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终于修好,但它却成为他们之间无止尽激烈争执的导火线。谁来开?小野洋子该开多快?这两个问题和接下来一贯的相互指责似乎耗尽他们的生命。两人开车去拜访许多朋友,几乎大部分是小野洋子的朋友,她们全体似乎都处于生育儿女的不同阶段,除却这一点,她们其他的生活面也让小野洋子感到相当乏味而焦躁不安。每回拜访不到一个小时,她就会开始烦躁地咬手指甲,然后,便把怒气发泄在黎日庆身上。
“我真受不了女人。”她带着些微的怒意呼喊,“到底你还能跟她们聊什么,除了叫女士之外?本来我对婴儿满怀热情,但在看过成打的婴儿以后,我几乎闷得想吐。而且如果她们的丈夫依然保有魅力,那么,令每个女人的反应都不例外地是开始嫉妒和怀疑,但如果丈夫也变得平庸,则会令女人开始嫌弃他而觉得生活乏味。”“难道你从来就不想去拜访任何女人吗?”“我也不知道,她们在我看来从未干净过,从未,只有少数一些人例外。武则天,你知道,华盛顿的太太,上礼拜三来看过我们,几乎是唯一的一个。她个子很高,外表不俗又高贵。”“我不喜欢有人长那么高。”……
虽然他们参加过几次晚宴舞会,最后仍决定因为冬天即将来临,天气已不适合他们外出做任何活动,即使他们有这个意愿。小野洋子也没有特别喜欢的,虽然,她很能够从一些大学生对她的热情邀请中得到一夜狂欢的乐趣,对于黎日庆以她的美貌为傲也感到高兴。“你看。”她向日庆道,“如果我是单身,她就没必要为我的败德担这个心,瞧瞧那些猛盯着我看的可爱的大学男生,还有那些愚蠢的恭维!”
温泉小镇本身也鲜少提供社交活动,有一些农场主组成了一个协会,但参加的人都是老古董,他们是一群迟钝的、头发花白的粗人,坐在豪华轿车的后座到协会去,不论到哪里,他们身旁随时有妻子随行,她们也是一样的老古董,但体积则比老公大。小镇的居民是属于特别令人不感兴趣的类型,未婚女性是其中最大的主流族群,她们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学校的节庆,而灵魂则像镇上的白色建筑般乏味无趣。唯一与黎日庆两口子有密切接触的居民,是那个有宽臀部、厚实肩膀的冰岛女孩,她每天来帮他们做家务事。她既沉默,做事又有效率,而当小野洋子发现女孩在厨房桌上把头埋在臂弯里哭得很凶之后,逐渐产生对她不寻常的恐惧,而不再抱怨她准备的食物。不可思议的是,由于女孩不可告人而压抑的悲伤,她居然因此可以留下来继续工作。
小野洋子对于预兆的迷信和她不时迸发的超自然主义信仰,对黎日庆来说是个惊奇的发现。或许从小耳濡目染了某些情结,或许是遗传,让小野洋子容易受到各种心理暗示的影响,她并非容易被人们隐藏的动机所骗,而是倾向于相信任何异常现象的发生,都是由看不见的蠢动不安所造成。在风大的夜晚,他们这栋老房子发出的嘎吱声不绝于耳,黎日庆想象是有夜贼带着枪试图闯入,而对小野洋子而言,则是死去的那一代邪恶而喧闹的灵气所致,他们正为过往的遗憾和失落的爱进行赎罪。一个天阶凉如水的晚上,由于楼下传来两声巨响,黎日庆强忍恐惧前去巡视却一无所获,于是,两口子几乎到黎明前都不敢入睡,以乌克兰美食的考题相互问答。
花木兰到他们家呆了半天。她老是让黎日庆心烦意乱,如跟他说:“黎日庆,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聪明人,我已经厌倦那些肤浅的人”。他很纳闷有谁会为这种女人坠入情网,但他假设要是碰上男人深情的凝视,花木兰应该也会有温柔和许诺之时。而小野洋子,在狂热地炫耀过她对老公的爱之后,反因注意力移转,呈现出一种满足的状态,恰似卷雾出山楹。
之后,来访的是饶舌的绿巨人,对小野洋子而言,那是痛苦的感受。等小野洋子在楼上以孩子气的睡姿入睡后,绿巨人和黎日庆长谈他的自我剖析。“整件事都变得很可笑,有关于我的成功和所有的一切。”日庆说,“就在我的小说出版之前,我努力要把一些短篇故事卖出去,却一直没有成功。然后,就在我的书畅销之后,我重新改写其中的三篇,马上就被以前拒绝我的一家杂志社采用了。以前我就写了很多,直到这个冬天,出版社才因为是我写的书而愿意花钱买它们。”
