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事结,李佑坐船回到虚江县家里,只等收拾完毕便上任去也。自此李佑不见外客,静下心来仔细思量自己上任的事情。
普通人甚至没当过地方官的人对县里政务可能没有多大概念,觉得区区一个县能有多大点事?
李大人这几天在纸上将自己所能想到的政务都列了出来,总结如下:
田土、户口、贡赋、力役、驿传、巡检、里舍、学校、保甲、赈灾、祀神、风俗、讼狱、缉捕、仓场、漕运、盐法、关市、催征、解支、科场、礼典、马政、河工、修建以及本县所属官吏考核、上司交办事项等等。
看着这张密密麻麻的表,聪明如李大人也有点没头绪。他虽然熟悉县衙事务,但坐在正堂位置如何总览全局却有点头绪不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县衙大事小事何止百十项,千头万条不知怎么抓起。更别说江都县还是事务繁剧的大县。
只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了,区区没任何经验的书生一朝中举都能当知县,他李佑凭什么当不好?
便叫来张三吩咐,让他去街上找算卦先生占卜一个黄道吉日。
张三应下还没走,就见门子进来禀报:“圆容法师来访…”
“什么道士和尚的,不见!以后长着些心眼!”李老爷发脾气道。
门子小心道:“这圆容法师正是刘老太爷。”
李佑怔了一下,自己家里所指的刘老太爷必定是他那岳父刘老巡检,原来他法号叫圆容啊。不过他突然过来作甚?
将那圆容法师请进来,李佑细看之下,一年多不见,老泰山比当初略显几枯瘦,头光铮亮。此时不知为何神采奕奕,长须飘飘,全不见出家时的颓废模样。
“听说贤婿出掌一方,可喜可贺!”
对于自己的岳父,李大人戒心十足,当初的种种难缠尚还历历在目的。谨慎问道:“老泰山到北丘寺出家,小婿公务繁冗,无空去见…”
圆容法师纠正道:“贫僧并不在北丘寺出家。”
李佑尴尬,立刻指着张三骂道:“蠢材!连名字都传错了!”
张三高声道:“老爷饶过小的一遭罢!”
“不过出家人所居何处并不重要。贫僧前来,特为将生平绝学倾囊相授!”圆容法师并不理会李佑打岔,直道来意说。
您老人家能有什么生平绝学?李佑抱着怀疑态度请岳父入座、茶,总不能一直站着说话。
圆容法师品了品茶,“贤婿这里的茶比当年强多了。贫僧虽然一直做巡检,并不在县衙,但多年冷眼旁观,精研谋术,也颇有所得。听说你要当一县之主,该用的上。”
李佑眼观鼻鼻观心,任由老泰山说去。
“法门三千,道基唯一!还有个话怎么说的,烹小鲜如治大国…”
李佑懒得纠正老泰山,继续装聋作哑。
“经贫僧研究十数年发现,小小县衙,居然就和朝廷一样,内含之理上下皆通!天子坐金銮殿,知县坐大堂。六房小吏便如朝廷六部,三班衙役便似各卫军士,县丞主簿等佐贰好比公侯勋贵!”
这倒道理,李大人提起了兴趣仔细听。
“天子一己之力如何治国?用内阁、用中官而已!而县尊幕僚师爷就是县里的内阁,县尊长随就是县里的中官!”
前面还好,后面这段比喻令李佑不由得拍案叫绝,幕僚和长随的这个比喻太恰当了!
将幕僚比为内阁,再合适不过。二者都是名不正言不顺,都是典章上并不明确规定的机构。而且大都由主上私人指定,主要职责都是协助主上处理公文政务,辅助色彩浓厚。
长随确实也像内监,权力同样来自于与主人的亲密关系,凭借主人的信任在外行事。
这样一想,上行下效的县衙几乎就是朝廷微缩版!
李佑感慨片刻,这就是大一统中央集权王朝的威力啊,朝廷的模板一直套用到了最基层衙门。老泰山没有说错,果然是烹小鲜如治大国…听过老泰山此言,李大人立刻感到县衙条理分明了。毕竟他刚从朝中出来,对朝廷架构还是很熟悉的。
再看向岳父,李大人的眼神多了几分佩服。他想起来了,自己这位岳父曾经靠着演义评书,自行研发出山寨版帝王术并加以实践的人物,虽然败在了不明大势之下,但仍是可圈可点的。某个靠着一部三国演义打天下的辽东贼子,也不过如此罢…眼见震住了女婿,圆容法师自得道:“原以为这点微末心得,要埋入土中不见天日,不想有了出头之机,叫贤婿用得。”
李佑亲自斟茶笑道:“老泰山如何不继续说了?”
