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嘉嘉阿姨转到本城最好的医院,也就是我和胖子看过医生的那家。
出ICU看到胖子第一眼,嘉嘉阿姨瑟缩了一下,随即低低叫了声“儿子。”
她已经有两个儿子了,可“儿子”这个称呼,还是胖子的“专称”。
胖子吸了吸鼻子,轻轻答了声:“哎。”
嘉嘉阿姨瘪了瘪嘴,一副又要哭的样子:“让你担心了。”
胖子没有否认,当然也没有了前几天的忧急害怕,神色镇定道多:“您快好起来,我就不担心了。”
嘉嘉阿姨小心看了一眼胖子的神色,“嗯”了一声,露出一丝丝笑容。
知子莫若母,短短一两句话,她已看出胖子没那么恨她了。
暑假过去大半个月的时候,嘉嘉阿姨在月子中心已经补得红光满面。小婴儿也吹气球似的长了起来,眼睛乌溜溜的,皮肤白白嫩嫩,小脚丫子滑溜溜的,不爱哭也不爱闹,顶多哼一哼。
我不喜欢哭闹的小孩子,这小娃娃乖巧,我厌烦不起来,但也喜欢不起来,是以只看了两回,摸了一摸满足了一点点好奇心便罢。
陈家的保姆兼亲戚对我很是提防,一看我走进婴儿车便昂首挺胸随时准备见义勇为模样。胖子瞧她一眼,她立马又像喜羊羊充气玩具放了气儿一般,迅速蔫下去。
胖子也不待见小婴儿。
嘉嘉阿姨知道这点,在他面前决口不提这个异父弟弟的吃喝拉撒小事情。陈老师不在跟前时,她就叽叽咕咕和胖子说些他小时候的情形:“你啊,刚生下来的时候可好看了。别的小孩子不会睁眼睛,你眼睛大大的看着我,我一看心就软了化了,舍不得你哭一声。可你真爱哭,一饿就哭得大声大气,响亮得医院三层楼都听得见。护士说没见过哭得这么大声的新生儿,一听就是个大胖小子……”
胖子一边故作厌烦,一边津津有味,我也听得很有趣味。
怪不得胖子长大了也爱哭,我都见他哭了好几回。
我歪头看他,用指头划脸羞他:“哭包、哭包、胖子是个哭包……”胖子面上一红,赶紧捉住我手指尖,我翻腾着指头不让。
嘉嘉阿姨笑了笑,又蒙住嘴巴侧头去,不让胖子瞧见。
胖子这一握,我觉出不对来。拉了他的手看了一眼,他手背上的小圆坑好像浅了,多肉植物没那么多肉了。
正要摸一摸确认一番,他已经收回了手。
这天,妈妈最后一次给嘉嘉阿姨炖了汤,装进一个浅草绿色保温桶,让司机张叔送去月子中心。我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惊觉暑假已经过去了一半多,而妈妈,也为嘉嘉阿姨忙碌了一个月。
虽然月子中心什么都有,但妈妈的手艺岂是常人可比?她每天忙里忙外给嘉嘉阿姨准备营养餐,又给小婴儿添置了许多东西,还亲自跑了两趟嘉嘉阿姨家,给她家重新布置了一番。
陈老师是个乡镇中学历史教师,家里不知何故穷得叮当响,妈妈里里外外忙碌一通,应当花费不少。爸爸说对此十分不屑,几次说陈家老小“吃软饭。”
嗯,我也很不喜欢他们,他们要是争气,嘉嘉阿姨就能得到良好照顾,我妈也不至于辛苦受累。
看着妈妈穿的裙子似乎宽松多了,我不禁感叹:“照顾产妇果然很累,妈妈你瘦了好多!”
妈妈正在分发碗筷盘子,闻言摸了摸脸:“是吗?减肥不是正好?潇潇你别是哄我开心。”
爸爸踱步过来,皱了皱眉:“减什么肥?本来就没四两肉。你呀,自己也多喝点猪手木瓜汤补一补吧。”
妈妈拧了眉毛,随手拿起一根筷子轻轻抽打爸爸,:“应至诚你皮痒是不是,敢嫌弃我……”
我看着她生气模样疑惑不解:“妈妈,爸爸说你瘦你怎么还生气啊。”
爸爸咳了咳:“看吧,女儿都主持公道了,你过分了啊。”
妈妈气鼓鼓地扔下筷子,又踩了爸爸一脚。
打情骂俏的,应该是言归于好了?我心头大乐,面上只装作看不见,扯开话题:“猪手木瓜汤还有没?妈妈我也瘦了。”
妈妈闻言立刻含笑道:“有有有,一会儿给你盛一大碗!哎,潇潇,你早该喝这个补补呢。”
我想了想:“胖子也该补一补,他这段时间也瘦得厉害呢。”
爸爸一阵猛咳:“他喝这个?咳咳,潇潇你……”
我眨了眨眼,怎么了?