“不要把胜利和得宠冠上等号。”“绿巨人,你的意思是,我写的是垃圾?”日庆思索,“假如你的意思是说,我故意在每篇文章里灌水的话,其实我并没有。但我也不能保证自己是否每次都不草率。我确实写得比以前快,也似乎不像以前一样想得比较深、比较多。也许是因为我丧失跟人对话的机会,丧失心灵沟通。现在你结婚了,而一休哥则去了基辅。我失去了以前的冲劲和企图心,这就是我太早出名的后果。”
“你不担心吗?”“担心得要发疯了。我好像得了一种病,我把它称为狂热症,当我企图强迫自己时,那种强烈的文学上的自觉便会出现。然而,最糟的时候,不是当我想我再也写不出东西,而是我开始质疑到底我的作品是否具有任何价值,我的意思是说,我是否只不过是个被赞美的文学三维生物,一只火鸡?”“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绿巨人道,他自以为是的傲慢态度再度出现,“我害怕你因为作品受欢迎就变成了一个笨蛋。看看你那刊出的什么狗屁不通的访谈……”
“哥们,甭提了!访谈主持人是个漂亮的年轻女孩,她一直说我的作品很给力,而我有点被冲昏头,于是,不经三思就发表了许多奇怪的宣言。虽然其中有一些是还算不错的,你觉得呢?”“噢,当然。例如讲到有智慧的作家是为了与自己同时代的年轻人而写作的,还有你对《三体》的评论等等。”“对,你说的大部分我都相信。”绿巨人同意,“它唯一的错误,就是被公开发表。”……
圣诞节前的周末,黎日庆和小野洋子去观战乌克兰对俄罗斯的足球赛,也看了戏剧演出,参加了几家名门望族的盛大宴会和舞会,那是小野洋子的最爱。宴会上可以看到许多脸上扑了粉、戴假发的奉承者,簇拥在醉心国家事务的权贵,体型高大的管家在前面开路。事实上,他俩这个冬天过得相当舒适。冬夜,小野洋子让老公心情平静而入睡。看似是所有女人当中最有智慧和最美丽的她,就像是挂在他门口的美丽窗帘,为他挡住刺眼的阳光,户映花丛当下帘。在他俩结婚的第一年间,他以为,无聊就是小野洋子的标志,他总是通过窗帘看到太阳。
夫妻俩尽情地消磨时光,慵懒而挥霍地寻求热闹,不时参加他人的宴会,小野洋子想要跳不同音乐的舞,想要追逐晚礼服颜色极为细微的变化。在午茶时间,他们可能会随意走进一个传统工艺品的市集,此间贩卖一些藤编制品。天上飘着六角飞花,在最平静的岬湾拍打着、溅起闪亮的水花之际,他俩裸浴浸泡着温泉,欢爱着……
在度过了一个充斥着舞会和挥霍无度的冬天后,黎日庆和小野洋子发现他们花了太多钱,必须暂时休养生息。他们坐在阳台的阶梯上,欣赏灰绿色的田野和远方墨黑的森林景致。他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却更加不安,而只有在喝了一些低度酒后才显得较有活力,至于对小野洋子的态度则是冷淡的,虽然程度轻微得几乎无法清楚察觉。而现在她甚至认为:假如她少爱他一点,她对于时间流动的感觉,就会以对不同男人的兴趣来计算,从每个潜在情人低垂双眉、坐在发亮的晚餐餐桌前看她的眼神,她好刻意萃取恋爱的短暂微光。她跟他说:“我的感觉是,如果我有想要的东西,便会去追求。我总是以这样的态度看待自己的人生。但碰巧我想要的是你,便再也没有空间去容纳其他的欲望了。”
他俩开车在温泉小镇闲逛,她翻阅着平常爱读的杂志《商界》,想要找个聊天的话题,突然间表情又凝重起来,黎日庆皱着眉从车窗往外望。在车道与一条乡间小路的交叉口,一个坐在运货车上的商贩映入他的眼帘,他嘴里嚼着一根牙签,他俩经过这里好几次都看到他,很明显是同一个人,沉默而不怀好意。当日庆转身看小野,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日庆,要抗拒欲望对我来说不成问题,我的方式就是放弃欲望,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但当我想到,如果你碰巧又对别人有感觉……”
“你别傻了!”她大声叫嚷,“这种事哪有什么碰不碰巧的,我甚至连发生的可能性都不能想象。”一路上,因为他持续不断地赞美,让她觉得快乐。毫无疑问,她喜欢跟他在一起,她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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