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千里是国统十三年的新科探花,为官二十二年已经做到了正二品中书省左丞,也算是很年轻的二品大员了。他不仅勤劳踏实,且极有才干,更兼之在人前一向正直,从不攀龙附凤,因此一向是先帝面前最得意的臣子。朝中至今也没几个人知道他其实是睿亲王的死忠。
陈雅元自小孤僻,独自住在陈府东边的一个跨院中,他亲自题为吟风轩。此刻陈千里正背着手,气哼哼地走进他的吟风轩,只见甬路两旁的竹林越发长得又高又直。他无心欣赏,大步走到正屋前,一脚踢开房门。
陈雅元正悠闲地拿着扇子在风炉上扇水,旁边一套精致的玉茶壶已经摆好了。见他进来,像是早有准备一般,慢悠悠得放下扇子,起身行礼,叫了声:“父亲。”
陈千里看他这幅悠然自得的样子越发来气,扬起手来想打,忍了忍又放下了手。径直走到他的书桌前,一甩袍子坐下。陈雅元只好跟过去,站在他面前候着。
“你可知你今天做了什么?”陈千里阴霾的眼神直盯着他。
“儿子已到了婚娶年龄,近日里母亲为选哪家的千金求配很是操心。儿臣为解母忧,自己选了一个,父亲只需安排好上门提亲即可。”陈雅元说得很是坦然,一脸心安理得。
“你选了谁?!”陈千里更加恼怒,几乎咬牙切齿。
“儿子已经问清楚了。她叫林如致,住在平康坊筒子巷,家里有个寡母。身世背景很清白很干净,父亲不必担忧。”
“不必担忧!”陈千里的鼻子像龙王一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你可知为父是二品大员,你是世家公子!这皇城里嫁娶之事谁不讲究门当户对?你让同僚们怎么看为父?让诰命们背后怎么说你母亲?”
“母亲是不会介意别人怎么说的。再者说,同意儿子娶一个平民女子做正室夫人,岂不是更显得父亲开明?”陈雅元的一张俊脸笑得云淡风轻:“她不是朝臣之女,家世又简单。父亲不必担心儿臣娶的女子家里与谁有挂碍,其父明面上拥戴谁,暗地里又拥戴谁,与父亲是党同伐异,还是同僚相争。清清白白,简简单单,岂不是好事?”
“你休得胡说!朝臣们支持谁反对谁,谁能结亲谁不能,为父心里一清二楚!不会有你说的那些麻烦!”
“朝臣们也都以为父亲是不涉党争的。”陈雅元收敛了笑容,眼睛幽深地盯着陈千里:“父亲,儿子斗胆劝父亲一句,抽身退步要趁早。否则会害了陈家,害了雅萍。儿子还想告诉父亲一句,这世间最愚蠢的事情,就是把别人都当成傻子。比愚蠢还更加不要命的事情,是把当今皇上当成傻子!还望父亲三思!”
陈千里冷静下来,反而收敛了怒色,目无表情地看着陈雅元。半晌,才慢慢开口道:“你自幼聪慧,六岁就熟读四书五经,然后就开始陷入易、道之类的杂学不能自拔。为父知道你有你的见识,从未苛责于你,也从未逼你按为父之意行事。为父也知道,家里的事情瞒不过你。但是你是你,为父是为父。为父出身乡野,自幼家徒四壁。为父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靠的是认准了的事情就绝对不会放弃,更不会轻易改变立场,这是为父的立身之本。如果这点坚持都没有了,那为父就不知道为何而活了。”
“儿子觉得,活着就是为了历练,为了修行。逆天而为,损的是自己的气运。君子审时度势,何必与天数作对?”
“你才几岁,就敢拿出天数来压为父?你怎么知道当今就是天命所为?”
“儿子只是旁观者清。”陈雅元低头。当今皇上在政务上明显比睿亲王更有天分,处事决断能力也更胜一筹,父亲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只不过是他选择性失明罢了。他并不想再争,也不想再劝,因为他知道多说无益。再加上他自幼深受庄子影响,凡事都已看淡,觉得人各有命,随缘而已。
陈千里忽然想起今天所为何来,恨声道:“你脑子里想什么为父管不着,不许娶那个女子!”
陈雅元的表情立刻冷峻起来,定定得看着陈千里,一字一顿道:“儿子已在整个皇城贵胄面前说出此事,若父亲反对,失信的不只是儿子,也是陈家,此其一。儿子信命,儿子与那个女子是命中所定,此其二。父亲如果不同意,儿子就告诉雅萍她只是父亲的一颗棋子,让她自谋出路,此其三。”
“你!”陈千里从椅子上站起来,颤声指着陈雅元;“不孝之子!不孝之子!为父不相信你会做出此等忤逆之事!”
