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时间一久,很多记忆都会被蒙上一层雾,时清晰时朦胧,偶尔回想起来,也会稀里糊涂地想,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混着了。
可对常皇贵妃来说,那桩事情从一开始就有些混沌。
她常常想、常常念,反倒没有因为时光流逝而褪去印象,原本是怎么样的、依旧是怎么样的。
她那时是李沂的侧妃,李沂夫妇带着年幼的皇孙李邵、并随行众人去寺中祈福,她留在京中代掌府内事务。
定国寺出事的消息传回来时,天刚蒙蒙亮。
所有人都懵住了。
六皇子带侍卫下山救援,皇子妃与诚意伯夫人命丧火场。
京城本就因着太兴帝的病情、以及皇子们的明争暗斗而风雨欲来,定国寺的变故就像是一阵惊雷、劈开了原本还算平和的假象。
她急匆匆进宫,面见当时还是皇后的皇太后,也见到了那时在娘娘身边的林云嫣。
小小的孩子,不过一岁半,被娘娘抱着,一双晶亮的大眼睛满是不安。
林云嫣当时太小了,根本不懂什么是着火,什么是遇难,生死于她毫无概念,只是感觉到了大人们的悲痛与焦虑,茫然地缩在娘娘怀里。
哪怕孩子听不懂,她们也不会当着幼童的面谈论那些凶事。
娘娘拿了糖果给林云嫣,让马嬷嬷把她抱走,这才对着常氏红了眼眶。
消息陆陆续续递来,山贼、镇子、人手、救援,一点点组成了出事的经过。
太兴帝本就病着,突闻祸事加重了病情。
代为监朝的李沧忙得脚不沾地,所有人都绷紧了弦。
当天夜里,李邵被送了回来。
李沂没有返京,他还留在定国寺,与赶过去的诚意伯一块调查。
贼人要查,寺中起火要查,大火烧得面目全非,遇难的人要一一对上……
李邵受了惊吓,需得回京安顿,好好休养。
照顾李邵的责任自是落在了常氏身上。
宫里几波人都找李邵问话,李邵惊恐急了,一问三不知,问多了就哭,哭得各个都问不下去了。
四岁而已,侥幸被伯夫人从火场里救出来,还能指着他能说得头头是道吗?
娘娘应允后,常氏把李邵带回皇子府。
恐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见到的都是熟悉的人,李邵整个人放松下来后,额头烧得滚烫。
太医差不多就在皇子府里住下了,随时等着。
常氏更是衣不解带、亲力亲为,仔细用心到旁人都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那时,常氏的想法也很简单。
皇子妃是个很亲切的人,以前待她也和气周全,现如今人走了,就留下这么个孩子,她自是要多尽心。
再说,李邵被交托给她,她也得把孩子照看好了才好交差。
她又不是什么黑心肠,不会与个四岁还丧母的小孩子过不去。
没那个必要。
她也是体面人,她不做不体面的事。
好在,李邵只是夜里发烧,白天还舒坦,并无多大状况。
常氏没敢大意,日夜陪着。
李邵精神好些时,她试着问过两句,见李邵摇头答不上来,也就做罢了。
因着伺候李邵的嬷嬷几乎都随行去了寺中,现如今再添新人手不合适,常氏着实累着了。
夜里李邵睡着后,她就半躺着打个盹。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了李邵在呼救,声音很小。
「救救我……」
「着火了!着火了!」
「我不是故意的……」
常氏倏地睁大了眼睛,转头看着李邵。
李邵从啜泣变成大哭,反反复复喊着「救命」,常氏彻底醒了,抱着他轻声细语地哄。
她甚至故意问:「什么不是故意的?」
李邵却没有给她答案,直到哭得睡着了,也再没有那一句。..