爸爸喝了口水镇了镇,脸色恢复如常:“你不知道胖子在减肥?”
我歪了歪头:“不知道啊。”他那大胃王,能减肥才怪?在农家乐,我们两个人他就敢叫一整桌的套餐呢!
胖子属猪,也属曹操。我们坐下来正要动筷子,就听门铃“叮咚”响起,我推了碗筷跑去一开门,胖子提着保温桶迈步进来:“真香,阿姨的手艺真是没说的!”
“胖子吃饭没?”妈妈招呼他。
“还没呢阿姨。我运气好,刚好赶趟。”
原来,嘉嘉阿姨今天出月子,陈家人对这个盼了又盼的孩子十分急切,一小时前就接了她回去。胖子不耐烦陈家人,干脆上我们家来,正好在门口遇见送汤的张叔叔过来,干脆把保温桶也带回来。
听说妈妈的爱心汤扑了空,爸爸哼了一声:“胖子你自己喝吧,潇潇还惦记着你瘦了要补补。你阿姨小火炖了两小时呢,不许给我剩!”
胖子立刻“哎”了一声,妈妈看了爸爸一眼,回身去厨房给胖子拿了个汤碗,果然胖子连啃带喝,把一大碗猪手木瓜汤消灭个精光,完了还打了个饱嗝。
吃得差不多了,胖子才想起正事,从裤兜里摸出卡还给我:“潇潇,谢谢你。”
爸爸眼风扫了扫他:“小子!软饭可不好吃。”
胖子涨红了脸:“我没——我就借用两天,已经补足了。”
呃,估计胖子那十多万如今又光光了。爸爸说陈家人吃软饭,还真是没说错,只是他们一家上下啃的不是嘉嘉阿姨,而是胖子啊!
我第一次觉得,何叔叔防着胖子接济她妈还是有点点道理的。
谁愿意看儿子被前妻的现任夫家啃呢?
爸爸不知想到什么,看了胖子一眼,有些同情,似乎又有些鄙夷,“哼”了一声,扔下碗筷进了书房。
妈妈朝胖子挥了挥手:“你吃你的,别管他,神经兮兮,回头我说他。”
胖子心不在焉点点头,扯了我的衣袖,示意我有悄悄话讲。
上了楼,胖子掩上房门,拉了我到书桌前,表情凝重:“潇潇,我们可能做错了一件事,希望还来得及挽回。”
什么事情这么严重?我顿时心头一紧。
胖子便从头道来:这次他妈妈情况严重,医生认为主要是年龄太大生孩子引起的。他先前心系母亲安危还没想到那么多,待母亲出了月子中心,他才想起我爸妈的事,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跑过来了。
“潇潇,你妈妈年纪也不小了,怀孕生孩子也发生危险怎么办?”
我呆了一呆。
我妈……
不!我妈千万不能有事!
一想到我妈可能像嘉嘉阿姨那样大出血,我就手足冰凉,全身血液像要凝固,呼吸都不顺畅了。
胖子看我木木的模样,赶紧扶我坐下:“潇潇,潇潇你别急,我想了个办法。”
血液又汩汩流动了。
我拍了他一巴掌:“死胖子,说话留一半会吓死人知不知道!”
胖子的办法是咱们赶紧买一盒一模一样的避孕套,将扎破针眼的避孕套换出来。
我急了:“那快去呀!”
胖子白了我一眼:“你傻呀,我总得看看什么牌子什么包装吧?买错了不露馅儿了?”
呃,是要看准了再买。上次咱们紧张着扎针眼,真没留神别的。而且今天爸妈都在家,咱们的偷换工作可得小心操作才是。
我先下楼巡视了一圈,他们一个在厨房一个在书房,安全着呢。我飞快上楼溜进我爸妈房间,将避孕套偷出来给胖子看。胖子掏出手机来,对着避孕套盒子拍了张照片:“行了,绝对不会买错!”
