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叔回来了。
他孤单一人。正如二十年前地下党联络站暴露,他被迫离开上海时一模一样。
黎叔只是他的代号,他是中共地下党“働奸”小组的组长,程锦云的上线,也是策划爆破“樱花号”专列的主要领导者。
他从江西到香港,在香港接到一批由上海地下党提供的药品,运往“第二战区”新四军的指挥部,再由新四军护送,穿越封锁线,安全抵达上海。
上海依旧是繁华的,尽管人们把它称之为“畸形”的繁华。
一路铺就的电轨,裸身的电线桿,巨型的明星海报,小汽车、洋车、自行车交汇在街面上。黎叔在一片灯火的逆流中行进,他看见百货商店的大玻璃橱窗里陈列着一个漂亮的婴儿手推车,他的脸上浮现出难以言状的凄楚和悲凉。
对面有行人与他擦肩而过,是一家三口,甜蜜地从黎叔视线里划过,黎叔默默地转过身去,朝着自己的方向走去。
走过几条街,黎叔走进一个很小的弄堂,一座石库门里有一幢三层楼高的洋房,黎叔沿着路灯,走上阶梯。
他推开大门,沿着楼梯走上去。
有住户从楼上下来,从他身边走过时,回头看他,他就回敬一个点头。
“你就是新搬来的王先生吧?”
“是。”黎叔说。
“我住你楼下。”住户说。
“好,以后就是邻居了,多关照。”
黎叔踏上了小阁楼,他仿佛听到一阵簌簌声,像树叶落在窗户上,又像是有人在擦拭晾衣竿。他感觉到一丝亲切,一点儿细微的家常声音,都会勾起黎叔的怀想。
他又回到了旧家门前。
他多么想,一推开这扇门,门口出现的就是妻子美丽的笑容和儿子稚嫩的笑声;他多么想,一推开这扇门,就能看见屋子里的婴儿摇床,闻到一桌子野菜香味;他多么想,一推开这扇门,就有一种紧迫感,一种责任感,一种使命感。
“快走娟子,这里已经不安全了,赶快转移。”
“娟子,你带着电台先撤,我掩护你。”
“娟子,生日快乐!”
“娟子,我想念你和儿子!时时刻刻都在想!”
黎叔乐抑不住内心的冲动,他心中一阵热,猛地推开了门,房间里空荡荡的,只剩下空桌椅和满目灰尘,黎叔手中的箱子落了地。
他终于面对现实。
他真实地感觉到妻子和儿子都已经离开自己了。
妻,已经不在了,不在尘世好多年了。
儿子,不知在何处成长,他现在应该有二十三岁了吧。
太痛苦了。这种刺骨的疼痛让黎叔难以忍受。他也想封存起所有的痛苦,祷求上苍,让自己忘了娟子,忘了孩子,甚至忘了自己在上海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美满温馨的家!可是,做不到,自己做不到。
楼外烟花绽放,爆竹声声。空气里弥散出的喜气恰恰勾起黎叔心中积攒了二十年的思念和悲情。
他的耳朵里像走马灯一样回放着儿子咯咯的笑声和妻子温柔的笑靥。
黎叔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亲爱的儿子,你在哪里?他泪眼仰望着空洞洞的楼顶,喃喃自语,儿子,爸爸回家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他在心底问自己,问苍天,问冥冥。
法租界一座教堂门口,灯火辉煌石板路前,有洋车不停地碾过,月光淡淡地照着,雪花静静地飘着,唱诗班优美的合唱声若隐若现,于曼丽和明台一路开心地跑来。
于曼丽高举着双臂环抱雪花,兴奋地叫着。
“开张大吉!”她笑得很美艷,“开张大吉!”
于曼丽在明台身边跑过来,绕过去,飞舞着裘皮披肩,飞舞着亮色精緻的手提包。
“今晚上开张大吉,预示明年生意兴隆。明少,打赏小女子几两纹银,小女子好去烫发美容看电影大世界追星跑马场赛马下赌场买股票附带送你春宵一夜,香吻百回。”于曼丽不带标点符号、一气呵成地说出一串“愿望”来。
“赏你三分清风,一轮明月;至于春宵香吻,你就欠着吧,本少爷生意刚刚开张,还须运筹帷幄,有所期待,有所不待。”
“明少,分明是个吝啬鬼。”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明台虚晃一枪,绕回来。
“明少,今晚打算在哪里过夜?”于曼丽问。
“嗯,在预订的香巢。”明台仰着清俊的眉目,绷住了脸,忍着笑意。
“明少,你有几座销金窟?”于曼丽也仰着脸笑。
“狡兔三窟。”他朗声大笑起来。
此刻,教堂的钟声响起。
“这是天堂的钟声,我们走在通往天堂的路上。”于曼丽说,“也就是通往爱的道路上。”
“上帝爱你,天主保佑你!”明台说。
“你呢?”
“我怎么?”
“你就是我的上帝!”于曼丽说,“明少,我是你羽翼下的天使。”
明台温煦地笑着。
街灯灿烂,雪景如画。
飞雪漫天中二人互道晚安,然后踩着薄薄的积雪分道扬镳。明台刚刚走过街面,于曼丽两手做成喇叭状在对面大声喊了一句:“过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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