隔天醒来,李邵自是不记得梦。
再之后,等他终于不再半夜发烧了,定国寺的那一夜也从他的记忆里消失了。
等李沂回京,见他康健、只是不记事,也没有强求。
这么小的孩子,不好的经历,忘了就忘了吧……
常氏却没有忘。
她亦以为自己可能是睡梦中听错了,可前前后后有三晚,她打盹时似乎都听见了。
却也只有她听见而已。
常氏回忆着往事,神色郁郁。
良久,她整理了思路,挑着能说的,简单与林云嫣说了几句。
林云嫣听得眉头皱了起来:「娘娘,您确定当时没有听错?」
「谁知道呢……」皇贵妃笑了下,「可能是听见了,也可能没有听见,殿下自己都忘了,我还能跟谁要答案?」
林云嫣又问:「圣上知道吗?」
「不,」皇贵妃摇头,「我能告诉你‘可能这样、‘可能那样,我能与圣上说这两个词吗?」
林云嫣明白皇贵妃的意思,又道:「那您告诉我,就能在我这里拿到答案了吗?」
「郡主,答案于我不重要,」皇贵妃深深看着林云嫣,「答案对你才有意义,作为女儿,你见着过去与你母亲有往来的人就追着问,你是最想知道定国寺发生了什么的人。」
「您说的是,」林云嫣颔首,「我想知道。」
皇贵妃又笑了下。
宫里待久了,各种弯弯绕绕见得也多了,她自己都在其中身不由己,所以就格外喜欢坦诚的人。
「那年殿下还小,这么小一孩子,他都‘不是故意的,又能怪他什么?与其怪他,倒不如怪他身边的太监嬷嬷们,」皇贵妃道,「可他现在长大了,这两年做出来的事儿,我看着都难受。」
林云嫣想了想,声音很轻,语气却坚定:「但与您无关,他的品性不改,真正复起时,会被为难是我和徐简,娘娘您愿意趟这浑水,是您宽厚。您原本不用表达出您的偏向来……」
皇贵妃轻叹了声。
她哪有多么坚持的偏向?
她所谓的偏向,说到底也就是个平顺太平。
以前想要李邵稳稳当当做太子,李邵越稳,其他有心人就越该歇着了,她也能省心些。
只是,李邵显然多稳当的人。
圣上偏宠他,放不下他,皇贵妃念着从前照顾他的情谊、原也护着些,可近些时日看着,再护着、怕也落不到一个好。
她从不求李邵待她如亲母,原就不是,更没到养育的份上,表面上够一个和气就行了。
她这辈子到头也就是个皇贵妃、太皇贵妃,偏李邵这么折腾下去,这样的前程恐都要一并消了。
皇贵妃道:「大殿下若能改过自新,能明辨是非,我很是乐见其成,不辜负圣上对他的宠爱,也没浪费你们绞尽脑汁‘得罪他。就怕他想不明白,一味钻牛角尖,圣上为此伤心,你们更是艰难。再者……」
她顿了顿,温和看着林云嫣。
当年那个在娘娘怀里不安害怕的孩子已经长大了,五官已经有了她母亲以前的模样。
「一
命还一命而已。」她道。
林云嫣没有懂这句话。
皇贵妃也没有再给多余的解释。
见她当真没有说明白的意思,林云嫣也就不再勉强。
挖不出来的话,一味追着问,只会适得其反。
想了想,她便道:「那些梦里的话,您既然从未告知圣上,如今我们也不会去多这么嘴。」
皇贵妃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又说了几句,林云嫣起身告退。
皇贵妃唤住她:「大年初一过来,哪有不给红封的礼。」
说着,皇贵妃起身,自己去了内殿,寻出一支金簪来,笑着交给林云嫣。
「我这个岁数带不了这么俏皮的了,」她说着摸了摸脸,「还是你这么年轻的最合适,拿去玩。」
林云嫣自是谢了赏,而后离开了翠华宫。
嬷嬷送了人,回到里头,就见皇贵妃坐在榻子上出神。
「您……」嬷嬷犹豫再三,想到先前这两位交谈的内情,心里就十分忐忑。
皇贵妃抬眼看她,问:「嬷嬷是觉得我不该多那个嘴?」
嬷嬷讪讪,红着脸道:「说都已经说了。」
「都不知道缘由,」皇贵妃偏转过头,叹道,「你还能不知道吗?」
嬷嬷一愣,也长叹了一声。
她自是晓得的。
皇贵妃头一回进宫请安时只有十二岁。
父亲回京述职,因着政绩出色,很得先帝爷夸赞,连带着进京长见识的她也被娘娘叫到宫里。
