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影的伤渐渐有了好转,能够下床走两步了。她每日除了坐在内院门口晒晒太阳,就是在幻影床前呆呆坐着。幻影喂下了丹药后,脸色渐渐好了一点,一天中也有一两个时辰能睁开眼睛。但不认人,双目不聚焦,谁叫也不应。夜晴渐渐也麻木了,不再流泪,而是默默承担了大部分照顾幻影的工作,喂饭,擦身,换衣服。月影宫女子太少,如辰看夜晴辛苦,很想买几个丫鬟来帮她,但想了想如今的处境,还是没有实行。
皇上很有默契地没有召见如辰,只有一天打发王全安送来一份折子,让如辰当着王全安的面看完交回。如辰打开一看,是一份军报外加请功的折子。军报上只有寥寥数行,写着两军在边界发生几次小规模冲突,互有伤亡,北周大军尚未集结。如辰一打开折子,就赫然看到了孟珞的名字。忙细细看时,写着新兵初次参战,孟珞一人之力毙敌三十三人,请求记功一次,升外委千总。除此之外还有另外几名请求记功的人名,下面御笔朱批已经同意。如辰心中既为孟珞感到欣慰,又对皇上此举感到有些感动。忙双手将折子递给王全安道:“天机堂存亡之际,冗务繁杂,烦请王总管代为向皇上谢恩。”
王全安将她的表情收在眼里,笑眯眯地告辞而去。
这日夜间,如辰正要出门,柳承却忽然递了个名帖进来,对如辰道:“姑娘,陈雅元约姑娘到宏记茶楼三层雅室会面。他说今夜他会等到四更,姑娘何时去都可以。”
“陈雅元?”
如辰心中犹疑不定,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何故约我见面?难道如致跟他坦白了?她一向听话,应当不会如此的。她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但是这个约是必然要赴的。偏偏陈雅元又选在了宏记茶楼,她无可奈何,只得戴上面具准备前去。刚出门几步,又回头道:“柳承,府里如今两个病号,你无需跟着我。”
柳承从暗处现身,低头道:“府里如今高手也多。柳承的职责是保护姑娘的安全,必须跟着姑娘。”
如辰无奈地笑道:“我可以自保的。”
“以前或许可以,如今妖孽横行,请恕柳承不能放心。”柳承坚持。
如辰心中涌上一股暖意,只好苦笑着随他去了。
如辰到了宏记茶楼,直奔后院,满院的梨树已经挂果。只是水土问题,长得不大,一颗颗倒也垂坠可爱。她无心欣赏,径直上楼敲门。
陈雅元从内拉开门,如辰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着如致的夫婿,这张人神共愤的俊脸让她一时间有些晃神。她不得不承认庄婶说的对,单看这张脸,如致绝对不吃亏。她很快回神,冲他点了点头。陈雅元看到她的面具愣了一下,转而也微微一笑,侧身让她进去。屋内的侍儿早就被遣走,她径自落座,冷着脸开口道:“我与中书省素无往来,不知陈公子入夜约我前来所为何事。”
“约龚大人前来,与家父无关,而是有些私事要谈。此处私密性佳,想必龚大人也是知道的。”陈雅元话中有话。
如辰摸不准他的底牌,只好装傻:“我想我与陈公子并没有什么私事可谈。”
“此事我只能与龚大人谈。”陈雅元的笑容在灯下俊美逼人,琥珀色的眼眸直视着如辰:“我要谈的是新妇林如致的事情,所以自然是私事。”
如辰心中一跳,又怕他是有所怀疑故意来诈,因此嘴硬道:“莫不是陈公子娶亲我作为你父亲的同僚未曾送礼,今日特来讨要?”
