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内,一辆蓝布带篷马车从林府西北角门进出四趟,每趟都满载而入,空车而出。此事属于林府一级绝密,绝少人知道此乃刘夫人娘家在返还不义之财。
押车的是刘夫人兄弟刘二,待他送完最后一车,便往书房去见其姐夫林如霖,一脸羞愧地呈上返还物品清单,垂首问道:“您府上索还的物件,该返的今日都送来了,想来我姐姐也不能总在娘家住着,明日就回来吧?”
林如霖拿过清单,冷着脸扫了一眼,随即将其掷在桌子上,哼了一声:“都送齐全了?未必吧?那贱人既是这么照顾自己的娘家,我看就在那长久地住着,现在说出回来二字,我都替她羞得慌。”
刘二缩一下脑袋,唯唯诺诺回道:“回姐夫,全家各处都搜罗个遍,除了一些绫罗绸缎做了衣服,人参鹿茸等入了药,几套家具、屏风已经用旧了,还有十来件不甚贵重的物件都送了礼,其它的都尽数造册送还,实在想不起还有什么漏下的。”
林如霖也不理他,只吩咐一旁的辛忠:“先把东西收着,漏的继续追要,一件都不能少。”说罢转身出了门。
刘二满脸张惶,转而对辛忠作揖央求:“好歹请辛总管在黛玉大小姐面前帮着说句好话,只要她松了口,我们姑老爷这边就好说话了,您老就抬抬手让我们过了这一关罢。论起来,都是骨肉至亲,谁家嫁出去的女儿不顾着娘家呢?”
辛忠听了,又气又想笑:“如这般说,你们还做对了不是?既知道是至亲骨肉,当初你刘家还那么贪心?直闹得大家都没脸。识相的,就赶紧全还利索了。”说罢也推门而出。
那刘二连声喊着“辛总管”,跟着追出去。
林府这几日委实挺热闹。话说这边刘家在返赃,那边子苑二爷的院子里也起了龌龊。
事情起源于林福堂茶庄掌柜欧阳复到府里送碧螺春新茶。这日,因大小姐黛玉去了艺书院,林如霖与刘二生气,离府去了翰林院,欧阳复便转而去管事处找辛忠交差,让茶庄伙计沈景将碧螺春一包包拿出来摆在茶几上,又让赵旭将一同带来的十二套手绘缠枝莲七彩盖碗茶具一盒盒打开验货,说是一年前在景德镇定做烧制的,配上刚上市的新茶,主子们用起来正应景。又与辛忠说,因今年雨水不足,茶园收成比上年减了些,市面上的碧螺春也就比往年金贵,新上柜这批货只一天便卖出一多半儿。
辛忠一面着人看茶,一面拉着欧阳复坐下叙话,笑道:“再怎么金贵,也不能短了主子们不是?”说罢从赵旭手里拿过一盏薄如蝉翼的茶杯,仔细端详抚摩着,又用中指弹了两下,赞道:“一看就是景德镇柴窑烧制的,果然好物件,以后可得仔细收着。”
欧阳复听他似是话里有话,便微微一笑,也不多说,坐了一会儿,遂起身告辞,临走时握着辛忠的手道:“我见二老爷如今也不大管事了。有你这等用心,定能帮大小姐回护好这个家,再任凭是谁,也翻不起大浪来。”
辛忠听了,会心地与他紧了紧手,说了声“彼此彼此“,两人就此别过。
辛忠送欧阳复出门,回头便一迭声喊王承顺,应声进来的正是前些日子拖家带口投奔过来的刘姥姥的女婿狗儿。
狗儿自进了林府,便开启了开挂的人生,且不说自己女人米儿成了黛玉大小姐最得力的一等贴身女使,也不说一双儿女整日家在学堂读书认字,便说谁见了自己都尊称一声王管事、承顺兄,就让他自觉重新做了一回人——原来在乡下,谁人知道他王承顺的大名?昨晚酒足饭饱之际,承顺兄拍着胸脯对米儿念叨:“想当初我狗儿,在人面前都是伏小做低的料,如今在这林府,谁人不高看我一眼?说来都是黛玉小姐的恩典,待我们如亲骨肉一般。从今以后,要是对她不一心一意,那就不配做个人。”
米儿笑道:“姥姥的话,总算你能记着一句。奴家现在冷眼看林府,玉瑶、玉瑾是自家姐妹,自不会与大小姐有外心。二老爷的两位哥儿和心玉小姐,虽与大小姐隔了一层,也都是好的。只是二太太出了这等事,却原来她以前对大小姐的好都是假的,可见人心隔肚皮,正应了那句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只嘱咐你一句:这府里林子虽大,我俩眼里只看顾大小姐一人。就说你在这管事处,无一事不是要紧的,虽有辛总管在,你好歹也帮着多留些心,别让黛玉小姐吃了亏去。”
承顺兄梗着脖子道:“这还用你说?我整日家操心费力为的是什么?”