前刘老巡检忽然精神抖擞,“一言难尽!待我随你上任,再仔细教导于你!”
靠!原来如此…李佑总算看出岳父的目的了。老人家八成是自认空有一身屠龙技却无处可施,所以人生无趣的很,现在喜闻女婿当了县尊,自然心中技痒不肯放过这个舞台。
李佑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国朝初年的大牛人物,号称黑衣宰相的姚和尚。此刻眼前不但有山寨版的帝王术,还有山寨版的姚广孝…能让他去么?不能!这等于是找个太上县尊,吃饱了撑着!
“朝廷有令,地方官不许携父亲上任!”
“不妨,扬州有数个古寺名刹,你发个批文,我去游方挂单寄居,谁也不会晓得的。贤婿不能这点面子也不给?”
面对岳父的死缠,李佑咬牙道:“老泰山!你昔日曾教导,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又道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所以根据你的论断,小婿不能带你去扬州,不然小婿就是你眼中不够格的县尊!”
眼见被女婿严词拒绝,兴致勃勃而来的老巡检登时黯然失色,像老了十岁。
李佑劝道:“您老人家清心静气,颐养天年,何必定要落足红尘。”
“呸!清净个屁!寺里那帮和尚,谁不在周边村子里养女人?”圆容法师骂道。
李佑装作没听见,难怪岳父想出来跑江湖,他本不能人事,在这种寺里呆着不是平白受刺激么。
好言好语送走了失意的岳父,李大人再看那张政务表单,似乎不那么眼晕了。
虽然打断了老泰山借自己之手,行使山寨版帝王术的人生梦想,但李佑也不得不承认,老泰山的思路为他打开了一条通道,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李大人细细思索国朝体制,这绝对不是效率最高的,也不能是最清廉的,更不是完美的。但有一点好处,就是可以保证“第一人”完全不管政事的情况下,依然可以勉力运转,最多是因为缺了零件运转的不那么流畅。
同时在现有体制下,“第一人”即便荒废已久,但只要想收回该有的权力,随时可以拿回来,一般不会出现大权彻底旁落、成为傀儡的局面,体制内人物造反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
这种机制,就是靠着从地方到朝廷的庞大官僚体系叠屋架床、层层牵制换来的。
别的优点缺点李大人都不关心,“第一人可以偷懒”这点才是即将上任的李大人最欣赏的,能轻松又不丢权的法子才是好法子。
一个大县的政务是多么琐碎繁杂,李大人心知肚明,但他又不想当工作狂。
东山公当虚江知县时,有黄师爷襄助,但仍然几乎整日坐在县衙理事,未来的署理江都县李辅世大人绝对不愿意学他那样烦劳。
虽然朝廷体制开创于太祖,以工作狂为指导思想,但是祖宗法度敌不过人心**,工作狂体制渐渐演化成了懒人体制。在这其中,李大人认为很是可以借鉴一番的,而他又在中枢要地任职过,对朝廷运转比较清楚。
国朝前代天子想偷懒,就设立了殿阁大学士,又成立了司礼监进行牵制。如果他想保证对县衙县政的足够控制,那么也必须有足够的幕僚和长随,对县衙中的本土胥吏进行监控,这就是新官上任后权力的博弈。
李佑的目光又一次落到了那张政务表单上,心里按着轻重默算一下,发现如果想做到举重若轻,至少需要四个即可靠又具备相应经验能力的师爷。
但现在手中只有一个崔监生堪用…李大人叹道:“不仅二十一世纪,十八世纪最缺的也是人才啊。”
脑中搜索本县里的可靠“人才”,李大人悲哀的发现,自己作茧自缚了…去年年初,苏州府大变故后,府衙为之一空。某掌权推官贪图银子和人情,一股脑将自己信得过的人才统统塞进了府衙填补吏员的空位…几乎包括了妻家、关家、本家所有的有点能耐的人物。
现在这帮人美滋滋的在天下最富裕、钱粮最多的府衙当经制吏员,估计没人愿意背景离乡、抛弃自己的吏员编制,陪着某前推官去外地打天下。强人所难不是不可以,但很重要的忠心度就不好保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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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知道就不该全弄进府衙去,漏出几个备用就好了,当初目光短浅,犯下了竭泽而渔的大错。李佑此刻只能暗暗苦笑,人生经验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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