“龚大人果然风趣。”陈雅元微微一笑道:“不过陈某没有这么小气,陈某今日前来只是想问问,为什么龚大人脖子上的半块玉玦,与新妇的正好能凑成一整个。”他忽然伸手,一手探进了如辰的脖颈。
如辰没想到他如此大胆无礼,猝不及防已被他拉出了脖子上的红绳,那半块玉玦也没遮没拦地露在外面。忙厉喝一声:“放肆!”右手往前一探,剑尖已顶上了陈雅元的喉咙。
陈雅元毫无怯色,目光悠悠地注视着她。两人对峙半晌,陈雅元才道:“这玉玦可拼成一块是铁板钉钉之事,姑娘又何必抵赖。实不相瞒,我已派人去过幽州了。姑娘请稍安勿躁,听我从头说来。”
如辰的剑尖顿了一顿,沮丧地垂了下来,她歪着身子坐下,垂头道:“说吧,你是如何起疑的,又是如何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的。”
“陈某一开始起疑,是因为看出岳母大人身怀绝技,且并非如致生母,且如致言谈举止并不像小门小户的孩子。后来与她闲谈,她对自己的身世所知不多,但知道她祖籍幽州。”
“所以你就派人到幽州去查!你不信任她,又何必娶她为妻!”如辰又激动起来,怒视着他。
“正因为我要娶她为妻,所以我必须知道她的身世。我若一无所知,如何未雨绸缪?又如何保护她?”陈雅元神色清明,理直气壮。
如辰无言以对,想了想,嘴硬道:“只要无人知道她与我的关系,她有何危险?”
“姑娘很多年没回过幽州了吧?若是姑娘知道幽州并不只有我的人在查如致,恐怕就不会这么想了。”
“什么?”如辰蓦然抬头:“谁?”
“王家的人。”陈雅元很肯定地看着她。
如辰失神,喃喃道:“为何王家的人会查她?”
“据我猜测,应该王家是有当年见过林夫人的人碰巧看到了如致,起了疑心。据我的人查实,当年王秉宽应该是做下此事后就匆匆让王太师斡旋举家调离了幽州,事后又拼命遮盖,所以他有可能不知道林家有遗孤逃生。但五年前王秉宽被杀,且仇杀痕迹太重,他的家人有可能猜到了是林家旧人报仇。所以只要问实了林家当年有遗孤逃生,他们就八成会相信如致就是当年的遗孤。往好了想,他们会监视如致,往坏了想,直接悄无声息地让她消失,岂不省事?”
“当年如致还那么小,她又丝毫不会武功,就算是林家遗孤对他们有什么威胁?”如辰抬头急道。
“若是王家做事有底线,当年的惨案就不会发生了。”
如辰颓丧地垂了头,的确,她又一次以良善之心揣度这些恶意之人了。但很快,她又冷笑道:“能让他们轻轻松松伤了如致,我这些年也算是白混了!”
“我知道。”陈雅元微笑道:“我那位名分上的岳母大人武艺高强,只怕我们府上是没人打得过她的。除此之外应当还有几个更厉害的人,神出鬼没隐在如致身边。只是她嫁到陈府,那几人没法跟进来,所以姑娘才出主意让岳母陪她进府吧?”
“看不出你没什么功夫,神识倒是敏锐。”如辰垂着眼,口气听不出赞叹也听不出嘲讽。
“那是自然,我曾经有那么一个多月,贴身之物常常被偷,每日提心吊胆,久而久之神识就变得敏锐了。”陈雅元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咬牙切齿。
“呃?”如辰愕然地抬头看着他,这是哪儿跟哪儿?
陈雅元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拉回话题道:“当年林家之事轰动全城,时隔多年仍有许多年长之人记得,并都记得收敛尸体时林家一对小女不知去向。这些年当年下手之人陆续被杀,街头巷尾早就有流传是林家的遗孤回来报仇了。如致毫无武功,报仇的自然不会是她。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当年已经七岁的姐姐。所以我就想,如致住在皇城里,身边有高人保护,安排这一切的定然是她姐姐。那么她姐姐会在哪儿呢?必然离皇城不远,甚至就在城里。武功高强,又在皇城里,年纪二十来岁,有安排身手高强的江湖能人长期在如致身边护卫的本事,答案岂不是呼之欲出?”