再说这位承顺兄得了辛忠指派,心里不妥帖,便追问:“到底送哪几位主子?怎么个分法?小的最怕糊涂账。”
辛忠听了,不由点头:“你倒是个通透人。今年的碧螺春金贵些,除了二老爷屋里送两包,家里的三位小姐、两位哥儿,还有妙玉小姐和程家表小姐,每人各送一包即可。茶具也是一人送一套。余下的十五包并四套茶具俱送到大小姐屋里。我们南边茶园的碧螺春那是真正的上品,外面市面上买都不得手呢。贾府的外祖母、勇诚伯爵府的姑太太、宫里的陈太妃是必送的,还有一应长辈和亲戚好友,大小姐想必也自有安排。”
承顺兄得了令,便立刻行动,最后送到子苑住的院子。进了正房,没看到子苑,倒是见钱严满身酒气地坐在明间的八仙椅子上,手拿着长烟杆,扯着嗓子在骂一个小厮。听说此番送来的是碧螺春,钱严便一骨碌爬起来,劈手拽过茶盒,掀开盖子闻了闻,连声说香,转身交给小厮,叫给送到自己家,说是要留着给老丈人做寿礼。
承顺兄是那种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眼见钱严如此霸道,便上前一把夺回来:“这是给子苑少爷的,主子爷连见还没见到,你做奴才的就直接拿走了?”
钱严便紫红了脸,指着承顺兄道:“我是奴才吗?我是二爷的舅舅。你问问,全天下哪有舅舅做不了外甥的主?我喝外甥的茶,还要你个外人同意?”
承顺兄早知钱严惯于行非分之事,心中对他十二分的看不起,便一脸鄙夷道:“舅舅什么的先不用挂嘴上,我只知道这府里只要是伺候主子的,就都是奴才。”
这钱严听了便跳起来,上去夺过茶盒,另一手扯着承顺兄的衣领子往外拖,承顺兄哪吃这一套,说了声“了不得了”,一把将钱严推开。
两人正撕扯,忽见钱姨娘从里间掀帘出来,身后跟着其弟媳钱徐氏。钱姨娘上前一把扯开她兄弟,嗔了句“你省点心吧”,转身对着承顺兄露出热盼盼的笑脸,道:“承蒙王管事看顾,知道向着我家主子少爷。如今太太不在府里,大小姐和大少爷又隔三差五地去上学,现今府里谁见了事儿不躲着走?可见王管事是个难得有良心的。回头我告诉老爷,免不了他今后会高看你。只是你大人大量,不必和他舅舅一般见识。”
王承顺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此刻被钱姨娘一番安抚,便缓了脸色。不想那钱严却不知好歹,复又冲上前来:“姐姐你也不必巴结他。他是个什么阿物!不过是大小姐的一个穷亲戚,依仗着主子横行霸道。难道他的主子是正经主子,我外甥倒不是正经主子?说句不好听的,就连你这个姨奶奶,他未必就看在眼里,说到底,人家大老爷那边两个姨奶奶才更亲呢。”
钱姨娘听兄弟说话难听,忙上前捂他的嘴,谁知钱严一挥胳膊,将姐姐抡了个趔趄,一边道:“我今天就不信这邪了,不但茶要拿走,连这套茶杯也拿走,看谁能把我能怎么样!”说罢抱起两样东西,拔腿就往外就走。
承顺兄的火气腾地就上来了,便上前阻拦,两人推搡间,只听啪的一声,那套景德镇特制的名贵茶具应声而落,顷刻间瓷片碎落满地。
“你们这里还有没有点儿规矩?”正闹成一团的当口,林家二小姐玉瑶、四小姐玉瑾率一众婆子丫头出现在门口。
说话的是玉瑾,只见她神情严肃,圆睁一双美目,扫视着屋里每个人,最后把目光停在钱姨娘身上,冷着脸道:“姨奶奶再是个奴才身份,也是生了子苑兄弟的人,怎么在这里倒成了摆设?连个陪读跟班的都真镇压不住?”说罢,径直推开玉瑶试图阻拦她的手,抬腿迈进门槛,走到离钱严两步远的地方,斥道:“主子的东西也敢说拿就拿?说摔就摔?你这是哪来的胆子?”