胖子做事就是稳妥,我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我打开盒子,把剩下的避孕套倒出来瞄了一眼,还有六个。嗯,一会儿东西买回来,放六个进去就好了。
我把剩下的避孕套装在包里,和胖子下楼,假装出门溜达,瞧见果皮箱,飞快把那六个惹祸的根苗扔了进去。
走到小区门口超市,我俩镇定进去,随手买了点布丁、冰淇淋、果脯、曲奇之类,就飞快走向收银台。一眼看见架子上一模一样的避孕套盒子,我推推胖子,抬了抬下巴。
胖子一咬牙,飞快伸手拿了一盒,混在大堆商品里。我低头从未购物通道跑出来,在外面等着。
中午买东西的人不多,胖子前头才两三个人。一会儿功夫他就提着袋子出来,脸上通红:“行了。”
没被人看见吧?我左右张望了一下,发现收银员盯着我们俩,眼睛睁得像个灯泡。我红了脸,扯了胖子就跑出超市,迎头撞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冲我们笑嘻嘻点头:“潇潇,胖子,买什么呢?”
是张叔。胖子赶紧换上笑脸:“买零食。张叔怎么在这儿??要不要来盒冰淇淋?”说着张开袋子习惯性就要递上去,我赶紧捅了捅胖子。胖子似乎一无所察,从袋子上面拿了盒梦龙冰淇淋就递过去。
“不吃那小孩儿玩意。”张叔摆了摆手,胖子就将冰淇淋转手给了我:“潇潇,你吃,刚刚不还说渴吗?”
张叔指了指脚下一箱百岁山、一箱红牛:“潇潇,渴了喝水。那个甜腻,越吃越渴。”
我摇了摇头。张叔又转头回答胖子:“我等应总呢,一会儿要去个地方。顺便给车上补充点水,大热天的应总消耗快。”
“哦,爸爸辛苦,张叔也辛苦。”我咬着冰淇淋,随口答了一句,扯了胖子飞快告辞。
大概是心虚,我老觉得张叔在瞄购物袋里的东西。
回家打开门,正在换鞋凳上换鞋子,妈妈收拾完厨房走出来,一边擦着护手霜一边诧异道:“潇潇,这么快溜达回来了?”
胖子面不改色晃晃手中零食袋子:“外面太晒。”
上了楼,胖子将埋在零食里面的东西掏出来递给我,我才松了口气。这家伙,藏得好严实!
我打开盒子,数出四个来放一边,将余下的装好,照例先出来侦查一番周围情况。
妈妈正在沙发上看什么电视剧,笑得咯吱咯吱。
爸爸从书房走出来,看了我一眼:“潇潇你楼上楼下乱窜什么呢?”
我眨了眨眼,往冰箱指了指:“水果。”
他点点头:“嗯,多吃点,降火气。”
我问道:“爸爸,你要去公司吗?”
爸爸一手拿起了鞋柜上的包,一手抬腕看表:“嗯。”走到门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要换件衣服。”他放下包,风一样的跑上楼。
我耸耸肩,自去厨房切了一半哈密瓜,插上叉子,给妈妈面前放了一小碟,剩下的端上了楼。
卧室门开着,原该换衣服出门的爸爸正大马金刀坐在我书桌前,眼神死死盯住胖子,似要喷火。胖子靠墙站着,硕大的脑袋低垂着,身子却立得直直的。
床上,是一盒崭新的避孕套。
我脑袋一懵,完了完了,这下被抓现行了。
呆立好一阵,我才回过神来,轻轻将果盘放在床上,扣上门,和胖子一起靠墙站着,低了头:“爸爸我错了。”
胖子赶紧道:“不怪潇潇,都是我不好……”
话音未落,爸爸手臂一展抓起水果盘,扬手劈头盖脑朝胖子砸过来,胖子没闪躲开,额头正正被果盘砸中,只听“砰”的一声响,当即青肿一大块,破皮渗出些血来。
这么大力道之下果盘居然没破碎,在法兰长绒地毯上转了两圈才倒下。
哈密瓜块散落一地,冰凉的瓜擦着我的肌肤过去,让我又惊又怒。我一把捂住胖子的头,朝爸爸吼了一声:“应至诚你干什么?想杀人?”
“呦呵,恭喜你猜中了!我还真想要他的小命!”爸爸几步迈过来,一把排开我,狠狠揪住胖子衣领,将他提得脚尖快要离地:“你自己说,该不该挨揍?咹?”
胖子放开捂额头的手,老老实实承认错误:“该,叔叔您尽管打。”
爸爸提起铁骨铮铮的大拳头正要打,门无声无息开了。
胖子他爹,何叔叔矗立在门口,额头微微有汗,头发也稍稍有些乱,语气倒是淡淡的:“应至诚你放开。”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赶紧跑到胖子身边。
爸爸揪着胖子不放,眼睛看也不看何叔叔,膝盖上抬一个用力,将胖子抵在墙上。
何叔叔缓步过来,拍拍爸爸肩膀:“我自己来。”
什么意思?