如辰垂思着,不说话。陈雅元看来不是空长了一副皮囊,他的沉静和睿智令她刮目相看。好在他不是敌人,她心中暗想。
“我能看出对我隐瞒自己有个姐姐的事情,令如致很难过。何况姑娘和如致是亲生姐妹,难道能忍住今后再不与她相见?请姑娘相信我的诚意,如致是我的妻子,我会用我的一生来保护她!伦理姑娘是我妻子的姐姐,我也该叫一声姐姐才是,我们都是一家人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该有所保留才是。”陈雅元的表情很是诚恳。
“那你倒是叫啊!”如辰忽然抬眼,似笑非笑地斜睨着陈雅元。
陈雅元顿时愣了,待反应过来,立刻涨红了脸。但还是恭恭敬敬地离席,拱手,低头:“妹婿陈雅元见过姐姐。”
如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陈雅元也笑着道:“既然认了我,也该以真面目相对了吧?”
如辰低头取下了面具,陈雅元愣了愣,才点头含笑道:“果然,这才是如致的姐姐。既如此,初次见面,妹婿有大礼相赠。”
他递上一个卷轴,只有手掌大。如辰狐疑地接过来,摊开一看,立刻低呼一声,捂着嘴,眼泪涌了出来。这画像上赫然是她的娘亲!
“当年林夫人香消玉殒后,满城感叹。这个画师与林夫人有过一面之缘,惊为天人。听闻林夫人亡故,他便循着印象画了一幅画像。如今画师已经亡故,我的人从他的后人手里把画买了过来。我也是一看到此画就明白了,为何王家人会突然起疑调查如致,因为如致和林夫人长得实在太像了。我心里想着,如致对她娘并无多大印象,即使见到此物感受也不深,这幅画送给姐姐才最合适。”
“谢谢你!”如辰将这画像紧紧贴着胸口,流着泪感激地看着陈雅元,这幅画像对她来说实在太珍贵了。
“该说谢谢的是我。”陈雅元微笑着:“当年姐姐也只有七岁,竟能把如致养大,还养得如此单纯,乐观,善良。我能想象到这有多么的不易。”
如辰苦笑道:“也说不上什么不易,不过是取舍二字。”
“说的透彻!”陈雅元赞道:“所以我才觉得,这世上的所有事都并非非黑即白。即便是我这样的生在富贵之乡的庸碌闲人,尚且有很多无奈违心之事,何况于姐姐当日正值生死关头。”
如辰明白他是在点月影宫之事,顺便也是表达他的态度,不免对他又添了两分好感。想了想,又笑道:“我一向觉得陈大人虽位高权重,也不过是个文臣,府上人丁稀少。没想到你的手下倒有的是能人。只是去查林家的旧事,却有这么多收获。”
“他不是我的手下,只是我早年在外游历时认识的江湖朋友。人不怎么着调,但做这些事确实有两把刷子。”
如辰点了点头,笑道:“今日话已经说开,若妹婿能想办法安排我与如致相见,我感激不尽。”她转念一想,又愁道:“只是最近不太平,若是不太方便,就等等再说。”
“姐姐近日是因为添香楼的事情愁眉不展吧?”
“是。看来你也听说了。”如辰苦笑。
陈雅元想说什么,顿了顿又没说,只是说道:“如致如今毕竟是陈家的少夫人了,王家没了王太师,最近又抄了沈家,人人自危,想必如致的安全是能够保障的。”
如辰点头道:“我妹妹就靠你照顾了。我丑话说在前面,若不是我妹妹,我是不认得你的。你若对她好,那么万事皆好。你若对她不好,我是管不了什么陈家李家的,定会要你好看!我最近事忙,半刻也不得心静。你回去陪如致吧,我走了。”
陈雅元连连点头,拱手目送如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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