老婆子们一瞬间回过味儿来,随后又是捣蒜似的连连磕头,只是磕头的对象变成了元春。
赵陆听在耳中,很不是滋味,自己要不是赶上府里落魄了,眼下指不定在哪儿听差呢!
要知道,荣国府昔年鼎盛时,风光如几房官家,想要让孩子逃脱世代为奴的命运,尚且要看能不能遇上主人家的恩典,更何况捐个正经出身?
文也好,武也罢,都是寻常人拿着银子也砸不开的大门!
这个节骨眼,已经无人再提元春惊世骇俗的举动了。面对陈老夫人的拉扯,她们更是当自己没有眼睛没有耳朵,看不见也听不着那些旧主情谊。
态度极其乖顺。
元春满意点头,对着陈瑜道:“陈大人想必也能理解我的心情罢?家宅不宁乃万祸之源,昔日宁荣二府何等风光,如今却是亲眷流离,相聚的缘分还有多少?这叫我如何不心急。”
心急得亲自为这堂妹扫清路障,甚至连在场的老婆子什么时候送走,怎么送走,都考虑到位了。
陈瑜只是忙于公务,并非耳聋心瞎,也颔首道:“夫人放心,这些婆子有功,即便是为了内子与母亲,也必会妥帖安置。”
言辞间说的是家人情谊,可语气却没多少温度,想起夜夜翻墙的殿下,陈瑜莫名一抖。
起初怕贾府牵连自家,所以母亲明里暗里的一些手段,自己只能帮迎春放着。
如今嫡子落地,这位‘隐姓埋名’的高调夫人亲自打着东宫的名号来处置,陈瑜定了心,心道要好好劝解母亲,叫她往后安心养老才是。
屋内血腥污秽清理事毕,迎春头上围着个菡萏色的抹额将睡未睡,司棋跟着几个稳婆听产后调理的重点,眉眼间满是心疼。
“夫人来了!”
孔嬷嬷撂着帘子,轻声传话,迎春蓦然惊醒。
产妇的院落轻易不给走风,元春这个时候过来……必然是有话要交代。
屋内稳婆们嗡嗡的嘱咐声骤然停止,陆续退出门外,给这两姐妹留下叙话的空间。
在元春说出:“孩子身子骨瞧着健壮,你受累……”之后,迎春已经落下了泪。
她对着元春只有‘大姐姐’‘大姐姐’的呼唤,即便多年未见,但到底是血亲,以迎春如今的处境,这已经是莫大的安慰。
自从做了陈家的主母,她已经很久没有流露出这样的脆弱了。
元春见她想起身行礼,忙上前按着她的肩膀,堪堪落座便快言快语地将迎春的处境道了个干净。
要不说人是在宫里混的呢,赵陆站在门口,忍不住咋舌,听听人家,一出口句句是七寸,这口条,真叫人羡慕啊。
很抱歉,三次元出了一些没办法细说的事情,耽搁得太久了。本来很早就要复更,但一坐到键盘前就有各种各样影响心情的事,根本没办法安心写作。现在好了,工作黄了,久违的gap year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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