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一家春中。
在床上喝药、休养了两天之后,小芬子终于退了烧。
他掀起被子想要下床,左腿却是一软,就如同踩在一片轻飘飘的棉花之中。
小芬子一下失去了平衡,跪倒在地。
碧雪端着汤药,一手推开门,正小心地进来,见到这幅情景,顾不得那汤碗烫手,立即向旁边一放,赶了过来,吃力地搀扶起小芬子道:“小心!”
小芬子又惊又急,伸手扶住了自己那条腿,这才见到关节之处,已经缠满了渗着药膏、血色的白布。
他伸手掐了掐自己的左腿。
没有任何知觉。
碧雪垂下了头,不敢去看他脸上的神色,只努力让自己表情轻松起来。
她用肩膀顶在他臂弯之下,扶起小芬子坐到床边,这才细细道:“你背着六阿哥出来的时候,伤着了腿,当时形势紧急,你怕是自个儿都没察觉——咱们怕你受不住,前两天都没说,主子已经吩咐了,用最好的药,太医看过了,细心将养着,有一半的成算能恢复。”
小芬子攥紧了拳头,颤声道:“另一半呢?”
碧雪没说话。
小芬子慢慢松开了拳头,知道这幅光景,只怕那“一半成算”多半便是安慰人的话。
哪里还有一半的希望、
他这条腿,多半就是要从此废了。
小芬子愣怔了半晌,苦笑了一声,轻轻道:“无妨,我一条腿换六阿哥平安,这买卖不亏本!”
他转头看着碧雪,又捶了捶自己这条毫无知觉的腿,叹了口气轻声道:“碧雪,只是对不住你了。”
碧雪再也忍不住,擦了一下眼角道:“不要胡说八道!有命在,一切便好,你能平平安安出来,我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两人手握手半晌,相视片刻,到底有所顾忌,碧雪松开了手。
小芬子忽然想到一事,惊道:“小洋子呢?!”
提到小洋子,碧雪一时间有些羞愧,不敢抬眼,只是拍了拍小芬子的手,红着眼眶就道:“你自个儿都成了这样子,还记着别人?”
小芬子急道:“我当时只想着救六阿哥要紧,背出来以后便倒下了,还没来得及告诉人——小洋子还在里面!”
碧雪轻轻道:“他不要紧,后来有了救火的激桶,又有侍卫搭上梯子,从房顶上扑火,将水冲下去,小洋子被人拖了出来,只是吓得不轻!”
两人正说着,便听得外间有响动,原是贵妃彩仪的声响。
吉灵回了来。
碧雪擦了擦眼泪,扶着他躺下,替他盖上被子,这才起身道:“芬子,你先好好将养着,主子既然回来,我去看看有什么吩咐没有。”
小芬子视线落在自己那条伤腿上,半晌,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沉默地点了点头。
碧雪用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这才转身出去,刚刚走到门口,却正和吉灵险些撞了个满怀。
七喜扶着吉灵正往值房里来,小达子捧着一副拐杖跟在后面。
小芬子在里面听见动静,挣扎着要起身,却见主子已经走了进来,抬手就道:“你别乱动!”
小芬子在床上给她抬起手做打千儿的动作,苦笑道:“奴才只能这样给主子请安了!”
小达子在后面,将拐杖交给碧雪,已经搬了张椅子过来,七喜上前来垫了垫子,便扶着吉灵坐下。
吉灵视线落在小芬子被子下起伏的腿部曲线上,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口气,将目光转开去,这才温声道:“本宫吩咐造办处的工匠赶制了这副拐杖,你先拄着用。”
她顿了顿,努力让语气轻松一些,道:“好好养着,说不准这拐杖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碧雪已经将拐杖送了上来。
拐杖用上好的木质打造,扶手之处,打磨得水滑光亮,因为怕使用之人,用的久了,被硌着了腋下,最顶端上,还特地裹了一层又厚实又柔软的深蓝色锦缎。
小芬子默默地接过拐杖。
吉灵缓缓站起身来,正色对着小芬子便是一拜。
小芬子猝不及防,吓得在床上便起身跪下,急忙道:“主子这是做什么?奴才哪里受得住!”
吉灵摇了摇头,正色道:“当然受得住——这一拜,多谢你拼死相救我儿。”
小芬子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红着眼睛便道:“主子对奴才有知遇之恩,只要六阿哥平安,奴才哪怕是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愿!”
吉灵垂着眼帘,没说话,半晌只丢下了一句话:“好好养着!好日子还在后面。”
她走了出来,直到背对着小芬子,出了门,才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吉灵抬头望着天空。
正是五月。
天空一丝云彩也没有,只有灼热、炽烈的夏阳,沉默地投射在圆明园的所有宫苑之上。
五月下旬,曾经的裕妃耿氏暴病于冷宫——丧礼办得极为草率。
没有追封,没有丧仪,更没有入妃陵。
一裹白布便送还了母家。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干干净净,撒手随风。
戕害皇子,何等大罪?未曾牵连再多,已是万幸。
皇帝不过问,旁人亦不敢多言,仿佛宫里从来就没有过耿氏这个人。
连东西六宫众人的言谈之间,也自动避让开了所有有关裕妃的话题。
这个女人,便这样被抹去了一生曾经存在的痕迹。
……
一时间,和亲王酩酊大醉,肆意妄为。
皇帝却并无制止。
有人说,和亲王毕竟是皇帝的亲儿子,皇帝怜他丧母之痛,故此不加阻止。
也有人暗地揣测:正因为裕妃此事,牵连到了儿子,皇帝对和亲王早已是放弃的态度,才会如此不加过问。
无论是何种情况,和硕和亲王日复一日地消沉下去,却是事实。
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四阿哥弘历的春风得意。
雍正十二年五月,设办理苗疆事务处,鄂尔泰协同和硕宝亲王弘历,共同办理苗疆事务。
熹嫔面色越发红润起来。
九洲清晏殿。
皇后跪在暖阁之中,满面痛苦之色。
苏培盛早就挥手遣了宫人们出去,此时殿中,惟有帝后夫妻二人。
“皇上自端阳节之后,对臣妾冷面相向,多次拒见,臣妾实在心中苦痛不堪言,求皇上能给臣妾个明白!”
皇后乌拉那拉氏仰头望着面前的胤禛——她的皇上,她的夫君,她的男人,她的神……
唯独不是她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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