钱严并未把玉瑾放在眼里,仗着酒劲儿粗声道:“四小姐初来乍到的,知道些什么,这里的事你还轮不到你来管。”
便听玉瑾一声冷笑,提高声音对王承顺道:“王管事,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给绑了,先送管事处拘着,叫辛总管着人严加看管,待明日大小姐回来处置。”
王承顺高声应了句“听四小姐的”,便上前一把扭住钱严,又招呼人去拿绳子。
钱姨娘满脸通红,上前拉着玉瑾央告道:“四小姐好歹看我的面子饶他这一回,都是喝了酒闹的。”
玉瑾眼皮也不抬,挣开钱姨娘的手,哼了一声道:“姨奶奶既管不了自己兄弟,就毋需多嘴,也不必为此去叨扰叔叔,没得让这些腌臜事再给他心里添堵。”便拉着玉瑶扬长而去。
玉瑶、玉瑾两人这日原在一处用午饭,忽然说起有日子没见到子苑,便携手来看望他,没想到恰巧碰上这出闹剧。回去的路上,玉瑶思量了半晌,方道:“四妹妹今日委实急躁了些。子苑兄弟他倒没什么说的,那钱姨娘是个好缠的?此番她兄弟被绑了,哪里肯罢休?必会闹到叔叔那里,到时候不定会怎么编排我们的不是。”
玉瑾冷笑一声:“二姐姐怕什么,左右她出什么招,我接着就是。”
玉瑶道:“妹妹这是何苦?便是我们不用顾忌钱姨娘,难道不为黛玉姐姐考虑?自打把我们从南边接过来,黛玉姐姐对我们呵护备至,无一处不细致周全。我们如今不帮忙倒罢,还给添乱。”
玉瑾听着,便停了脚步,一脸正色地看着玉瑶:“姐姐这话不对。我们俩从南边才过来几天?你看这一出出闹的,都是冲着哪里来的?细想想,像我们这样人家,从外面是乱不起来的,怕就怕从里头乱起。事到临头,我们若还不自知,不处置,由任下去,再收拾局面就晚了。这话我不但和你说,黛玉姐姐那里我也去说,左右我们姐妹三人同气连枝,不能让外人欺负了去。”
黛玉自艺书院回府当天,便知晓了这几天家里发生的事,先安抚好两位妹妹,晚饭后即去书房见叔叔。
刘夫人不光彩事件,着实让人大跌眼镜,一夜之间,她温良贤德的人设形象尽毁。这是黛玉穿越以来,她作为当家嫡长女需要判断抉择的大事之一。斟酌再三,黛玉给自己的应对行动做如下规划:一是旗帜鲜明地亮出自己的原则立场——这是监守自盗行为,返赃是必须的,经此事件,林家对刘夫人及其娘家的态度将有所改变,对刘家的生意支持予以切断。二是维护好家族的稳定与和谐。叔叔林如霖是一个公正无私的君子,林子琦三兄妹都心地纯良,玉瑶玉瑾两妹妹更是唯长姐是从,除刘夫人这些年的龌龊事不提,全府总体场景一派岁月静好,这才是黛玉更为珍视的东西。
叔侄俩经过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最终均放下思想包袱,黛玉诚恳表态:既是那些要紧的物件均已原样返还,其余未还的便不予追要。至于婶子,想必经此事也有了教训,该回来还是回来,兄弟姐妹们对她仍当长辈尊敬。
林如霖一开始还坚持追究到底,表达要与刘夫人和离的意思,经黛玉耐心劝说,终究同意了侄女的意见,又对自己没有看管好身边人进行深刻反思,最后惭愧地表示“对不起已故兄长之托付”、“对侄女没尽到责任”,决定从此将管家之责全权交与黛玉。至于刘夫人,让她回来也可,只是插手家务之事从此再无可能。
基于下一步加强府务管理工作需要,做到人尽其才,同时也防止家务管理上出现真空地带,决定让玉瑶、玉瑾参与管家,一些外围事务由林子琦协同辛忠等诸位管事办理。
对钱严,取消其陪读身份,将其调离林府,去林福堂茶庄做柜台伙计,以观后效。
黛玉又将建立济贫帮困资金、办义学事宜向叔叔禀明,说了下一步推进计划。林如霖点头赞同,嘱咐侄女要思虑周全,稳妥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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