陈雅元不为所动,依旧坦然地看着他:“别人家的儿子或许做不出来,但父亲应该知道,我做的出来。儿子愿意闭口不言,从此再不管父亲的事。儿子只有一个要求,我要娶林如致,还请父亲成全。”
陈千里手指着陈雅元,如同看仇人一般怒瞪着他。陈雅元一张俊美的脸毫无表情,只是目光始终清明,毫无怯色。风炉上的水已经烧开了,嗤嗤冒着热气,父子俩用眼神对峙着,谁也没有动。
最终,陈千里还是败下阵来,默默放下了手指,移开了视线。一则雅萍对这个兄长的信赖甚至超过了对他,陈雅元的威胁切切实实拿住了他的七寸。二则对于这个完美的如同天降之子的儿子,他心底里始终是骄傲的。正因为骄傲,所以难免对他宽和些。他心里也清楚,此子有大才,正因为如此,所以不可能事事都听他的。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心想,娶个平民女子,也好吧,虽说是有些丢面子,但至少不是最坏的结果。想到此处,他声音软了些:“与你母亲商量吧,只要她同意,为父就不管了。”
“多谢父亲!”陈雅元落落大方地低头行礼,陈千里没再看他,垂头出去了。
陈雅元提起水壶,慢悠悠沿着茶壶边注入热水,里面嫩绿的茶叶渐渐舒展开来,如同在欢快地唱着歌。热气腾腾,他眼前似乎映出了如致的脸。两次见面,他都是从人群中一眼注意到了她。第一次,她倚着画舫的围栏陶醉地看着升天的孔明灯,她的眼睛里印着孔明灯的倒影,星星点点地闪着光。第二次,她如痴如醉地看着留园的景致,一会儿摸摸小桥的桅杆,一会儿又拂过岸边的垂柳。这皇城的世家千金,多半眼中只能看得见金珠银串,家族门楣了吧?有谁能如她一般,心无旁骛,满脸陶醉地欣赏这大千世界的美好景致?
他心里充满柔情,嘴角不自觉弯起了好看的弧度。转而他又忽然想起,自己今日或许是说话太过直白,得罪了她。若是她当真不答应自己的求亲,该如何是好?想到此处,他长卷睫毛下盖着的琥珀一般的眼眸带上了一丝愁色,悠悠叹了口气。
如致此刻正跟庄婶对坐着,两人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垂头闷思。
庄婶知道如致被人看上是很容易的,被达官贵人看上也是很容易的。但是中书省左丞唯一的世子要娶如致为正室夫人,还是让她觉得不太可能。即便如致还是幽州林氏的正牌小姐,嫁给中书省左丞的世子也显得有些高攀,更何况她如今的身份已经沦落为孤儿寡母的平民丫头。她一度怀疑对方知道了如致和如辰的关系,如此做是为了算计如辰。但是从头到尾缕了一遍又觉得绝无可能。让如致觉得困惑无解的问题在她这里也同样困惑无解,她想了想,把柳承叫进来。柳承不等她问,就主动说道:“今日这个人确实是陈大人的世子,属下亲眼看着他回了陈府。陈府绝无可能知道如致姑娘的身世,其他的事情,属下也不清楚。”
庄婶失望地摆了摆手,柳承微微一躬身,就原地消失了。庄婶道:“只要确定姓陈的不知道你和你姐的关系,就可以排除他是利用你或是欺骗你的可能性,因为这么做毫无意义。但娶你为妻确实匪夷所思,我也没有头绪,也保不准他是真的看上你了呢。”
如致垂头不语,她现在已经从对陈雅元无礼的愤怒中解脱出来,只剩下了迷茫。庄婶又道:“如今的大事是好好想想他若真是上门提亲你该怎么办,接受还是不接受。可惜你姐姐出远门了,若是她在还能帮你拿个主意。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她在,毕竟是你要嫁人,最终的主意还是要你自己拿。”
“他若真的直接上门求亲,我定然不会同意的。”如致道:“他这样做似乎是直接告知我一般,根本不由我决断。成亲是两个人的事情,也是两家人的事情,我们是平民又怎么样?平民家就不能做主自己的女子嫁谁不嫁谁不成?他这样本身就是不尊重我,这样的婚姻不要也罢。”
庄婶赞许地点了点头,心里暗想,果然再怎么说都是林家的女儿。她又问道:“那若是对方没有直接上门,当真规规矩矩遣媒人来说亲呢?”
如致纠结地使劲捻着衣襟,咬着嘴唇道:“那......我就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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