我还没回过神来,爸爸松开胖子衣领,将我一把拎到一边。
何叔叔高高抬腿,飞起一脚将胖子揣在地上,右手从书桌上抽了本薄薄的书,噼里啪啦就冲他身上开扇:“个死胖子,小小年纪不学好,我打死你我!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德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应叔叔的女儿你也配!我呸!人潇潇给你三分颜色你个狗东西就敢开染坊……”
爸爸喝住他:“行了老何!别他妈指桑骂槐说给我听!胖子还冤枉了?”
胖子以手护头,连连喊冤:“爸爸我没有!你们听我说!”
感情胖子除了认错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我彻底回过神来,赶紧对天狂呼:“冤!我们冤枉!”
这么一吼,楼下的妈妈终于后知后觉发现不对,叮叮咚咚跑上来推开门,登时吓了一跳:“老何,你疯了这么打孩子?胖子,你怎么啦?”
何叔叔咬着牙齿咝咝笑:“该揍!”他侧过身子微微一躬身,礼让妈妈:“要不你两口子都来出出气?”
妈妈微微张口,眨了眨眼,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我扑爬着过去扶胖子起来,正要说话,就见妈妈转头看见床上东西,几步过来抓在手里,瞠目结舌看向我们:“潇潇,你们……”
我和胖子齐声大叫:“不是!我们没有!”
三个人都齐刷刷看过来。
再不老实招供,胖子就要被打死了。
我站出一步:“这事怪我。”
胖子拉开我,挺身在前:“不不不,都怪我,叔叔阿姨听我说。”
何叔叔抱了手膀子靠在墙上,嘴角扬起:“瞧瞧,你们两口子瞧瞧。”
我爸咬牙看着我,腮边肌肉块块鼓起,我疑心他再用点力就要看牙科医生了。
我扯了扯还欲开口的胖子,自己飞快交待起事情经过:“事情要从你们俩闹离婚说起——”
何叔叔大惊,站直了身子看向应至诚:“你们什么时候闹离婚了?”
爸爸挥手打断他:“这事以后说,潇潇继续。”
“我想着妈妈要是能怀个弟弟,也许能有转机。所以我和胖子偷偷,偷偷给你们的避孕套上扎了些针眼儿。”
妈妈双手捂嘴,惊呼了一声:“天啊。”
爸爸似乎想到什么,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何叔叔上前一步,指指床上的东西,皱眉道:“这个?新的啊?”
我低头:“后来,后来嘉嘉阿姨生孩子差点死掉,我后悔了,怕妈妈也出事,就想把扎破的避孕套换出来。”
何叔叔晃了晃身子一下:“你说,你说谁生孩子?”
胖子沉声道:“我妈。”
“嘡啷——”一声,何叔叔一头栽了下地,只见他双目紧闭牙关紧咬,竟然晕厥过去!
我们大惊失色,胖子更是连滚带爬扑到老爸身边,声音惶急之至:“爸爸!爸爸!”
爸爸摇了摇何叔叔未果,十分利落地掐了两下人中,何叔鼻子底下立刻显出两个指甲印来了。
短短两三秒,何叔叔就睁开眼睛醒了过来,白着脸勉强一笑:“老了,连着喝了几次酒,不行了。”
他搭上胖子手臂,摇摇晃晃爬起来:“哎,给把力。”
爸妈和胖子像扶快生产的孕妇似的,把他架到椅子上坐着。
他身体靠在椅背上,手脚挂在扶手上,好像条半歪的面口袋。休息了好一阵,脸色才慢慢缓过来,摇了摇头自嘲:“老了老了。”
爸爸摸了摸下巴,语气十分恨铁不成钢:“早劝你节制些,你那心率不齐的毛病,医生怎么说的?还喝什么喝!”
何叔叔抬手抚了抚胸口:“上游供货啥掐着我们脖子呢。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帮贪得无厌的家伙……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由他去……”
我垂头默不作声听。
——装吧装吧,一个两个都是影帝。
我和胖子再笨,也明白何叔叔此番是为嘉嘉阿姨。他既如此激动,当初,当初他出轨离婚两人反目成仇的事情就另有隐情。
妈妈同情嘉嘉阿姨,爸爸不待见陈老师,何叔叔对嘉嘉阿姨也不知是爱是恨。哎,大人的感情太复杂,让人消化不良神经错乱内分泌失调……
我瞅了瞅胖子,胖子眼珠一错不错瞅着他爸,快要给他爸脸上盯出窟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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