看什么都新鲜,却也是什么都不敢细看。
就算已经这么谨慎了,她一个「乡下」来的官家女,也会在不经意间得罪人。
她被一个小宫女叫到了花园池子旁,突然就被推下水。
她不会水,整个人往下沉,连呼救都做不到,更何况附近连个人影都没有。
几乎绝望时,她终是听见了岸上有人着急的呼救声。
很快有婆子宫女循声而来,她被救了起来。
她看着关切询问的人,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娘娘养在身边的娘家侄女沈蕴。
沈蕴是见到她被人叫走,感觉到怪异才跟过来,正好遇到她出事。
沈蕴带她回自己住处,给她干净的衣裳,让她重新收拾好。
娘娘闻讯了状况,她自己不认得人,沈蕴又只看到个背影,说是会查,但她晓得很难有个答案。
能获救,已经是万幸了。
启程前,她又到宫门口来,要把衣裳都还给沈蕴。
沈蕴闻讯过来,轻声告诉她,推人的是瑞阳公主那儿的,宫女一力顶了事,事情算了了。
她颇为意外。
她那日的确遇着过瑞阳公主,却依旧不明白为何得罪了人。
罚是罚不到公主头上,但动手之人能被抓出来,她也很感激了。
最后,沈蕴把衣裳都拿了回去,只留给她一方帕子。
「自己绣的,算是相识一场。」
她收下了,一直没有用过,小心翼翼保管着。
从地方带入京城,从娘家带到潜府,又一直带到宫里,直到前阵子把帕子赠给了林云嫣。
彼时只想物归原主。
今日想的、便如她自己说的,救命之恩,也想还一还。
哪怕能力有限,总好过沈蕴的女儿问到她面前了,她还坐视不管。
嬷嬷见皇贵妃沉思,怕她心里太沉,又道:「奴婢看郡主,越看越与伯夫人相像了。」
「是啊,」皇贵妃笑了笑,「女儿
像母亲,多正常啊。」
父亲回京述职,因着政绩出色,很得先帝爷夸赞,连带着进京长见识的她也被娘娘叫到宫里。
看什么都新鲜,却也是什么都不敢细看。..
就算已经这么谨慎了,她一个「乡下」来的官家女,也会在不经意间得罪人。
她被一个小宫女叫到了花园池子旁,突然就被推下水。
她不会水,整个人往下沉,连呼救都做不到,更何况附近连个人影都没有。
几乎绝望时,她终是听见了岸上有人着急的呼救声。
很快有婆子宫女循声而来,她被救了起来。
她看着关切询问的人,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娘娘养在身边的娘家侄女沈蕴。
沈蕴是见到她被人叫走,感觉到怪异才跟过来,正好遇到她出事。
沈蕴带她回自己住处,给她干净的衣裳,让她重新收拾好。
娘娘闻讯了状况,她自己不认得人,沈蕴又只看到个背影,说是会查,但她晓得很难有个答案。
能获救,已经是万幸了。
启程前,她又到宫门口来,要把衣裳都还给沈蕴。
沈蕴闻讯过来,轻声告诉她,推人的是瑞阳公主那儿的,宫女一力顶了事,事情算了了。
她颇为意外。
她那日的确遇着过瑞阳公主,却依旧不明白为何得罪了人。
罚是罚不到公主头上,但动手之人能被抓出来,她也很感激了。
最后,沈蕴把衣裳都拿了回去,只留给她一方帕子。
「自己绣的,算是相识一场。」
她收下了,一直没有用过,小心翼翼保管着。
从地方带入京城,从娘家带到潜府,又一直带到宫里,直到前阵子把帕子赠给了林云嫣。
彼时只想物归原主。
今日想的、便如她自己说的,救命之恩,也想还一还。
哪怕能力有限,总好过沈蕴的女儿问到她面前了,她还坐视不管。
嬷嬷见皇贵妃沉思,怕她心里太沉,又道:「奴婢看郡主,越看越与伯夫人相像了。」
「是啊,」皇贵妃笑了笑,「女儿像母亲,多正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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